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恐怕只能靠主上来决断了,”欧阳怜光轻声道,“母亲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孩子。只要不是女孩儿……”
那么,叶十一有什么决断呢?
他没有做出任何有建设性的决断。怒火冲天地离开宣德殿之后,他就一直满大明宫地乱转。期间共计踢倒水缸一对,扭断白玉兽头七个,砸碎瓷器四分之三套,外加践踏草坪无数。在搞破坏的同时,叶十一几乎兴起了一走了之的荒唐念头。不过幸好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完全没有付诸实践的打算。否则一旦他不再是大明宫的主人,他这种严重破坏公物与环境卫生的行为铁定是要被城管拘留并被罚款的。
最后,叶十一打算先去见一见李芛。这算不上冷静下来之后的决断。或者更多的是目前还无法痛下决心,所以总要找一些事去做。
叶十一见到李芛的时候,她正仰面躺在睡塌上。右手覆了额,左手伸出来给御医诊脉。御医跪在地上,慢声细语地说着,“……胎儿很好,大约生产就在这几日……不过,有些寒症……不妨事,不妨事的,吃药施针就会缓解……”
“殿,殿下……”御医抬头,猛然间看见叶十一,于是立即就紧张起来。叶十一挥了一下手,他如释重负地退开一边。
李芛拿开额上的手,睁眼笑得朦朦胧胧地:“十一郎,你来了……坐这里啊……”她拍了拍床榻。
叶十一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开头问道:“那个时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重逢以来,叶十一对李芛说的第一句话,实在是突兀得很。李芛却仍是朦朦胧胧的笑着说:“是赵铮救我出去的。”
叶十一晦暗的心情振作了一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继续问道:“他人呢?怎么没看见和你在一起?”
“啊,他想挟我去江南,被我处死了。”李芛闭上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叶十一心中一阵翻腾。他盯着李芛仰在枕头上,长长的,泛着白色的,细细的脖颈,很有扼住扭断了它的冲动。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脚像是被扼住了似地,一动无法动弹。
内官适时的前来禀告,欧阳怜光到了。李芛“霍”地睁开眼,抢先说道:“怜光啊,我也很想她见一见呢!让她进来。”内侍见叶十一没有反对,便出去传唤了欧阳怜光上殿。
至少从表面上看,欧阳怜光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行了礼,又笑笑地说了两句“恭贺陛下归来,洪福齐天”之类的话,然后就公然凑到叶十一身边跟他说悄悄话。
“主上快去吧,江中流被那位赵二公子折磨得快出癔症了都,您再不去他恐怕是要扛不住得辞官不干了!”
叶十一转身就往外走。欧阳怜光稍迟了几步,待叶十一出殿之后躬身向李芛施了一礼,道:“陛下,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请陛下赐教!您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选在殿下回长安那天哪?”
“真是辜负了你这么好师傅啊怜光,奈何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李芛从榻上支撑起半边身体,笑容里满是胜券在握:“不过,好在还有孩子……”
欧阳怜光点点头,说道:“这个臣可不曾教过陛下。臣只会用势,不会用情,因为情之一事最靠不住,是算不准的……臣告退!”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关押赵二少的所在,就是均输署的花园。叶十一亲自前往,江中流当然是要迎接的。但见他奔出门来,一面下跪一面脸上的肉还哆哆嗦嗦地低声唾骂什么“流氓”,就知道他大约真被这位响当当的赵二少气得不轻。
说到“流氓“二字,实际江中流并没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他自己就很有这方面的风采嘛!奈何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小流氓遇见大流氓,又只敢动嘴不敢动手,那当然只有灰灭的份了。
所以,叶十一一路往里走,江中流就一路劝说:“主上,你千万别去见赵箫。这号混蛋,就是欠揍!您把他交给怜光。”
然而叶十一今日心情实在实在是糟透了,并没有跟江中流同病相怜的自觉。他挥了挥手,侍卫便把那明显受了大刺激江大人给押一边儿去了。
涅槃
转眼间,高贵的人就成了囚徒。然后囚徒被砍掉脑袋,渭河的水就被染红了。
公卿王侯,公主皇孙,无论以前有着什么样的头衔,现在统统都不管用了。一旦被指为刺杀者的同谋,立刻就会有大批的士兵破门而入,抓走他们以及他们的亲属。他们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身体被粗鲁地推搡,揪着头发,残忍地施以棍棒刀斧并套上沉重的镣铐。这些血统高贵的叛逆者被剥去了华服、像狗一样拴上铁链。然后被成千上万地从那些依旧保持了牡丹王朝全胜时期恢弘奢华的宫邸里驱赶出来,押送进大理寺充斥着腐臭和嚎叫声的牢房。最终又成千上万的押往刑场。在他们的头颅还没来得及被砍掉之前,士兵已经从大理寺酷吏的手中接过染血的口供名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抓捕……
