作者:作者:赵熙之
新皇缓缓开口:“治她何罪?”
那老臣竟愣怔片刻,伏地道:“欺君之罪……”
“欺君?”新皇眼中原先一直敛着的锋芒竟不再掩着,语声仍是平静非常,却让底下众臣大气不敢喘:“朕与董爱卿是少年同窗,自然知其女子身份。董肖佚入朝为官是朕的主意,朕惜才爱才,如今你却要朕治其欺君,这又是什么道理?”
群臣皆倒吸一口冷气,董肖佚却面不改色,站于御座之下,身姿依然挺拔。
沈英往前一步道:“臣,附议董相。”
☆、【七四】求子心切?
沈英这一附议,紧接着殿中又有御史大夫出列附议,六部中亦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表附议。这其中一半是明白人,另一半不过是见风使舵,但将势头弄足,诸事便也好商量。
新皇道:“宗爱卿。”
宗亭出列道:“臣在。”
新皇合上手里那本折子,语声淡淡:“依照董大人的意思,拟定女子学堂章程,纳入京师太学学制,尽快推行罢。”
宗亭奉命应下,一脸淡然。
新皇竟这般匆促地拍了板,一干朝臣皆是瞠目结舌。此时已有人高呼陛下圣明,附和声不绝于耳,新皇却已起了身:“无事散了罢。”
赵公公这才宣道:“散朝……”
群臣恭送新皇离开后,却都面面相觑,又瞅瞅御座下跪着的董肖佚,纷纷往外走,到了殿外,这才敢嘀嘀咕咕议论起来。新皇强势,比不得先帝天性优柔思前顾后,看来往后日子不会太好过。
董肖佚与沈英一道出了殿门,沈英却道:“怎会这般早就提了此事?实在是——略突然。”
董肖佚眯眼看了看头顶日光,脖子略是酸痛,她只淡笑笑:“可方才你那样子,好似事先就知道一般。”
沈英略自嘲:“不这样又能如何?难道让你一个人冷场。”他轻叹口气:“到底没料到,会这样仓促,觉着有些快了。”
“快些不好么?”董肖佚瞥他一眼,“你年纪已不小了,你母亲及沈时苓一直期望沈家有后,但你家那位小娇妻如今却在大理寺混着,别说有孕生子了,就连日子也是提心吊胆地过。何况,你等得及,她未必。”她忽轻叹一声:“女子易老,最好的辰光也不过就这几年。”
沈英沉默,与她一道往外走。她这身朝服颜色暗红,虽不张扬却隐隐透着压迫感。她与新皇是同一类人,却彼此吸引直到难舍难分。
又走了一段,即将分别时,沈英才道:“但如此一来,朝中只知你受宠,甚至以为你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不怕么?”指不定随即就会有董肖佚妖言惑上这等流言传出来,且朝中人心险恶,又有谁能料到会发生什么。她不过一介女流,且现下孑然一身,连个随从也没有,简直是防不胜防。
今日这一出,是将董肖佚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时间她便成了众矢之的。
董肖佚却看得很淡:“当年是我不顾后果非得做官。人既有胆识去做这般有违旧制的事,便也应有胆识承担后果。拿你们家那位来说,我想她也曾想过被揭穿后的下场,且那时定然也已将生死这种事置之度外。这十多年,我已按自己的想法去活了,就算现下被暗箭所伤,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这件事并非陛下推着我去做,而是我自己的打算,他并没有反对的理由。畏手畏脚成不了事,倒不如搏一搏,贤侄以为呢?”
最后还不忘在口头上沾一沾沈英的光,她说完淡笑笑:“扮了这么些年男子身,我已是倦了。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如今越发想做回应该做回的那个样子。有时我想,能安心相夫教子亦是人生幸事,现在这样撞得头破血流只为博一时风光其实也无趣。”
沈英耐心听她说完,末了也只说:“不过是求不得。”
董肖佚闻言,却没有再回他。人生在世,一旦产生选择便必然要失去另外一种可能。选择是单向的,若想兼顾必然要付出更大代价,且这代价并非人人承受得起,就算可以负担,却未必能兼顾得多好。
一句求不得,正好戳中董肖佚的心。
沈英不再与她多言,竟同她作了个揖,这才不急不忙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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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春得知这件事已是到了下午,徐正达估计是实在忍不住,嘀嘀咕咕与推丞大人说了此事,这才弄得大理寺人尽皆知。赶制女朝服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故而也不意外,只是同沈英一样,她也觉得此事太突然了,不由担心董肖佚。
手上事情做得差不多,她想趁天色早去一趟官舍找董肖佚,却被严学中一眼识破。严学中道:“早些回去,莫去叨扰那个人了。”
也是,见了董肖佚她甚至都不知该讲些什么。
路上严学中稍稍提点了她:“董肖佚恐是羡你还来不及,见了你兴许她还会给自己添堵。”
这么一说,孟景春便更是惭愧。她在这一局中,从头至尾都是被动,什么也做不了。董肖佚这件事,站在孟景春的立场上,确实是多说无益。若当下唐突找她,就算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恐怕也会让董肖佚心中不舒服。
严学中又道:“所以莫以为那个人气量大,其实她亦小心眼,总是锱铢必较。明面上可能一副大度模样,暗地里却可能嫉妒得要死。”
那潇洒,是戴了面具伪装出的潇洒吗?
