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亢父名气极大,所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天生的折戟沉沙之处,古来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名将,号称“名将终结之谷”。傅铁衣在这块流寇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棺材板儿无疑是相当谨慎的,大军摆开阵势之后,严令手 下诸将不得擅自进攻。无论流寇如何挑衅,他都像磨盘一样蹲在他的中军。
“窃闻武成侯最擅者,以静制动,是为后发制人者也。昔者烽烟四起,豪杰用武,四方英雄,萃于燕赵。或万里转战、或身当百万,提刀立马、弯弓以射天狼,身先士卒者不知凡几,唯傅侯安枕绣帐。血肉横飞、呐喊如雷,而侯尤晏然也……”
这一天流寇遣使往傅铁衣的大营传书。信使是个白面书生,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怂恿来投流寇。他立在大帐正中,手里捧着个盒子,朗朗开口,将书信诵来。他胆子还挺大,周围一排排闪着寒光的斧钺,他倒诵得抑扬顿挫,没一个字带颤音的。
傅铁衣倒也不至于就中了这等激将之计。他盯着信上的字看过半响,神色如常地点头道:“知我者,子周也。信便不回了,回去代本帅向你家军师致意。便说本帅等着他来。”
信使微一错愕,复又行礼道:“我家军师还有一件礼物敬送傅大帅。”
“呈上来。”傅铁衣道。
傅铁然接过来。这家伙自从被皇帝当成许昌失陷的替罪羊革去所有官爵,便索性懒在傅铁衣的中军大帐。正事是不做的,捣乱是必然的。因为好奇陆子周给自己大哥送什么礼物,忙客串亲卫,抢着接过去。
打开盒子一开,却是一只探头探脑的乌龟趴在里面。傅铁然拿手指一戳,头啊爪子啊便都龟缩进壳子里。傅铁衣不由一皱眉,帐中众将却如炸开了锅一般,齐齐大怒。一时间刀剑出鞘的铮鸣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几个脾气格外暴躁的将军甚至按着几案跳过来,将刀压在信使颈上。
信使哈哈大笑,轻蔑地瞧了一眼身上明晃晃的刀剑,斜眼撇着傅铁衣道:“李申特来送命,多谢傅大帅成全!”
“退下!”傅铁衣沉声斥责部下。诸将违抗不得,只得忍怒收回兵刃,瞪大眼睛冲着信使运气。
傅铁衣将乌龟翻在帅案上,食指推着打了个转,笑笑对信使道:“本帅虽然一介武夫,两兵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还是晓得的。”言罢命亲兵送这叫李申的信使出营。
一时间众将群情激奋,纷纷上前请战,说是踏平济宁,为大帅雪耻。
“不准!”傅铁衣依次扫过这些怒发冲冠、面红耳赤的部将,断然令道:“有敢擅自出战者,斩!”
众将肃然。然而第二天,流寇前来骂阵之时,壮武将军高人杰窝着的火气还是被撩拨起来,一怒之下带着五千兵马杀出阵去。不消说,三下五除二便陷入了重围。傅铁衣闻报忙令夏侯广德救援,出动了数倍的兵力,好歹总算把高人杰拎了回来。
进得大帐,傅铁衣正在看地图。听闻高人杰下跪请罪 ,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道:“拖下去,枭首示众。”
众将大惊,一起跪下再三求情道:“大帅开恩。”
傅铁衣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几乎将茶杯震翻。怒道:“汝等视我军令如无物乎。”
众将噤若寒蝉,不敢再请。傅铁然本来以为傅铁衣费这么大劲儿把高人杰救回来便不可能再要他性命,加上如今他也没有官职,所以开始就没跟着一起求情。这时见像是来真格的,忙屈下一膝道:“兄长,便念高将军鞍前马后跟着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留他一命立功赎罪吧。”
傅铁衣冷哼一声道:“谁都不准再求情。”说完复又低头去看地图。
