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宣华二十四年的正月末二月初,整个朝廷都在为调兵遣将忙碌着。河西的危险局面与河北的匪事都迫在眉睫,再也无法拖延,朝堂上却依然为调兵多少,从何调兵和由谁来统帅这样的事情争吵不休。
藩帅们一致认为应该从禁军——亦即通常称为天子六军的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中抽调兵力。反正无论乌虚骑兵还是流寇悍匪都不大可能攻到上都城下,那么上都禁军六十来万,拿着最优厚的封赏,只是随便守守宫殿,仿佛是太浪费了。皇帝却似乎另有打算,对待禁军,她就像守财奴攥紧自己的钱袋一样,一个铜板都不打算出。对于皇帝来说,把军队留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远比其他的事情更重要。它是第一位的,无条件必须服从的准则。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所谓的调兵遣将也就仅仅局限于筹集粮草物资和军饷的范围内。当然,这一点儿错都没有。不管仗由谁去打,钱都一样要花。谁也不能让将士饿着肚子去拼命。
一切都和赵瑟没关系,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时候,赵瑟已经从傅铁衣的府邸搬回来。她的病可以好了,得给傅铁衣腾地方。尽管皇帝没做任何回应,自从递了请罪并辞官的奏折之后,这个厚颜无耻地家伙就跟自己已经不是范阳节度使了一样,赖在家里装病,不上朝,也不关心究竟哪个倒霉蛋会被派去河北平叛。只要不是他本人,他就坚定地在家装死,眼瞅着自己的“老宅子”火越烧越大。
“这人就这么有把握河北局势非他不能收拾吗?”赵瑟想起自己走那天,傅铁衣气定神闲地模样就忍不住要翻白眼。
反正赵瑟也不关心这些。想过之后,她就抛开了。
对于赵瑟而言,她生命的全部从献俘仪式那天,十一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一刻开始就变成了等待。赵瑟没有勇气去河西军的宿营地或者是张氏庞大的府邸群寻找她的十一。至少,她还有勇气坐在窗户边上等十一。
赵瑟相信十一一定会来的。就算没有青鸟传书中的殷殷情意,就算没有当初的海誓山盟,至少她和傅铁衣的婚事总会激怒他,令他来找她兴师问罪——赵瑟并不奢望自己和傅铁衣即将成婚的消息可以瞒得住十一,且不论米饼这样的人的存在,仿佛自己的婚事已经在上都传得满城风雨。十一他又不是聋子,没有理由装听不见。十一这个人,可不是那种无声无息黯然离去的男人。
“哎呀,十一他说不定会直接拎着把明晃晃的宝剑来找我算账,这可怎么办呢?……米饼?”通常情况下,赵瑟发着呆发着呆就会猛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不怎么正经的话来。之后,她便满怀期待地望向米饼。
米饼立即就会安慰她道:“不会的,十一哥才不会舍得杀小姐呢。他就算生气……”
“你见过十一了吗?”赵瑟带着喜悦和惶恐问,“他真的不高兴啊?”
米饼随即给赵瑟一个失望之极的答案:“没有,我没见过十一哥。最近两个月,家里没人联络过我……”
赵瑟立即作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这表情很可爱,米饼看着总忍不住要发笑。然而,等赵瑟乐此不疲地将以上场景重复了无数遍之后,连米饼都有感到有点乏味了。所以,每当赵瑟一开腔,他便总要想出点什么话来打断她。
宣华二十四年二月初六这一天,赵瑟刚提了个头:“十一要是真拎着把宝剑来找我算账可怎么办?”米饼便立即打断她道:“小姐,傅侯来了,在厅里坐着都喝了两杯茶了,你见不见啊?”
赵瑟一怔道:“他有什么事?他不是在家装病呢吗?”
米饼摊手道:“我不知道,不过他打扮得挺精神的,说不定有什么好事?”
赵瑟疑惑地想:不会是这家伙可以卷铺盖卷滚回河北了吧?皇帝不能这么傻吧?没听说啊!
赵瑟随便绾了绾头发,去见傅铁衣。傅铁衣看着赵瑟这样一副晨起懒梳妆的倦怠模样,不禁转头去瞧窗外的天色——都该黄昏了,怎么也该睡醒了。他摇头道:“快去梳妆吧,这就该到时辰去谢家赴宴了。”
赵瑟坐下来轻轻打了个哈欠,抱怨道:“不去……我还困着呢!你自己去吧!”
