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事实上,我的很多谋臣都认为甚至兵临长江也不足于对江南的士族产生压力。他们告诉我说,许多江南的士族都会固执地认为,只要没打过长江,金陵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长江很了不起,因为之前有很多盖世英雄,虽然提兵百万,投鞭断流,来势汹汹,却最终也跨不过这道江。比如说这位江中流江大人……”叶十一拿手一指江中流道,“最近,他就特别热衷于给我讲这些故事。”叶十一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有了这些故事,似乎好像仿佛我不真的打过江,你们就会认为我打不过去。所以很有一些谏言认为我至少应该渡过采石矶之后,再来提这个和谈——”
“您说笑了……”秦合清觉得背上开始冒汗。
“我也觉得挺可笑的。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对一条河有这么大的信心。虽然我也很想试一试横渡长江是什么感觉,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无意接受这一谏言。我想,就算是为了瑟儿,我也应该忍耐一段时间的。”叶十一站起来,非常干脆利索地结束了对话,“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会在广陵等待瑟儿,还有金陵的使节。”
诚意
乙酉年三月二十一日,叶十一攻克彭城,曹秋何以赤霄剑插入气海,自尽身亡。
这样,叶十一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向天下人证明,胜利者并非总是宽容的。
这种近乎于严酷的不宽容与不妥协,主要体现在曹秋何的身后事上。所谓身后事,简单说来,就是曹秋何的尸首和葬礼。一般说来,曹秋何的尸首应该是还回金陵去的,葬礼也自由金陵方面去办。不管怎么说,曹秋何都是江南小朝廷最高一阶的军事统帅,金陵方面能够排进前五的重要人物。在不打算以谋逆的罪名追究江南重臣的前提下,他的尸首就应该顺理成章地回到金陵。因为如果说叛逆,即使都是前五,曹秋何的排名也绝对在赵瑟之下——赵瑟永远排第一无争议,没有任何理由对从犯追究到底却放过首犯的。然而,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心理,叶十一没有将曹秋何的尸首送回金陵。
当然,叶十一非要把曹秋何的尸首留下来不可,倒也不至于是为了将它挫骨扬灰,让万恶的曹某人死无葬身之地。在对待情敌的问题上,叶十一虽然一贯小气,但绝不阴暗。他的小气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只和赵瑟身边的活人计较——只要你肯死,只要你的身体连同灵魂一起永远不回到赵瑟的身边,他是绝对不会嫌弃帮你办一场葬礼浪费时间的。只不过,葬礼的盛大和隆重程度就没法太过期待了,能够中规中矩地挖个坑埋了,再给竖块碑,就算相当不赖了。
于是,曹秋何就这样被埋葬在了彭城。他的墓碑异常简洁,几乎开创了一代帝王将相的先河。没有生平记录,也完全看不出嫁人与否,墓碑上,除了生卒年月,有且只有叶十一钦定的五个大字——曹秋何之墓。
实话说,叶十一这事儿办得很不怎样,与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很不相称。江中流对此格外有一些不同意见。不过,截止到葬礼完成之时,江大人的所有反对一直还都在腹诽阶段原地踏步。
“这未免也太掩耳盗铃了吧?难道你不给写墓志铭,别人就不知道曹秋何是什么人,和赵瑟是什么关系了?有必要这么小气么?”江中流对叶十一在这件事情上近乎幼稚的表现感到匪夷所思,所以直到葬礼结束之后,回到自己的居所,他还翻着白眼琢磨这件事。
琢磨着琢磨着,江中流就有那么点义愤填膺的意思。大概江大人是把自己当曹秋何了,所以在“义愤”驱使之下,他竟然拍案而起了,并且很是发表了一番宏论:“有些事实不是你不承认,它就会不存在的。或者世人因为你的权势将已经发生了的事当作从未发生一般,然而,事实永远是事实,真相可以被忽视、可以被掩埋,可以被抹煞,却永远存在,正如真理永远颠簸不灭……”
必须承认,尽管当时一个听众都没有,江中流能说出以上这么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完全是因为当时他喝了酒,这个酒壮怂人胆。