渭水岸边,伐倒了百年的老树,树干拖走了用来修复长安城的民居,长长的一列树桩就留了下来作为行刑用的断头台。两百名刽子手立在这里,不停地挥刀斩下头颅了。而一旁等待被砍头的队伍仍然看不见尽头。
队伍中一名即将被押上刑桩的宗室郡王抱起她刚会走路的女儿,用扭曲了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好孩子,别怕,这没什么。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曾这样做过……”他安慰着浑身簌簌发抖的女儿,突然将她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摔到在泥泞的土地。
女孩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父亲呵呵笑着从怀中摸出收藏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他用力抛了酒壶,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将自己的头安置在鲜血淋漓的木桩上。斧子唰地一声砍下来,鲜血狂喷,头颅远远地滚开,尸身软软地歪到一旁,血还是不停地从断颈处汩汩流出来。
阴冷的空气凝结成雪珠,雪珠积聚在一处成了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凤仪元年的第一场雪来了,皑皑白雪覆盖大地,终将掩埋去一切的流血……
凤仪元年的十月,上都就沉谧在这样的情调里。以陈氏行刺为开端,而后万百千迅速平定京畿叛乱,擒拿柳氏一族回京,又加上了柳氏谋逆案。两桩大案交杂在一起,穷追极致,株连了将近三万人,上都的宗室豪门几乎被一网打尽。
这个数目说不上空前,更加谈不上绝后,不过是无数历史轮回中普通的一次罢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就是这场屠杀自始至终都遵循着严格的司法程序。从抓捕、审讯、定罪,直至最后处决,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地得到完成。尽管过程无比迅速,但是如果只看卷宗,完美无有一丝漏洞。那么,相应的,为了将如此众多的人命合理合法的处决,株连罗织与刑讯逼供就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了。
可以肯定,那种场面绝对不会有人喜欢,必将成为某些人一生的恶梦。但是,不得不承认,欧阳怜光能够自始至终坚守在审讯的第一线,亲手炮制着人间地狱似的惨剧并同时忍受着这一切惨剧所带来强烈的视觉与听觉冲击,精神委实是无比强大。据说,江中流曾经一时糊涂,兴高采烈地跑去大理寺观摩学习。结果,不到一刻钟,这位总是号称自己有着“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功力的男人就扶墙而出……事实上,实际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惨烈,因为连以杀人放火为本职工作的乌虚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了。
乌虚使节团到达了长安是在十月下旬。这帮乌虚使节实在没眼力见儿,来得忒不是时候,不早不晚正赶上长安城改天换日的大清洗进行到如火如荼的阶段,亦即通常所说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关键时刻。
当时,欧阳怜光正在大理寺的黑狱忙得风云变色、草木含悲,所以虽然负着接待乌虚使节团的重任,但实际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敷衍他们。她只是参加了正式递交国书的朝会,没等到朝会后开宴就走了。并且在她参加了的朝会上,也因为连日呆在大理寺的疲惫不堪而精神恍惚,几乎连使节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然而,不知为什么,乌虚使节对于欧阳怜光很有些锲而不舍的劲头,屡次登门拜访无果后竟然找到大理寺来了。这守门的大爷当然不能让他们进,于是一路传信进去。欧阳怜光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都追到牢里来了,只好暂且放下未竟的S大业,灌了杯浓茶,又换了件衣裳,完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门见客。
不成想,刚踏进客厅门框,眼见一花,恍惚间一道黑影熊似地,忽地向她扑来。欧阳怜光正晕着呢,吃了一惊,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来者,惊上加惊,立即就清醒了三分。
“达鲁,你怎么来了?”