亲卫见是彻底没指望了,只好绑了高人杰往外押。正到门口,军校来报开封失守的消息。傅铁衣将军报仔细看了一番,沉吟道:果然陆子周是在开封。难怪竟送了那样一封信来,原来是为了要我误以为他还在济宁主持大局。他心中一阵叹息,遂扬声道:“押回来吧。”
亲卫押了高人杰回来。傅铁衣道:“也罢,念在众将恳求,便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宣华二十六年九月初三,一直不动如山的傅铁衣大军终于开始进攻了。
在那个的风起云涌的时代,有这样一种论调:最擅长先发制人的是陆子周,只要陆子周一动,就算你明知道是群套你也不得不跳进去随着他的曲子起舞;而最擅长后发制人的是傅铁衣,只要傅铁衣一动,那就是已经看穿了所有的谋划与底细。
开封与济宁两战,便是彻底诠释了这一论调。
宣华二十六年九月初六,平卢节度使大败流寇于亢父之谷,流寇退守济宁。
退进济宁之时,元元打马追上浑天龙,道:“大当家的,不要进城了,你带人去和子周会合。趁着傅铁衣大军还未合围。”
混天龙一震道:“那怎么成?现在兵败如山,一退十几万的弟兄就全散了。何况现在还必得死守济宁拖住傅铁衣,否则中原局面尚未稳定,两相一夹击咱们就完了。”
元元抹了一把汗水,说道:“济宁我来守。城中五万军队已经整装待发,大当家的先带走。余下的我整顿好再安排分批撤走。”
“不行!”混天龙一勒马缰,怒道:“除非我军中男人死光了,否则怎能叫女人断后?”
元元争道:“如今能守住济宁的只你我二人,只凭傅铁衣捉到你必要杀你,捉到我却未必便该我留下断后。”
“别胡闹!”混天龙被元元气得不轻,教训道:“你若有什么不测叫我如何与你死去的父母交代?”
军情如火,哪里还有时间推来推去。元元也不与混天龙多说,当即挥鞭打向混天龙的马屁 股。马儿嘶鸣一声窜了出去。元元一招手,城中留守军兵迎出来。五万大军挟裹着混天龙穿城而出,越过大运河,一路疾风暴雨向中原驰去。
“帮我照顾子周!”元元把手拢在嘴边呼喊。
元元打发走了混天龙,松了一口气,立即返身出城接应残兵,好不容易才将溃兵收拢到一处带回城去。查点人数,济宁城中还剩下八万左右的兵力。元元命王凤安排分批撤退,自己则带着小成登上城楼主持守城。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只消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傅铁衣兵分两路,自己亲提大军自亢父攻来,另派夏侯广德引一军迂回济宁之后。宣华二十六年十月十四,夏侯广德一路收复济宁后方的所有城池,攻至济宁城下。傅铁衣完成了对济宁的合围。至此,济宁终于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座孤城。
流寇大势已去。
依照惯例,傅铁衣向元元劝降。
元元这时候已经在城上守了五天,身上脸上尽是汗水、泥土和血混在一处,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
小成端了杯水给元元,说:“大姐,最后一批也已经撤走了。”
圆圆点点头。
小成看了看远远布满血丝的眼珠,小心地问道:“那咱们呢,是投降还是突围?”
元元低头瞅着墙砖笑了笑,道:“自是突围了,哪有束手就擒的道理?杀!”
又一波攻城开始,元元不待多说,挥剑指挥守城……
突围,就安排在五天之后。
所谓突围,大抵也就是碰运气。元元最后为傅铁衣手下獠将伟狭擒住,元元没有选择自杀,于是便被擒到了傅铁衣面前。
对于生擒元元,傅铁衣也有几分讶然,一句“没想到……”竟是脱口而出。
元元低声笑了一阵,说道:“我也不曾想到。我元元自宣华初年举旗造反,辗转九州,二十余年挑动天下动乱者无算,兵败虽多,却从来都能于万马千军中独善其身。这被生擒活拿着实是第一次。也罢,天命如此夫复何言?大好头颅,将军尽可去取。倘使能以此为傅侯加官进爵,元元定当含笑九泉。”
傅铁衣叹息一声,道:“恐怕我已是无官可加,无爵可进了……”
元元抬眼看向傅铁衣,微笑道:“那也无所谓。傅侯若杀,动手便手。能死在你手中,我死而无憾。”她脸上虽然黑一道红一道狼狈得紧,这一眼望过来却是气度非凡,令人望之不敢侵犯。
傅铁衣踱到元元身侧,沉吟半响,抬手道:“拿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