江大人近来真的很怂很不幸,其不幸的程度足以令任何理解他处境的人为之掬一把辛酸的泪——当然,如果真有人能了解他的处境的话。正当叶十一忙于代办葬礼之业务时,江中流因为某件倒霉的工作被两个人逼迫得几乎要上吊跳河。这个“某件倒霉的工作”,简而言之,就是与金陵和谈;而逼迫他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老板叶十一,另一个则是他的同僚欧阳怜光。
说到逼迫,其实并不确切,事实上应该说成是夹逼。攻陷彭城之后,叶十一便命令江中流立即着手与金陵方面的和谈。这样,当他的大军开到长江时,南北和谈正好就可以达成,这样他和赵瑟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见面了。与之相对的,欧阳怜光却希望和谈的时间能够尽可能地往后拖延,拖延到大军一路打过长江攻陷金陵更是最好不过。这种公然违背叶十一意愿的事,显然没有和谈实际执行者的全力支持是不可能做到了。所以为了得到江大人这位宝贵的盟友,欧阳怜光几乎是一天一封密信,如此这般大肆劝说起来。
在欧阳怜光密集而精准的打击之下,江大人很快就扛不住了,从心理上全面向欧阳怜光倒戈投降。然而只从心理上投降是毫无用处的,欧阳怜光也不稀罕,关键得落实在行动上。这就相当不好办了,因为叶十一的命令是“立即”。
当终结了曹秋何的性命之后,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场战争对叶十一而言就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迹象,所有的情报都指向一个不争的事实:只要叶十一摧毁淮河防线,饮马长江,江南士族本来就不甚顽强的抵抗意识便会彻底垮掉,金陵会牺牲小皇帝主动投降的。叶十一还有什么理由再打下去呢?根据欧阳怜光说服叶十一傢给公主时所使用地言论,所有的一切战斗都是为了得到赵瑟。那么金陵投降了,叶十一就可以得到赵瑟了,这不是最终的胜利还有什么是?
这一套逻辑严丝合缝,完全成立。以此为立论,叶十一胜利了,战争可以结束了,是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了。叶十一迫切地需要享受战利品,兑现当初欧阳怜光画给他的大饼。与赵瑟重归于好的渴望与热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炽热的岩浆足以浇灭一切反对的声音。任何煽动他继续战斗下去的人都是别有用心,是破坏他胜利果实的反革命!
而欧阳怜光用来说服江中流的那一套道理是绝不可能用来说服叶十一的。要知道,叶十一并不是为了消灭一个旧时代,建立一个新时代而战斗的。他不是欧阳怜光,不是陆子周,不是江中流,他是叶十一。
当认识到以上这一悲惨事实之后,尽管江中流心底里实际是赞成欧阳怜光的,但他也不免要在心中抱怨:“欧阳啊欧阳,你看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作茧自缚啊!既然本意是凭他掌中利,求我之大道,为什么一开始要在那等小情小爱上作文章呢?不过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你……可理解你我怎么办啊?”
总而言之,叶十一是不可违背的,欧阳怜光也是不好拒绝的。江中流接了“和谈”这活儿,就像手上托这个烫手山芋,那叫一个憋屈啊。好不容易玩挖空心思想了个拖延之策,要在曹秋何的后事上做做文章。不想到底还是领导英明,直接挖坑埋了,压根不给你拖延的时间。因此,江中流内心的憋屈在曹秋何葬礼结束后的这一天傍晚达到了极致。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屋了,那是憋屈得恨不得上吊投河。当然了,上吊投河他老江还是舍不出一条命去的,于是只好来个一醉解千愁。
正喝的半醉半醒不亦乐乎间,鬼头刀一推房门闯起来,口中大声嚷道:“老江,老江,自己一人关着门躲屋干什么呐?主上要你去那……啊?”鬼头刀定睛一看,发现江中流现在这形象可真不怎么的——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坐,颈背靠一桌子腿,手里拿着壶酒灌得满脖领子都是。于是鬼头刀伸手一拎,提溜着江中流的领子将他拉起来扶着,张开蒲扇大的手掌,轮圆了往他后心处一阵碰拍。江中流“哇”地一声就吐出来了。吐完一轮,江中流清醒了,边吐嘴里的酸水,边含含糊糊地问:“知道什么事么?”
“不知道……”鬼头刀抄起桌上的凉茶递过去,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挺急的……诶,你行不行啊?”
江中流瞪着一脸无辜的鬼头刀,心里想:是了,一定是那件事……好,今天我也豁出去一把……于是他低下头漱口,说道:“放心。你出去等我,我换件衣服马上就好!”