傅铁衣却是不容分说,扭住赵瑟的双手,押着她便往卧房行去。他说:“不去不行!没精神而已,喝杯浓茶就是了。”接着便转头吩咐五音去泡茶。其喧宾夺主行径之恶劣,直叫赵瑟目瞪口呆。
赵瑟被傅铁衣按着坐在妆镜前,五音端了浓茶过来。赵瑟百无聊赖地喝了一口,懒懒地道:“你不是在家韬光养晦不出门了吗?什么宴会这么重要非要拉我一起。我不去,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傅铁衣勉强克制住敲赵瑟脑袋的冲动,瞪了她一眼道:“正是为了你才要去。前几天你不是看上河西军那个美貌的将军了吗?贺兰明月要回五岭,今晚谢氏大宴宾客,在都的边将都在受邀之列。贺兰大人答应帮这个忙……”
赵瑟手中的茶盏直接落到裙子上,淡黄色的茶水顺着裙摆的滴落在地毯上。赵瑟看了看地毯上的水渍,又看了看傅铁衣,极为迟钝的问道:“你说什么?”
傅铁衣忍不住闷哼一声,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就算把妻子喜欢的男人送到她床上也是作为丈夫应该做的事,可是,傅铁衣不禁有些郁闷地想:你好歹解也假装客气几句,推辞一番行不行?
于是他板起脸道:“那个叫叶十一的美男子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只是,他到底有官职在身,肯不肯辞官傢给你,就看你自己的了。快梳妆啊,你看着我发愣做什么?你不至于高兴得都傻了吧?”
赵瑟依然发着自己的呆。在她的心里。完全没有办法将十一与傅铁衣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联系起来。她无法想象她的十一会接受这种极为侮辱的、近乎于拉皮条的方式。
傅铁衣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呢?又或者十一只是要借这个机会与自己相见?他总该知道“垂涎”于他美色的人是自己吧?他会不会误会呢?傅铁衣这家伙为什么要多事……赵瑟的心中一片混乱。
五音郑重地请傅铁衣回厅中少坐。他提醒傅铁衣,目前他毕竟还只是赵瑟的未婚夫,不是丈夫。现在就公然出入于小姐的闺房并看着她梳妆是极为不妥且失礼的。傅铁衣一笑置之,转身离去。
过了很长时间,赵瑟终于来到他面前,明眸善睐,光彩照人。赵瑟的妆容很仔细,认真观察起来处处透着用心。这的确是傅铁衣印象中赵瑟最美丽的一刻。“果然是个小姑娘,一说要见佳人就这般欢欣雀跃,连掩饰都不知道。”傅铁衣如此这般地在心中叹息着。他笑了笑,曲起手臂让赵瑟挽着。两人一起上车,往大郑第一大士族谢氏之府邸赴宴而去。
谢氏的这个晚宴,盛大无比。赵瑟去了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肆无忌惮。所谓的肆无忌惮并不在于宴会的服制和器皿多有逾矩之处,而在于邀请的宾客。四家七氏在宴饮斗富这种事情上竞相奢华始于几十年前,到现在早成风气,往往比拟于皇室,皇帝从来都是一笑而已。然而,其他的士族却从来不敢在一次宴会上把所有的武将都请到家里来。
这一次,谢氏就这么干了。他们以为身为藩帅的国公大人贺兰明月送行为由,给所有在上都的武将——包括边军和禁军——都发了请帖,并且,受到邀请的人都来了,连一向在家韬光养晦的傅铁衣都没有推辞。
赵瑟为自己所看到的盔甲数目之多而叹为观止。谢氏的这场宴会,几乎集合了全天下所有的武力。如果这些人围着大郑的山河地理图达成一致,那么,大约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大郑予以瓜分。反过来说,如果,这个时候,突然一场大火从天而降,将一切烧为灰烬,那么世界是不是就此便会太平无事了呢?或者,皇帝陛下狠狠心,以叛逆为名包围谢府,将所有人都咔嚓了也是一样。这样多的武将聚在一起,扣上叛逆的罪名礼法上是行的通的,不需要更多的证据。
赵瑟突然一阵心悸,冷汗不受控制地顺着脊背留下来。她转头去看傅铁衣,傅铁衣却回以她一个“可以安心”的微笑。是啊,皇帝陛下怎么会如此孤注一掷。
赵瑟在盔甲中找寻属于十一的那一个,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傅铁衣在和曹文昭那老头说话,她没有办法问。有人拍她的肩膀,赵瑟猛然回头,竟是薛玉京这个女人扯着她新封侯的丈夫。“玉京姐姐!”赵瑟惊喜地叫道。傅铁衣和曹文昭的谈话就此停顿下来。
张襄留下来加入傅铁衣和曹文昭之间东拉西扯的闲谈,赵瑟被薛玉京霸道地扯走。说起别后的情景,原来薛玉京这一年在西北生意做得极是红火。
赵瑟羡慕地道:“玉京姐姐,你多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薛玉京叹道:“话是这么说啊……张家那个臭水沟,恼人的事多着呢。阿瑟,可要恭喜你,还没进城,到处传得都是你和傅铁衣的风流韵事。怎么样?听说你们过了国丧便成婚!”