“姐姐,”打扮作一副随从模样的乌虚大单于在众人无限佩服其勇气的目光下牵住欧阳的手,旁若无人地道,“反正要派使节,正好我家里的事也解决了,就来凑个热闹,顺便看看姐姐。”
你不来凑这里已经很热闹了!欧阳怜光心里不无郁闷地想。因为大理寺人多嘴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便道:“那我陪你出去看热闹吧。”
现如今长安城最大的热闹当然就是杀人,但这玩意儿欧阳怜光当然不可能带乌虚大单于去看。而况这个热闹乌虚大单于混在使节团里经过渭水桥进城的时候也都看过了。好在上都虽然血流成河,毕竟远离了战乱,外城市井渐渐繁荣起来,尚可以一逛。
两人在坊间流连到日暮,转到一个馄饨摊填肚子。乌虚大单于吞了一大勺馄饨,汁水淋漓地抬起头,望了欧阳怜光好半天,突然道:“姐姐,不如这一次,你就和我一起回乌虚去吧。中国不好……我看见每天都杀很多人……”
欧阳怜光笑着道:“难道乌虚不死人吗?你没有杀人吗?”
乌虚大单于道:“当然要死。我刚刚在王庭还杀了比这更多的人呢。可是,我和姐姐不一样啊,我是大单于啊!”
欧阳怜光怔了一下,似乎有一些发胀想流泪的错觉。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慢慢道:“好,有一天我如果也要死了,一定去草原找达鲁。”
达鲁“哦”了一声,低下头专心去对付那碗馄饨。连吃了三大海碗,他混了个水饱,丢开碗,抹着汗追问欧阳怜光:“姐姐,你答应给我找的王子呢,我都到长安好几天了,怎么还没见到?你可一定要替我看好,我可要最漂亮的!”
欧阳怜光心道:杀人都杀红了眼了,能有王子剩下就算很不赖了,谁还有功夫替你看模样如何?于是打起精神道:“王子要使节团走的时候你才见得到……送你回鸿胪寺吧,马上要宵禁了。”
……
惊涛骇浪也好,小溪流水也罢,流血的日子总会过去。继乌虚使节团之后,凤仪元年十月二十四日,邯郸公主一行也在军队的护送下抵达长安。三天之后,宣华天子的皇后太一真人仙逝于太清宫。至此,长安城的流血基本上就结束了。
太一真人,亦即先帝许皇后,实际上是饿死的。自从捉拿许氏一族那天派兵围了太清宫,宇文翰和他手下的大兵就在此安营扎寨不走了。他们的确没有踏进太清宫一步,但自此以后也的确没有一粒粮食、一滴水能送进太清宫。神仙可以不吃饭,人却不能不吃饭,十几天之后,许皇后被迫做了神仙。
许皇后是饿死的没错,但对外当然不可能这样宣布。公开的死因是思念先帝,忧伤过度,因而薨逝。这理由实在不怎么地,骗鬼鬼都不信,但这种时候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傻瓜想着要去替死去的皇太后讨什么公道了。而况,叶十一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很有诚意了,实在没什么公道可讨了。
凤仪元年十月二十八日,叶十一亲自前往太清宫致祭,为先一代的皇后举行国丧。
在紫宸殿换丧服的时候,叶十一对欧阳怜光说:“之后就准备皇帝的丧事吧,尽快让邯郸登基……如果刚登基一年半载就要退位禅让的话,似乎也太性急了。我不希望她被这样指责。”
欧阳怜光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想:一年半载?真不知道你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还是对她太有信心了……
小内侍溜进来跟内常侍唐青咬了一阵耳朵,唐青便向叶十一禀告道:“江大人禀奏殿下,赵家的二公子抓到了。”
“是吗?”叶十一笑着转过头来。他这一笑光芒四射,透出发自内心的欢喜来。众人心中顿时都感到一番无以名状的喜悦和如释重负般得轻松,仿佛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似乎随着他这一笑,笼罩于长安上空经久不散的凄厉和狰狞就彻底消散了。
他下令道:“叫江中流先和他谈,丧礼就不必到了。丧礼之后,我会过去。”
“走吧。”他对欧阳怜光说。
太一真人,按照大郑皇室的家法,现在他被称为仁圣章皇后了。他的丧礼设在历代帝后丧礼所使用地斋宫。按照先朝的惯例,他的遗体收敛之后,将从修道所在的太清宫移到斋宫安置并进行停灵和举丧。斋宫的广场中央有一圆坛,专门用于停放灵柩。其上有专门有供下一代帝后跪拜哭灵的位置,广场则十分广阔,足以容纳宗室百官的举丧。斋宫停灵之后,将以隆重的仪式安葬于陵寝。
因为本来就是做样子,那么为了表达做样子的诚意,叶十一并不介意将丧礼完全按照正统的规矩麻烦一遍。所以十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叶十一到位了,百官也到位了,民间代表三老乡绅之类的也到位了。一切准备就绪,丧礼正式开始。
黄钟大吕奏出“咿呀”地哀乐,卫士抬着灵柩缓慢地传过百官的队列走上圆坛,其后是长长的两列看不见尽头的陪葬宫侍——很难理解连仁圣章皇后都饿死了,为什么服侍他的宫侍们还有能活下来的。但是无所谓,反正他们马上就要去死了。这些即将被活着埋进地宫的人全身罩进宽大的丧炮,罩着面纱,凄凄哀哀的哭泣。灵柩所过之处,所有的人都跪下去大声痛哭。
哭声和哀乐混在一起,乱糟糟地格外令人心烦。叶十一皱了一下眉,心里有一些后悔在丧礼的事情上听了欧阳怜光的话。但既然已经听了,现在又不便当场反悔,只好强迫自己耐下性子。
终于,灵柩在正中央安放好了,礼官高唱,叶十一被侍从簇拥着走上圆坛。棺椁旁边已经安放好了拜垫,但叶十一没有立即下跪。这倒不是他不愿意做这个戏,只是这个动作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生疏太久了。一时之间,身体真是反应不过来啊。而况叶十一心里里实在没有把握:自究竟己能不能做到趴在灵柩上嚎啕大哭呢?