江中流用冷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翻了套簇新的官服穿上身,打点起精神,与鬼头刀一路,前去拜见叶十一。一进门,发现叶十一也换上了件挺漂亮的新衣裳。便服,普通形制的武士服。“大晚上的,您这是要微服私访啊!”江中流不无郁闷的想,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料事如神的得意。
叶十一看见江中流却很高兴,当即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总算是来了……和谈的事情你和秦合清谈得如何了?我准备明天一早放他回金陵去!”
“是,”江中流借着低头行礼的机会深呼了口气,凭着方才那股决心和勇力,一口气说道,“已经谈过了。但臣以为,只是如此,似乎诚意不够。主上您应该将曹秋何的尸首交给秦合清带回金陵去的!”
叶十一不禁皱眉,但还是不以为意地道:“难道你是想让我把曹秋何的尸首挖出来吗?不要再说没有用的话了!今晚,我要去和秦合清见一面,你和我同去。”说罢,便要向外走去。
江中流脑子一热,借着那点酒劲儿,竟是一横身体拦住叶十一的去路,以豁出去的姿态大声道:“主上,只有承认过去,才能掌握未来啊!”
“你喝醉了吧!”叶十一登时变了颜色,目光向剑一样地扫过来。他操起手边的敕书扔到地江中流怀里,冷冷道:“拿上你自己写的东西,闭上你的嘴,如果你还想留着它变成宰相的嘴。”
江中流立即就闭上了嘴,在他身上堪称难能可贵的诤勇就算是随着酒意一起从毛孔了挥发殆尽了。后来的历史证明,江中流的选择是正确的,至少比欧阳怜光正确。在后来的历史里,江中流果然做成了宰相,然而欧阳怜光却没有。在后来的历史里,江中流活着,欧阳怜光死了……
事实上,叶十一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赵瑟的九叔,所以,这一场会见,他力求做到最简洁。一见面,叶十一直接就采用了开门见山的方式。他示意江中流将敕书交给秦合清,然后说道:“这一次的和谈,我是有诚意的,请把它带回到金陵去。无论如何,我对瑟儿的心意永远不变。”
秦合清打开敕书仔细看了一遍,神色间紧绷的肌肉猛然间便松弛了下来。他呼了一口气,笑道:“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了。请您放心,我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您的期望与依赖……”
叶十一点了点头。
秦合清想了想,道:“我们将会尽快派正式的使节前来,在此之前,可否暂且停战?”
“不行!”叶十一立即就拒绝了。他说道:“我的谋士告诉我,不断向前推进的战线能够促使金陵尽快做出决定。我不想再等了,希望尽快。”
“这样的话,似乎瑟儿会觉得您是在逼迫她啊?”
“是吗如果说逼迫的话,我不是应该直接打到金陵城下才对吗?”叶十一看向秦合清,“我只是不想让瑟儿感到为难而已,毕竟金陵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就可以的。据说,只有兵临长江,江南的士族们才会开始感到压力。”
这都是谁说的啊?秦合清暗中咬了咬后槽牙。
“事实上,我的很多谋臣都认为甚至兵临长江也不足于对江南的士族产生压力。他们告诉我说,许多江南的士族都会固执地认为,只要没打过长江,金陵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长江很了不起,因为之前有很多盖世英雄,虽然提兵百万,投鞭断流,来势汹汹,却最终也跨不过这道江。比如说这位江中流江大人……”叶十一拿手一指江中流道,“最近,他就特别热衷于给我讲这些故事。”叶十一笑了笑,继续说道:“因为有了这些故事,似乎好像仿佛我不真的打过江,你们就会认为我打不过去。所以很有一些谏言认为我至少应该渡过采石矶之后,再来提这个和谈——”
“您说笑了……”秦合清觉得背上开始冒汗。
“我也觉得挺可笑的。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对一条河有这么大的信心。虽然我也很想试一试横渡长江是什么感觉,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无意接受这一谏言。我想,就算是为了瑟儿,我也应该忍耐一段时间的。”叶十一站起来,非常干脆利索地结束了对话,“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会在广陵等待瑟儿,还有金陵的使节。”
葬礼
乙酉年三月,随着寿州与彭城的失守,东西相望守卫整个淮河的两颗双子星相继陨落,江南的淮河防线彻底崩溃。