孟景春与她认识时间不长,更是谈不上了解,这位名义上的姑姑在她眼里是个传奇的存在,只能被敬慕,最好还是不要当成谈资随意提及。
她识趣闭嘴,严学中也不多说,直到回了府,竟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沈时苓今日一早回了府,厨工忙忙碌碌准备了一大桌菜,很是丰盛。孟景春早已饥肠辘辘,看着这满桌菜眼都要晕,她坐下来咽了咽沫,但不好意思吃,好不容易等沈英回了府,沈时苓这才道:“吃罢。”
沈英扫了一眼,蹙了眉道:“何必吃得这么补。”
沈时苓挑眉看了看他,满脸的“你还好意思问难道你不懂吗”。
旁边严学中却极为淡然地解释道:“贴秋膘。”
有这么贴秋膘的吗?你们家贴秋膘用鹿鞭炖汤、枸杞猪腰吗?
沈英没好气地挑素菜吃,孟景春很是识相地给他舀了几块笋丁炖蛋递过去。沈代悦坐在她身边,也很乖巧地给孟景春夹菜,笑得甜甜。
沈时苓吃完,开了口道:“小孟平日里在大理寺也吃不到好的,回来自然不能亏,该补要补。”她说着便伸了手过去,握了握孟景春左手:“这才什么天气,手便冷成这样,得补气血才行。”
孟景春拼命点头,沈时苓这才松开她的手,又看了看沈英:“别总在衙门熬夜,有什么事不能在白日里做完么?一把年纪非得熬着,总有一日会熬出毛病来。”
沈英还在吃饭,知道她好心,但又有些烦她这个样子,末了搁下碗筷道:“沈时苓,你能不拐弯抹角么?”
他的意思是让她别说了,沈时苓却回:“谈生意不兴诸事都点破,说白了就没意思了。”她又道:“你们做官的难道不是一样?这点道理你应当比我懂。”
沈英当然知道她要提什么,便道:“你别再说了。”
沈时苓好整以暇喝了口茶:“可以,但你们晚上那么努力,我想知道你们何时才能……”
孟景春倏地抬了头,沈代悦也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沈英立时伸手过去捂住孟景春耳朵,又看了一眼代悦,示意有小姑娘在请沈时苓不要乱说:“到此为止。”
沈时苓见状大笑,沈英是将孟景春当傻子么,这个白痴,捂耳朵也没用!可她到底顾及还未出嫁的沈代悦,便也不接着这茬往下。
沈英看看她,只见沈时苓慢悠悠自袖袋里摸出一个符来,放上了桌。
孟景春的耳朵仍是被沈英捂着,虽然听声音听不大清晰,可她看到桌上那符的时候,陡然间想起去年此时给沈英求的那个符,怎么长得一样的?!
沈时苓道:“听闻圆觉寺求签求符很是灵验,求子符更是有用得不得了。我琢磨着不如去试试看,便去求了一个。却没料到——”她将那符袋子打开,将符取出来,给沈英瞧了一眼:“是不是很熟悉?除了生辰八字不同,是不是与你先前掉了的那个完全一样?”
沈英这个符大约是上月末时丢的,他都没敢和孟景春说实话,在府里找半天也未找到,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同孟景春老实交代,没料沈时苓却又不急不忙地自袖袋里摸出另一只符来。
“不巧,被我捡到了。”她未抬头,手里拿着那只符,轻蹙眉嘀咕道:“我纳闷了,这个符是去年求的,若求个平安什么的也就算了,可这只怎么看也是求子符,连圆觉寺法师都说没有错。”她欠了欠身,盯着沈英道:“你去年连婚都未成,你就想着求子了?你有多想要孩子啊?”
