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没法子,谁让事情让他给搞砸了呢?事情成功了,那就是当机立断,说什么什么花团锦簇;事情搞砸了,那就是愚蠢冲动,提哪儿哪儿就只剩下千疮百孔。可见这伙儿冷不丁把地戳出个大窟窿并抢走了李六尘的不明人物有多了不起,人家一登场可是把一切都翻转了呢!
这娃对着傅铁衣的脊背,口沫横飞。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丁成汉搭腔反省起,一路反省到二不该去偷看赵瑟和情郎幽会;三不该偷看了还要偷听;四不该偷听还要相信——拉磨的毛驴都知道女人勾引男人时说的话最做不得准,人家就是说说,不一定今天晚上真对您用上;五不该为这点“小事”对大哥你的情敌下死手,我小四傢了人的男人,又明知阿扬舍不得休我,只求一时解气便做下这等伤风败行,大损夫德之事。这完全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浑没想到大哥您还得等着傢人呢!您还得要夫德,您得温良恭俭让!甭管人家怎么着,您都得装大度……
傅铁衣转头去瞪傅铁然,傅铁然以为傅铁衣要踢他,就地一滚,远远的骨碌到帐篷一角,表现得相当乖觉。他悄悄摸出贴身匕首藏在背后,刀尖顶着帐篷。他心里想:要是大哥只追过来踢我两脚就算了,他要是气得拿刀砍我,我就划开帐篷逃之夭夭。他这么大儿官总不好满营追打我吧?……都怪我嘴贱,说啥不好非火上浇油?“
傅铁衣倒是被自己弟弟这番动作逗乐了。看着他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傅铁衣微微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我不打你。你给你自己数落的那些错,纵然千错万错,也不归我管。你也说了你已经傢了人,你就只把你这一番话再学一遍给你夫人听,让她管教你好了。”
傅铁然一听,脸比变天还快,活像苦瓜的祖宗。他立即翻身跪倒,端端正正地施礼道:“我错了,大哥……只是,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阿扬?”
傅铁衣“啊”的一声笑道:“原来我家铁然还有怕的事情呢?”一笑之后,他忽然换了严峻的面孔,喝道:“你给我滚起来!别搞得像我威胁你一样!”
傅铁衣心里是一万个宁愿跪着,然而被傅铁衣这样一骂,却是不敢不起来。只好凑到傅铁衣身边,勉强取笑道:“我倒不是怕阿扬打我,她那板子打下来总和蚊子叮一样。可大哥就算随便提一句,到阿扬那里肯定会郑重其事,至少会拿贞锁锁我三个月……”
傅铁衣摆手令傅铁然住嘴,表示他们夫妻的私事自己不打算听。他盯着傅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没错?”
傅铁然忍了一晚上的怨气至此再也控制不住,如排山倒海般自胸中呼啸而出。他一掌拍上几案,将笔洗带得翻到在地摔得粉碎兀自还不解气,恨声叫道:“那人如此侮辱于你,还怂恿嫂子不要你,使那般歹毒的主意算计你,难道还不该杀吗?”
傅铁衣拍拍傅铁衣的肩,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脾气秉性,所以当初和赵氏议婚的时候才没留你等着和我一起傢给赵家小姐,而是立即把你傢给了阿扬……”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转身过去,以手掌划过交椅之后陈列着的一排斧钺。这些,是军权的象征,说得无情一点儿,代表着傅铁衣所拥有的一切。他仿佛思考了很长时间才缓缓的开口。
“秀侯说的并没有错,我们本来就是他话里那种卑贱的人。我们自己肯不肯承认头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不光秀侯,所有的士家贵族,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认为。赵瑟是原阳赵氏的女儿,会觉得我配不上她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个我一早就有心理准备。是啊,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男人,又没有什么倾国倾城的样貌,如果不是赶上这几十来年天下用武的年代,可不是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吗?”