由于叶十一没有在第一时间跪倒大哭,他的位置就杯具地被人抢走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毫无预兆地,四周准备陪葬的宫侍堆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那人飞快地冲到灵柩前,在皇帝或者皇后才有资格下跪的位置“扑通”一声跪倒,扶着棺材板放声大哭起来。
“大胆!什么人竟敢冒犯梓宫?拿下!”卫伯贞吸取刚进长安那天的教训,立即抽剑挡在叶十一身前,同时指挥侍卫上前拿人。
然而已经晚了,大势已去。欧阳怜光只觉得头脑里嗡的一下,便见那人站起身来,在侍卫的包围中摘下面纱,缓缓四顾一番,向着叶十一道:“十一郎,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皇……皇帝陛下……侍卫们彼此交换着眼神,拿不定主意。他们拿刀的手不免要有些颤抖。
李芛从那些微微颤抖的刀锋间从容地走出来,一直走到叶十一的面前。她就那样理所当然地将头靠在叶十一的胸前,手覆上肚子,用笃定而亲密的口吻说道:“哦,不对,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个时候,众人终于发现了皇帝陛下宽大丧袍下面高高隆起的腹部。
作者有话要说:一到生孩子才发现时间上有重大BUG,只好返回去改,吐血。以后再也不要写时间了……
暗潮
欧阳怜光最先从震惊中省悟。因为这时候她离圆坛中央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她立即就使了一个眼色并做了一个手势。眼神和手势分别递给站在距离叶十一和李芛最近位置的两个人,内常侍唐青和右金吾卫千牛将军卫伯贞。
说到这里,就得先描述一下唐青和卫伯贞的官职和站位了。唐青是内常侍,所谓内常侍,宫俾内官之首长,说白了就是个奴才头。这一职业的特点就决定了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身朝里站在叶十一的左前方。这一次当然也没有理由例外。所以他当时的站位就正好是背对着棺椁面向欧阳怜光。而卫伯贞呢,他是负责叶十一的保卫工作,所以一开始是紧跟在叶十一的右侧后方。李芛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他向左前方横跨移动到了叶十一的前方,然后李芛走过来的时候又向左边拨拉了他一下,这样,他就又转移到了叶十一的左侧前方。所以,他当朝的站位就是面朝棺椁,脑后勺冲欧阳怜光。而唐青和卫伯贞,正好脸对脸。
出于常年做高等奴婢养成的职业习惯,事情一出来,唐青眼珠子就本能地滴溜乱转起来,偷偷摸摸打量周围的形势。这样,他就得以第一时间接收到了欧阳怜光的眼神。还是出于一个高层次宫奴近乎于艺术灵感般的领悟,唐青想都没来得及想一下,立即就把这个眼神传递给了跟自己脸对脸的卫伯贞。而卫伯贞一回头,就看见了欧阳怜光的这个手势。
这个手势的含义,卫伯贞一下子就领悟到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它就横在手上,刚才拔了出来还没顾得上插回去。只要他回身用力一刺……但是——
卫伯贞不禁抬眼去看叶十一的表情。
叶十一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完全傻掉了似的站在那里。他的视线从李芛的脸转到她的肚子,带着出尘脱俗似的麻木。
卫伯贞偷眼打量四周,全体官员乡老都注意到了中央的骚动,一律伸长了脖子炯炯有神地向这边看。他再次看了看叶十一,又看了看皇帝肚子,终于咽了一口吐沫,没敢动手。
这一耽误,杀掉皇帝的最好时机就错过。不知道哪个混蛋带的头,然后所有的官员就迷迷怔怔地跟着下跪,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欧阳怜光心中一阵长叹,追悔莫及,知道以假冒之名在这里除掉皇帝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至于叶十一,连叹气都没有了。他没有任何感想。他的心是麻木的,正如他的目光。
唐青察言观色,估计着不能等叶十一自己缓过这口气,那这位皇后劲头上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可真就天知道了。咱还是从长计议,先敷衍过这场面再说吧!于是他一个箭步迈过去,躬着身子伸出手臂扶住李芛的腰,扶着她离开叶十一的身体,口中恭敬道:“陛下千万小心身子啊……”
局面总算免于僵持,而叶十一也终于从沉重地打击中恢复了神智。
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接下来的丧礼自然草草结束了。
