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茂林修竹
我从红叶手里接了帕子,扳回他的脸来,给他擦去雨水,“小心别淋湿了。”
他垂着长睫毛,拽了我的衣袖,抿嘴偷笑。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景儿去世后,苏恒才将我挪到未央宫椒房殿中。在此之前,为了方便照料太后,我一直住长秋殿,与太后同在长乐宫,朝夕相伴。可惜我再小心伺候,太后也不肯对我和颜悦色半分。只因为我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她让刘碧君嫁给苏恒。
——苏恒当年娶我,说到底不过是笼络河北势力的权宜之计,太后并不知情。而我随苏恒征战天下时,太后寡居在樊城老家,身边只得刘碧君悉心照料陪伴。太后虽不曾明许给刘碧君,心里却早决定,等战事稍歇,便给她与苏恒完婚。不料苏恒三年间便夺了天下,衣锦还乡时身边已带了妻儿。
太后是个有主意的人,既认定了刘碧君,便事事为她谋划。
当年我随苏恒回樊城老家拜见祖宗,当着阖家亲眷的面,向她敬上新妇茶。我捧茶在她面前跪了半刻钟,等着说吉利话的亲戚都窃窃私语起来,她才懒懒的接了,却不曾沾唇便随手放到桌上,道:
“你虽是北沈家的女儿,但既已进了我家的门,便该遵从我家的规矩。当年我先给恒儿定了碧君,你进门时也不曾让我受礼。论起来,你该排在碧君之下。但恒儿与碧君没有全礼,自然漫不过你的名分去。我老了,苏家日后自然该你主事。碧君是个稳妥的,有她帮着你一起照料恒儿,我也放心。你便挑个时日,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吧。”
分明就是我不帮苏恒纳了刘碧君,她便不认我这个媳妇儿的意思。
幸而亲戚间有人帮我说话,道:“一事归一事,今日是三郎媳妇儿的茶礼,不说别人的事。”苏恒也说:“儿子不曾听母亲说过订下了旁人。父亲在时曾说,四十而无子方可纳妾,儿子一直记在心里。且如今天下甫定,儿子也无心女色。”
这才全了我的脸面。
但太后始终不曾放下这件事,后来我被立为皇后,苏恒后宫只我一人,她更是有了接刘碧君入宫的理由。
那段时日,连刘碧君见了我也倍觉尴尬。平阳公主从中周旋,劝说太后将刘碧君认作义女,以公主之尊选个举世无双的夫君风光出嫁。可惜太后眼里,举世无双的男人只她儿子一个,配得上她儿子的也只刘碧君一人。到底还是趁着我糊涂那半年,将刘碧君塞给了苏恒。
今年二月底,苏恒再次回樊城老家祭祖。太后便命刘碧君替她跟了回去,分明就是想昭告祖先和乡里,刘碧君才是她苏家的正经媳妇儿。
太后的心事,到如今也达成一半了。
而刘碧君的入宫,也是苏恒对我诛心的开端。
当年苏恒拒绝娶刘碧君,我便没有想到,刘碧君竟是他爱慕已久、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直到他下诏废我,却半篇诏书都在倾诉他对刘碧君的旧情,我才知道我与他的过往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当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他是真的恨不能把月亮也摘下来讨好她。什么“七出”“三不弃”,只要能扶爱人上位,他都不会顾虑。
何况刘碧君如此堪怜,沈含章却如此可厌。
当然,细细追究起来,我上一世被废,固然该怪苏恒薄幸,我自己却也不是全然无辜。
那时我不喜欢韶儿,苏恒虽对我心怀愧疚,却也恨我没有慈母之心。加之刘碧君温柔体贴,婉转承欢,深得他的欢心,他很快便疏远了我。
而景儿夭折和苏恒纳妃两件事,也让我对苏恒由爱生怨,因怨生恨。刘碧君的得宠,使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再无回环余地。失子之痛、丈夫移情别恋之恨,多方煎熬之下,我的性子变得急促暴烈,动辄责骂宫女、摔打器物,苏恒的嫔妃更是有不少人挨过我的巴掌。
是我自己先失去了母仪天下的风范。
如此折腾了五年,刘碧君也生下了儿子。苏恒终于下旨,说我“无《关雎》之德,有吕霍之风”,以心怀怨怼、不抚循幼子、不和睦后宫为名,将我废黜。
那时太后是否顺心如意,我虽不曾亲见,却也懒得想象了。
但是平心而论,除了以小过废后,苏恒确实待我不薄。
——我虽被废,却不曾受过折磨。苏恒将我好好的送回沈家,甚至给哥哥旨意,以省亲帝妃之礼供奉。而哥哥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加官进爵,富贵日盛。沈家两日一传赏,十日一接驾,门第之盛,人称“宾客辐辏,豪贵满座”。甚至我的母亲去世,苏恒还以帝王之尊亲自前往扶棺。
历来废后之家,谁得这般恩宠?
可若真要追究起来,苏恒不过是愧疚罢了。
他当日若真的爱刘碧君,便不该为了权势天下答应娶我。若他真的宽仁明恕,便不该在赚得天下后,不顾念我们有过四个孩子,为尊崇刘碧君而将我弃若敝履。
他贪得无厌,舍不得权势也舍不得刘碧君,只好委屈了我,而后补偿给沈家。
这笔账,算得倒也很公平。
我十六岁嫁给苏恒,二十岁被立为皇后,六年后被废遣归家,又十年而殁。
如今已是弘明五年四月初七日,我重生后第十六天。距刘碧君诞下皇子还有一年,距我被废,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依旧爱着苏恒。不然也不会折腾他的嫔妃,让他抓到把柄。
事实上我至死仍爱着他。若他肯在我弥留之际去送我一程,也许我至今仍爱着他。但是我最后很清醒的知道,那个穿了过分宽大的衣袍,扮作苏恒前去哄我,好让我瞑目的人,是我的韶儿。
我对苏恒的爱意便在那一刻消磨殆尽。
前尘往事,忆之伤神。
如今我不爱苏恒,对太后竟也无太多怨愤。只是想补偿我的韶儿和我的婉清,好好疼爱他们,不教他们再因生母是废后而无立锥之地。
——婉清是我的小女儿,生于弘明六年二月,算来我正是在这个月中怀上了她……我虽再不愿见着苏恒,可依旧想听婉清再唤我一声“娘亲”。
苏恒以不贤为名废我,我便做个贤后给他看。端看一个对他已无真情的贤后,他是否当真能消受得起。我成全他与刘碧君的爱情。但若他们敢再从我手里夺去什么,我便让他们明白,真正的吕、霍之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我既想在宫中立足,就算与太后无话可说,面上的礼节也不能有亏。若在“孝”字上让人诟病了,那才是真的不得翻身。
也确实该去向她请安了。
第3章 妥协
椒房殿离长信殿有些远,我们去得虽早,到得却迟。
我抱着韶儿下车时,长信殿前已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黑檀车、双驾马,车厢四角悬着墨玉占风铎,用金线流苏垂边。马脖子上挂了黑丝绞银线绳子,正中扣着个精致的金铃兰铃铛。两匹马也一水的漆黑油亮,关内难得一见的矫健英俊。
这般低调奢华着的,本朝再找不出旁人来。
韶儿指着两匹马,高兴道:“大姑姑也来了。”
我心里也不由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