“可是,时代已经不同了!”傅铁然不甘心地反驳。
傅铁衣点点头道:“是的,时代不同了。所以,赵氏才会抛给我婚书,允许我傢给他们最高贵的女儿。如果你妄想因为这个改变天下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看法,那你可真是太蠢了。他们需要我和他们蔑视我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矛盾。弟弟,别傻了,我和赵小姐的婚事本来也不是因为她看得起我才确定下来的。大好男儿,自有万世不朽之功业,何必汲汲于这等小事。士族看不起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要立于士族之上就够了。”
“赵小姐她说什么,做什么,说到底都是年少无知,至多不过是一场小孩儿的玩意儿。你以为她真能如何吗?在这些事情上,个人的意愿毫无意义。我是一个男人,这辈子只能傢给一个女人。既然决定了要傢给赵小姐,我就一定会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
傅铁然神情黯然,不情愿地道:“我说不过你。”
“那么,”傅铁衣豁然转身,换了极为严肃不悦的口吻说道:“我们现在可以说说你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傅铁然愕然,心中一虚,便又跪倒在地。
傅铁衣转身随意将交椅一横坐下,手肘拄着椅背,手指搭上额角。他望着傅铁然道:“你窥测赵家小姐幽会我不怪你,你擅自暗杀李六尘我也可以算你当机立断。可是李六尘人呢?你折腾了一晚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自己觉得交代得过去吗?”
傅铁然嚅嗫道:“我特意嘱咐过傅八,绝不会有人知道是咱们干的……”
傅铁衣丝毫不为所动,追问道:“李六尘何在?”
傅铁然低头不语,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很清楚,李六尘在那样一种情况下被救走,必然后患无穷。这无关于死士的忠诚,而是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无头案,孰不知有人能洞悉真相并拿来对付傅铁衣呢?朝堂相争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漏的,可现在,他们连李六尘落在什么人手里都不知道。
傅铁衣拍案而起,一口气教训道:“既然要杀李六尘,为什么不速战速决,一刀毙命?竟然过了三更还在磨蹭!你多年的仗我看你是白打了!我要活的李六尘做什么?难道我还能绑着他去找赵瑟对质不成?”
正好邵武校尉白唯素入内禀告,听到傅铁衣这般责备,忙惶恐下跪请罪道:“此事都怪属下多嘴。四将军本来确实是要痛下杀手,都是听了属下的谏言才会如此。而今成了一锅夹生饭,属下罪莫大焉。大帅杀了属下吧!”
傅铁衣招手道:“你起来,这件事没有你的错。谏言归谏言,决策之权却在铁然。”说罢唤高声亲卫入帐,指着傅铁然吩咐道:“四十军棍。”白唯素忙起身闪到一边,歉然望向傅铁然,心道:这事儿我就不跟四将军你同甘共苦了。
傅铁然被亲卫按在地上只打了五六下就开始叫唤,要说装实在也忒早了点儿,连白唯素都有点看不过去。傅铁然怒声道:“闭嘴!”他那弟弟却趁着最后机会抬头喊道:“大哥,你打了我可就不能再告诉阿扬了啊!这一事可不能两罚……”
傅铁衣闷哼一声,转而向白唯素询道:“查到了吗?”
白唯素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属下无能。昨日属下赶到时天已近拂晓,只得立即放火以策万全。现今秀侯府已成一片白地,金吾卫封锁了火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想挖开地道追索,只能等金吾卫撤走。陛下而今下诏大索九城,想来还不知内情。属下这就布置追查上都各权贵人家的动向……”
傅铁衣摇头道:“不必了,人都撤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啊?”白唯素哑然。
傅铁然也在“百忙之中”昂起头来发表意见:“怎么能不查呢?大……”他说到一半,脑袋就被数数的亲卫按到地上。
傅铁衣笑笑道:“我相信傅八……既然李六尘不在我们手里,那我们就不要再大张旗鼓惹人注意了。事情本来也不是我们做的……以不变应万变吧,且看陛下她大索九城能索出个什么结果来……”
老天爷也是真给面子。刚说以不变应万变,变化就接踵而来;刚说相信傅八,傅八就成了世上最莫名奇妙的人证。用一句精炼了广大劳动人名智慧的语录来概括就是:说曹操曹操到。七八个校尉几乎不分前后地冲进帐中报告这一重大喜讯:
“禀告大帅,赵家的小姐闯进来啦。她手里还像还扯着着个昏迷不醒的汉子,口口声声要找您算账呢!”
傅铁衣愣了一下,脸色忽然轻松起来,他苦笑道:“不会这么巧吧?”转而吩咐道:“先拦一拦,我亲自出营去接。白唯素使人知会赵夫人。”
校尉急急接道:“拦不住啊,大帅!赵小姐她低头就往里冲,刀枪伸过去,她是真敢拿胸口和脑袋往上撞。属下们也不敢伸手去捉……这就要闯进来了……”
傅铁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苦笑,他倒真没想到他这未婚妻竟然还有如此像土匪草寇的一面。上次在汝州的时候也没看出来啊?士家的女儿不都是那样从容不迫,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的吗?