一行人以相当诡异的态度回转大明宫。官员自动聚集到含光殿。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想法,任谁经历了死去活来噩梦般得岁月之后,也不能再有什么想法了。可皇帝死而复生,总得有个正式说法啊。众人议论纷纷,乱了一阵,唐青出来宣布:“陛下已然安歇,凤体不豫,要静养安胎,各位大人都回家等候旨意吧!”大家伙儿这才各自散了。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叶十一的亲信部下们。现在他们都无比紧张地聚在宣政殿的偏殿等着他们的主上拿主意呢。
车驾进入大明宫之后,叶十一的愤怒就越来越不可遏制地要迸发出来。虽然唐青非常有眼色地以沐浴更衣瞧太医为名及时弄走了皇帝,并且李芛也非常听话地跟着去了,没有再碍叶十一的眼,但一切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走上宣政殿的时候,叶十一几乎每往上踏一级阶梯,周遭的空气就更沉重一分。肃杀之气犹如乌云盖顶,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气。即使在叶十一杀人杀红了眼,上都流血最多的那一段日子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都没有今天这般令人感到胆寒。
叶十一将丧服扯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伴随着这个动作,连久经沙场的武将们都觉得胸口犹如重锤。他们紧张的望着叶十一,却又寄希望于欧阳怜光的舌头。然而,他们很快发现欧阳怜光表现得甚至比叶十一还要悲愤难耐。
什么叫做阴沟翻船,玩鹰的人反被鹰啄了眼哪!大意失荆州这种事儿怎么竟能发生在她欧阳怜光身上?
欧阳怜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跪下来,向叶十一道:“这都是臣下的错,如果不是我一时大意,捉拿陈氏的时候没有搜宫,今天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主上杀了我吧!”
之所以有最后这一句,是因为早在欧阳怜光说话之前,叶十一就开始拔剑了。他“唰”地一声拔出殿上本来装饰作用的天子之剑,回身一斩。一道寒光闪过,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殿前的铜鹤应声劈为两段。
“要死,你也给我善了后再去死!”叶十一将宝剑砸到金砖地面,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将军彼此交换着眼神,却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欧阳怜光从地上爬起来,脊背往柱子上一靠,便自顾自陷入了深思。思索中,她手下意识地探进衣襟,抽出一把小小的折扇展开晃动。寒冬时节的十月,寂静无语的宫殿里,只有滴漏的声响和着“刷刷”地扇风声,众人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你们这都怎么了?”万百千以拳击掌,大声叫道。但立即,他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自觉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干嘛都哭丧着脸!”
众人一起转过目光,聚焦于万百千,但还是没人说话。
被大家伙儿这样无声地看着,万百千很有压力。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儿发虚。然而,众人看他的目光实在是太古怪了,仿佛在看一个傻瓜笨蛋。这让万百千感觉受到了轻视,大是义愤填膺。所以,尽管他心底有点儿发虚,还是鼓劲儿大声说道:“皇帝回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啊?谁做皇帝不是做啊,反正主上总是做皇后的!皇帝换不换人也没什么打紧的嘛?不换更好,这二婚哪儿比得上头婚?”
众人齐齐一声哀叹,目光里又多了怜悯,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去看他。杨普平时和万百千关系更亲厚一些,所以就唉声叹气地对他说:“老万,哎,不是这么个事……”他苦笑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如果说早一点儿,哪怕咱们刚进长安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