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一种大功告成之后的松弛在赵瑟的全身洋溢。她松下一口气似地左顾右盼。
今天的仪式公主殿下并没有出席,大约一会儿的宴会她也不会到场了吧。公主自从上一次病倒,就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看来真得是病得极重了,但愿她能好起来,千万可不要死得这样早……
说起来欧阳怜光今天好像也没有来?这倒是奇怪了,以往她在宴会上可很活跃的人物哩。啊,陛下十月二十三那天终于批了江中流去河东的圣旨,大约欧阳怜光这几日也很是焦头烂额吧……
思量间,叶十一已经换过了袍服,由女官引领着步上麟德殿的大殿。那是赵瑟为他准备的衣服,奢华而高贵。在华灯的映照下,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加光彩照人的存在了。贵妇人们一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到他的背影完全与麟德殿朱漆大门的阴影重叠,她们才侧过脸来小声议论。人们都称赞他有着石破惊天的美。
那是我的!赵瑟微笑着想。
之后,权贵们就纷纷去恭喜赵瑟。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明天就要订立婚书了。那个叫做叶十一的男子马上就要属于赵瑟了。
宫磬三响,这是天子驾临的表示。诸人都安静下来,等着皇帝召见完,和叶十一一起出殿来好正式开宴。
殿上,叶十一在尚仪女官的引导下跪拜于丹阙之下。宫侍和女官们执各种依仗肃立于大殿两侧。皇帝着玄色的天子衮服,笑容极其和蔼而端庄。
叶十一是不必抬头也可以审察到周遭一切的人。不过,如果他在这时候抬头的话,会发现皇帝的笑容远不止和蔼端庄所能形容。而如果叶十一是出身四家七氏,并且熟悉朝廷典章的男子的话,他也会觉察到对于今天这种宴会之前的召见而言,无论是皇帝的冠冕还是宫廷的仪仗,都未免太隆重了点儿。
皇帝按部就班地说了一些封侯之后照例要说的话,叶十一也按照赵瑟之前让他背下来的那些回答了。之后,照例皇帝可以和新封的阳武侯聊一两句闲话。
“阳武侯。”皇帝按照宫廷的习惯亲切的称呼叶十一道,“你似乎还是独身一个人吧?男子建功立业,为国尽忠固然不错。可是自己的婚事也是很重要的啊,扔着不管可是不对的。还是早日将终身托付了与人才是啊?”
虽然叶十一对皇帝“早日将终身托付了与人”一语并不怎么以为然,但是,毕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就去反驳皇帝。于是也便顺着答道:“是的,陛下。”。
皇帝很高兴,兴致勃勃地道:“那么,就由朕来为阳武侯赐一桩婚事如何呢?”
叶十一想:赵瑟那家伙果然去求了皇帝赐婚啊?哼,我可没有答应她!皇帝这老太太也是,管什么闲事儿!
然而话虽如此,对于赵瑟的贴心,十一终究还是勉强满意的。而且,如果他现在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万一以后再要和那女人成婚恐怕就麻烦了。于是,十一便决定暂且原谅赵瑟,日后再慢慢收拾与她。遂拜道:“臣愿凭陛下旨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皇帝极是满意,连皱纹中都透出了笑意。她连说了两遍好,挥袖道:“宣旨吧!”