沈英屏气不出声,双手依旧捂着孟景春耳朵。
沈代悦瞅了瞅那两只符,小声道:“是哦,阿兄去年还未成婚便带着这求子符……是要做什么?”她还帮衬着添油加醋了一下:“看来阿兄这求子符似乎没有什么用呢……”
沈时苓一副深有体悟的样子,叹道:“不一定是符没有效用,也可能是人实在不行。”
这对话孟景春模模糊糊听了一大半,脑子里嗡嗡嗡直响,去年陈庭方与她提过这是求子符,她竟然忘了从沈英那里给要回来……现下居然落到了沈时苓手里!
完蛋了,若他们知道这求子符是她帮忙求的,指不定要怎么笑话她。
沈英作为最佳知情人,眼下听这奚落话语,也只能咬咬牙,一句话也说不了。
☆、【七五】初见
沈时苓这一编排,逼得沈英连饭都没吃完,便起身走了。孟景春急急忙忙追上去,拖着他的手道:“相爷怎么这般小心眼的?回去吃了饭再说不好么。”
沈英回过身来,望着她道:“是哪个做事不清楚,求平安符竟给求出个求子符来,真是笑死人了。”
孟景春自知理亏,还让沈英背了这大黑锅,耷拉着脑袋闷闷道:“是我做事不清楚。”
“我小心眼?”
孟景春心道可不是嘛,沈时苓乐意编排便让她编排好了,总归是一家人,又不会害你,口头上占点便宜又怎么了?
她压根忘了沈英高傲的自尊心,从小就与沈时苓争谁年长,让她占便宜?笑话!大丈夫绝不能容忍这样的编排。
孟景春没回他,沈英便又挑眉反问了一遍:“我小心眼?”
孟景春忙点点头:“相爷是有些小心眼。”
沈英揉揉她头发,咬牙下定决心道:“好,有本事你晚上别过来睡。”
孟景春瘪瘪嘴,顺顺自己的头发,还有些气不过,低低道:“不去就不去,我还饿着,回去接着吃饭了。”她话音刚落便当真走了,沈英看得竟一愣,就这么走了?
孟景春果真回去吃了饭,吃完了应沈时苓之邀,又与严学中、沈代悦凑了一桌麻将,在前堂完玩得不亦乐乎。孟景春手气一如既往的好,也不去想沈英,竟赢到手软。
不知不觉已近亥时,沈时苓输得差不多,叹了口气:“今日玩得算不上尽兴,但太晚了,都回去歇着罢。”
沈代悦起了身,严学中亦是起了身,沈时苓正要起身时,孟景春却喊住她。
沈时苓示意那二人先走,她重新坐好,等孟景春开口。
孟景春浅吸了口气,淡笑笑,语气乖巧得很:“有件事我想与长姐商量……”
沈时苓闻言却笑了,她还未等孟景春接着往下讲,已是开口道:“莫不是想让我以后少编排他?”
孟景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们家素来这样子,我从小也是被编排惯了,大了之后便也有这恶习。你在华阳城那阵子,恐怕也没少听家里人编排阿英罢?”
“恩。”若论这点,楚地沈宅简直算得上龙潭虎穴,极为险恶。
“我母亲现下是收敛了,以前更厉害。”
沈时苓微微眯了眼,似是想起一些旧事,但她又接着道:“我家同别人家不大一样,没有乱七八糟的姨娘和亲戚,家中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和爹娘一起过日子,故而应是很亲近。这样一家人过日子,若还彼此端着架子,实在是少了些人情味。编排也不过是说些玩笑话,即便有时略显过火,但不至于伤了彼此。这个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孟景春闻言,点了点头。她长大环境与沈时苓自然又是不同。寄人篱下,需得时时看人脸色,舅妈脾气不好,随时都会翻脸,玩笑话更是说不得。且她怕受皮肉苦,平日里在药铺里帮忙时都不敢错。
屋中几盏灯已是有了倦意,渐昏。
沈时苓浅浅打了个哈欠,面露倦意地望着孟景春,语声缓淡:“阿英曾同我说过你很贴心,可贴心的姑娘大多太懂事,你家以前的事我知道一些,幼年时便得看人脸色我很难体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仗着有爹娘疼为所欲为,恐怕思虑得都未必有你多。你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话也不多,贸一看似乎傻愣愣——”她望着孟景春的眼睛:“你好脾气,爱包容,不与人起冲突,若论会做人,恐怕你并不输阿英。”
“长姐说这话的意思是……”
“做官多没意思,你想做生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