他挥了挥手,亲卫们一起停手并将傅铁然拉起来。大约是傅铁然这娃皮糙肉厚,亲卫们手劲不够,没打疼他。这会儿这家伙竟然还能有余力以唯恐天下不乱的地欢喜雀跃在心中叫好道:嫂子你来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救我于水火。四十减二十几来着……你一来我至少也少挨十几下狠的。就冲这个,我也不怪你了……”
正在傅铁然天马行空之际,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弹着滚进帐中,最后骨碌了两下停在他脚边。低头仔细一看,傅铁然气得差点没骂娘。这不是那个傅八吗?咋还没死?再抬头,一个身着色泽浓丽的低胸襦裙,发髻半挽到脑后,半做成卷曲垂到胸前一侧乳房上端的花信少女扶着一个半大男孩儿的肩头娉娉婷婷地走到帐中央,冲傅铁衣裣衽为礼道:“赵瑟失礼了,傅侯莫怪。”
没错,这少女就是赵瑟,扶着的半大男孩儿就是米饼。别看她现在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其实她现在心里比傅铁然还要打鼓。诈人这活儿它不好干哪!
琢磨了一路,赵瑟决定来个先声夺人。甭管有枣没枣,先打它一杆,上来给傅铁衣扣上顶大帽子再说。所以,一到营门口,她就把自己想象成她二哥赵箫,报了自己的名号便拿出流氓气概往里闯。一边闯一边在心里念叨:他们肯定得收刀。果然所到之处望风披靡,手下无一合之将。关于傅八的出场问题,赵瑟本来想扔进去,后来在路上练了几次连拎都拎不起来。她又不想让米饼动手,只好改扔为踢,效果好像也不错。
傅铁然直冲着他大哥傅铁衣使眼色。傅铁衣却只看赵瑟,不曾回头,急得傅铁然抓耳挠腮,汗都几乎流下来。他心一横,拎起傅八来,正犹豫着要不要索性杀人灭口,米饼却兔子一样的跳过去将人抢到了手中,拽到赵瑟身边,正对着傅铁衣。傅铁衣关键时候比他弟弟沉得住气得多,别说脸色未便,眼睛连眨都没眨。
赵瑟笑笑,指着傅八道:“这人是傅侯的手下吧?”
“不错!”傅铁衣扫了傅八一眼,不曾有一刻怀疑,立即点头承认。他补充道:“这是我的家奴傅八。”
赵瑟如虹的气势为之一窒,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吞下去。傅铁衣矢口否认她早有准备,人家一口认下的情况她可是没想到啊!如此一来,赵瑟一路上辛辛苦苦打下的腹稿至少有三分之一宣告报废。这着实是让她想欢欣鼓舞又不是滋味。
傅铁衣做了个手势,帐中的亲卫校尉纷纷退下。白唯素见事情不对,夹在人群中一起混了出去,自去安排人报信。傅铁然想着事情是自己搞出来,如今嫂子打上门来,自己溜了留大哥一个人在这里顶缸太缺德。所以,只当看不见傅铁衣的手势,赖在帐中等着帮忙。
赵瑟打量帐中连自己在内就剩下五个人,心中不由便是一紧,捏了捏米饼的手才渐渐放松下来。她想,有米饼在,傅铁衣找我打架也不怕。于是,换了口气,她略过一大段,直接说下面的词。
赵瑟沉下脸,带着冷笑道:“既是如此,赵瑟便有一件事想求教傅侯了。只因我近来与秀侯多有纠缠,昨天不过一起上终南山赏个雪,泡了泡温泉,即便往重了说最多也就是一夜风流,傅侯便要立即派出无数高手取他性命,连夜都不肯过吗?傅侯是在下的未婚夫,在下素来尊重。可傅侯您却不肯秉持宽厚之心,凭借武力杀害与未婚妻有肌肤之亲的男子,不觉得有违丈夫之道吗?”
对于赵瑟的指责,傅铁衣沉默不语。傅铁然却在一旁忍不住腹诽不已:你那只是肌肤之亲啊?你们要不算计我大哥,我能匆匆出手吗?然而这话却是没法拿来反驳的,谁能作证?赵瑟只咬死不认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到这里,傅铁然却觉出不对来:嫂子你凭啥说是我们干的,你有证据吗?你有傅八的口供啊?我才不相信傅八会招供呢?刚才就不该认下傅八,大哥真是的!
赵瑟见傅铁衣看着她不说话,有点心虚,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傅侯您不至于到了现在还好意思不承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