叶十一两路大军,彭城一路由他亲自率领,自北向南攻克下邳、清雎、盱眙、泗口、淮安,一路势如破竹,锋锐直指广陵;寿州一路以越鹰澜为首,顺流而下,由西向东攻克钟离,而后向右一转,扑向历阳。至此,淮河全线告破。淮北、淮南,淮东、淮西,千里用武之地进入叶十一掌握之中。淮河一失,蔽翼长江的藩篱就没有了,千里长江防线顿失依托,宛如任人上下其手的美人——当然,是坏脾气的美人。
乙酉年四月初二日,叶十一兵至广陵,越鹰澜拿下历阳,与此同时,罗文忠水军亦逼近武昌。二十余万水陆精锐萃集于长江中下游,遂成合围金陵之势。
这一下,长江再怎么靠得住,金陵的大士族心里也开始着慌了。长江,江南最后的屏障了。是的,无数历史告诉他们,这道最后的屏障是牢靠的。可是万一的?要知道,万事都是有特例的。虽然古往今来栽在长江上的英雄豪杰数不胜数,然而最终跨过这座天堑的天之骄子也并不是没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叶十一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呢?谁也不知道。如果属于前者固然最好不过,可如果他要是没栽下……一旦失去了长江这最后的筹码,恐怕就算他们再想要投降,他也不会接受了吧?对于江南的士族而言,哪怕冒一点点风险,他们的内心都会无比恐惧。并且,叶十一占据的这两处地方,也让江南的士族们苍白了脸色,簌簌发抖。
广陵和历阳。如果不能了解江南的士族为什么会对这两处地方如此敏感,那只需要拉一张最简易的地图来看看就明白了。长江千里,自涓涓细流至下游滔滔江水,波涛汹涌,遂成天所限南北之叹。长江下游这一段,易渡之处只有两个,就是分别是处金陵上游的采石渡和处金陵下游的瓜州渡。历代北敌渡江南攻,成功攻陷金陵的,不是出采石渡就是出瓜州渡。因此,金陵上下游的两处至关重要的重镇——采石和京口,就是为了防守这两处渡口而设。一般而言,只要采石和京口有一处失守,金陵必破无疑。而长江北岸,唯一可以横渡采石的就是历阳;唯一可以横渡瓜州进抵京口的就是广陵。现在,即使长江防线也残破不全,历阳和广陵都落到叶十一的手里了……
金陵陷入了恐慌。叶十一虽然还没有打,他们自己就已经有了乱套的意思。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主战的,主和的,吵成一锅粥。他们连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和都刚死了老婆的男人不放过。赵瑟和张襄好不容易逃命回到金陵,立即就被拉入了战局。国仇家恨,张襄自然成了无可争议的主战派。撂下一句:“吾与叶十一,势不并立人间!”人抱着孩子就回家了。至于赵瑟,态度就实在有些暧昧了——
那是在乙酉年地三月二十二日,赵瑟回到金陵的那一天。赵瑟正式收到通知,她的确已经是个寡妇了。赵瑟当即对自己的寡妇身份表示茫然。所谓茫然,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抬头一阵四顾,然后视线落在张襄脸上时,她突兀地笑了。
“喂,张襄。你看,你刚死了老婆,现在我又刚死了丈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孤独而可怜的男人,认真地建议道,“所以干脆我们俩凑活凑活,结婚算了!”
由于赵瑟这一番建议是在宫殿前当着金陵全体文武百官的面说的,所以当即就震骇住了相当大一批人。众人张口结舌,不知所谓。相比起来,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张襄表现最为镇定。大约是薛玉京的死,使他百事不能萦怀了。所以,赵瑟的建议尽管如此不堪,他却大有“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风范。
“你够了么?”他看着赵瑟冷冷说道,“如果够了,请允许我先行告退。您或者还有时间苦中作乐,我却必须得为我的妻子去办葬礼了。实在不能奉陪,很抱歉。”张襄向赵瑟微微点了点头,连殿上的小皇帝都没去敷衍一下,就带着棺椁、婴儿、奶妈,卫士等等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赵瑟茫然地任由那些人排成队伍从她身边迅速闪过,心底里却仿佛疯了似的喊叫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她沉默着一声都没有出,以至于内心深处发出的疯狂声响愈加得撕心裂肺,也格外的无理取闹,最后连赵瑟自己都感觉不可理喻。于是,她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夹着电闪雷鸣,来得猛烈取的也骤然,转眼间云消雨散,只余下满地的墙倒屋塌,残垣断井罢了。
“傻瓜,你看,”赵瑟不无哀伤地想,“肯和你一样做傻瓜的人,一个都没有吧?傻瓜!”