于是,尚宫局尚宫崔莺莺展开了圣旨,亲自宣读起来。她清脆而嘹亮的声音如冰剑一样穿过麟德殿的大门,一直传到百官聚集的阶下——
“维宣华三十年,岁次乙亥,十一月壬子朔,初一日乙亥。皇帝若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壶闱,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河东道节度使阳武侯叶氏,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文兹武略,乃成栖凤之才。是以俪兹国储,选极在朝。式光典册,俾叶黾谋。着尚永安公主,今当择吉遣使,持节册尔为永安正君。尔其……”
“不……”叶十一立即就站起来了。
前面那一大堆,叶十一书读得少,的确是没听懂。可就算叶十一再没文化,“着尚永安公主,今当择吉遣使,持节册尔为永安正君”这一句他还是听得明白的。
至于殿外的高官显贵们,听到“诞钟粹美,含章秀出”这一句,基本上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偌大的麟德殿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看赵瑟。
赵瑟差点没晕过去。那真是犹如晴天霹雳,又如利剑穿胸。她手里的夜光杯“啪”的一声就碎了,鲜红顺着手指淌下去,分不清究竟是酒还是血。
赵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儿要往后仰的意思,幸好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及时托住赵瑟的腰,使她仍能以符合她身份与地位的仪态站立。
“我说妹妹,你可得挺住喽!如果在这里晕倒或者吐血的话,明天早上你就真的要成全上都的笑柄了。”赵箫用一种很暧昧的姿态在赵瑟的耳边轻声说,“跟哥学吧,咱输人不输阵……那个倒驴不倒架。”
赵箫的确是那种只要他开口,就有能耐让人将所有的怒火都转到他身上去的人。然而在这种时候,终于也有了赵箫赵二公子力有未逮的时刻。
赵瑟望向自己的二哥,哀伤地道:“哥哥,我应该怎么办?”
“妹妹啊,这里可是大明宫,是太液池!”赵箫的语气和神情在那一瞬间凝重得让人绝望。
赵瑟举目四望,那些玉树琼花中,那些烟波缭绕的仙境里,尽是森严肃杀。凉意如蔓罗般从赵瑟的脚底蜿蜒缠绕上来,刹那间,冷汗便从她的脊背上透出来。赵瑟终于体会到了八公山上苻坚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情了。
活着从大明宫走出去,首先!
赵瑟反握住赵箫,死死攥住他的手,她尖尖长长的指甲几乎扎进了他的手掌心里。在她露出一个微笑之前,她还有时间最后去看一眼韩国夫人张媛的神色。
赵瑟在张媛的脸上捕捉到了只一闪而过、却更甚于她自己的惊恐与呆滞。那么,
“至少这不是皇帝与张氏联手的结果,我还有盟友……”赵瑟想。
*
叶十一一旦听明白了“着尚永安公主,今当择吉遣使,持节册尔为永安正君”,立即就站了起来,用行动本身表达了对这道圣旨的蔑视。
当然,这完全是叶十一式的任性。
“不,我不答应。这个圣旨不算……”叶十一昂起头来说。
然而,立即,他就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麟德殿高高的凤座之上空无一人,那个带着和蔼端庄笑容的老太婆竟然不在了。
叶十一瞪圆了眼睛。
敢于蔑视圣旨,对皇帝说“不”,的确是很伟大的勇气。叶十一也的确是有这样伟大勇气的人。可如果这伟大失去了对象,又让他如何去对皇帝说这个“不”呢?
真正无耻的政治家,从来不给人说“不”的机会。
崔莺莺抖着圣旨看了一眼叶十一,因为这个原因,她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是,这一眼,的确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她连诧异都不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于站立着的叶十一以及他的“不”,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只是换了一口气,崔莺莺继续用她清脆的声音宣读剩下的内容——
“尔其宏宣夫道,无忘庭训。率由忠孝,永固加邦。可不慎欤。”
叶十一下意识地就去拔剑。在身侧抓了个空,哪里有什么利刃宝剑。大明宫里,何尝有臣下带剑上殿啊!叶十一不由便是一怔。
在这一怔间,崔莺莺已经读完了那圣旨。她微笑着冲叶十一点了点头,合上锦帛,一转身就退到了帷帐之后。
叶十一在心中默算自己与崔莺莺之间的距离。他距丹阙九尺九寸,丹阙金阶十三级,之上一丈远的地方是凤座。凤座六尺宽,之后才是珠帘幔帐。这样,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在崔莺莺掩身于帷帐之前,徒手将她给拽下来。
何况,他把一个四品的女官拽下来又能有什么用呢?
大殿两侧执依仗的女官宫侍流水般地退去,麟德殿沉重的大门在叶十一身后缓缓关闭。偌大的殿堂立时之间便变得空空荡荡。
叶十一向大殿两旁看去,通往配殿的门户紧紧关闭着。那幽深的门户后面,次第响起一些沙沙的脚步声。铁甲卫士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
叶十一苦笑一声:“果然皇帝都是胆小鬼,最爱玩的就是在衣柜里埋伏五百刀斧手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