赵瑟苦笑着点点头,眼睛却在张襄四周逡巡不已,并不怎么专心听薛玉京说话。薛玉京将赵瑟的头扭过来,责怪道:“你这找什么呢?老在我家阿襄身上打转。我可提醒你,朋友之夫不可戏啊!”
赵瑟哪有心情和他玩笑,皱眉道:“那天和你们一起进城的那个美貌将军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薛玉京立即笑得前仰后合,拍着赵瑟的肩膀道:“叶将军的美貌,果然是融化女人心房的太阳。阿瑟,你都快要成婚的人了,姐姐劝你,还是不要沾花惹草的好。这株芳草,美则美矣,叶片边缘可是有着能划破喉咙的锋利。我给你说吧,刚一回来,张媛就看上他了,悄悄给他下了逍遥散。哪知道一点儿用都没有,他一伸手就把张媛的四肢全卸脱臼了。张襄那姐姐也真是个蠢蛋,叶十一要是靠这种手段到得了手,在河西早就成了别人的禁脔,哪能等到现在?你看我们谁敢打他的主意?她以为叶十一和她身边那些任他□的侍从是一样的呢!我就知道她要倒大霉,可我偏不提醒她!”
赵瑟想起燕王府暖房中那个顺从的男人,心中狂跳,扯着薛玉京的袖子忙问:“那他这样,韩国夫人岂能善罢甘休?”
薛玉京笑笑道:“不罢休又怎样。叶十一也不是良民出身,没什么九族可以拿来让人威胁。他以前是草莽人物,不知道因为什么脑子搭错了弦上我们河西军来。他是有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本领的人,总要以笼络为上。不然万一失手,岂不是以后都没有安稳觉可睡?”
赵瑟放下心来,和薛玉京闲聊几句。有谢家的侍从过来禀告,说谢家小姐请赵小姐去打马吊。谢家的小姐素来傲慢,只和四家七氏出身的女子说话。薛玉京扯着嘴角笑了笑,与赵瑟作别。
侍从引着赵瑟绕过几重房舍,进了一处花园。侍从指着面前的小路道:“此处奴婢是不能进的,小姐顺着路直走,到尽头高楼处左转,绕过花圃有一方竹舍,人就在里面。”
赵瑟依侍从所说向里走,行之高楼前,未及左转,却见楼上一个身影依柱望月,正是她的十一。她跳起来冲十一挥手,叫道:“十一。”那人回首,似乎皱了皱眉,便一声不响地进楼去。赵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隐约觉得自己是认错了人。半响,楼中闪出一个青衣童子,牵了赵瑟的手道:“赵小姐请往这边走,您刚才认错人了呢?”
赵瑟随着安静地走着,脚步声与心脏跳动的节奏一致,敲得人难受之极。赵瑟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不知是哪位先生,赵瑟该当面致歉才是。”
青衣童子操着清脆的声音道:“那是我家十七公子,他是绝不会见赵小姐的。”
谢十七吗?赵瑟陷入一片迷惘。这个名字代表着比美貌更丰富的含义,任何人都难以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