“司空大人!”新川侯选择用官职称呼自己的女儿,提醒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
赵瑟转过目光,文武百官都看着她,等她说话。于是赵瑟笑了一下。这一笑看在官员们的眼里,实在是十足的冷笑。于是,左仆射战战兢兢地提议:“此处也不是议事的所在,不如大人先上殿见过天子,然后再过府详议。”
赵瑟用手按了按头,闭上眼睛,一片漆黑地道:“明天再议吧。叶十一不是还没有打过长江么?急什么?总不至于一晚上都等不了了。我很累,要先回睡觉,请带我向皇帝陛下告罪……”说完,她真的就像是寡妇似的,姿态高傲地走了。
对于赵瑟态度上的暧昧,官员们都表示理解。毕竟死了丈夫嘛,伤心再所难免!女人一旦做了寡妇,再取之前,那就好像全天下都欠她们似的。然而,新科寡妇赵瑟真实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赵瑟回到自己的家里之后,把人都轰了走,独自关在闺房里,准备大哭一场。她觉得她应当大哭一场,不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岸就对不起曹秋何的在天之灵。于是,她湿了一方死帕,盖在眼睛上,“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汹涌磅薄地喷发出来,大有黄河绝口不可收拾的架势。然而,眼泪这种东西是不会骗人的。有多伤哀伤就要多少眼泪,是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赵瑟狠哭了一气,自觉得哀伤还没有结束,眼泪却已经干了。她复又不甘心地干嚎了两声,却似乎完全失了味道。赵瑟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自己一个关在这里,又特意是做这样一番姿态给谁看呢?仿佛曹秋何的魂魄浮在半空中都向她发出不停地哂笑,在她耳边呼着气道:“小赵你个装模作样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残垣……”赵瑟忽然想起今年金陵烟花之地争相传唱的一折曲子,不由趴在案上既哭且笑。在这既哭且笑的一瞬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个什么滋味,她总算是体味到了深处。
赵瑟丢开手帕,坐直了身体,扭动机关,从桌案上翻出一个暗匣。匣子里厚厚地一摞书信,火漆密封缄,全是这一年以来赵瑟与傅铁衣之间的通信。赵瑟将那些信一一展开,重头到尾再读一遍——其实无需再看,随着曹秋何的死亡,那些字句一笔一划都已经刻在她的心里。
“……前路漫漫,愿君平安。”
赵瑟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得到了支撑自己不曾倒下的力量。“至少还有你,阿傅,至少还有你。”赵瑟默默地想。那些携手并肩同心协力的过往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可以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沉重和黑暗都推给那个男人去承担。
赵瑟打着了火,凑到那些信笺上。火苗腾地照亮了她的脸,那些信纸连同它之上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把火就全部化作了灰烬。在火彻底熄灭之前,赵瑟摸出一支大麻,就在火上面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很漂亮的烟圈。火燃烧的烟气和大麻的烟气混合在一起,升腾着熏着赵瑟的眼睛发酸。她扬起头,透过缭绕烟气看见镜中那女人蓦然冷静的脸上兔子一样红的眼。于是她抡圆了手臂,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来人!”赵瑟掐熄了大麻,大声叫人。
……
赵瑟准备为曹秋何办一场葬礼。她认为自己对不起曹秋何。曹秋何死了,而她没有为他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甚至连手都没沾湿就这样一身轻松地投向叶十一的怀抱,赵瑟是无论如何心里都过意不去的。在她心里,宁愿是为曹秋何失去了一切财产,甚至欠下了高利贷,然后他再死,然后她再投向叶十一,这她才甘心。那种感情,好像自虐似的。
赵氏的族人也觉得赵瑟有点儿自找麻烦,于是不免要委婉地提点于她:“既然是在战时,似乎也不必大事操办葬礼,何况没有尸首,葬礼似乎无从办起……”
然而,自虐也好,找麻烦也罢,赵瑟既然决心要办这个葬礼,那就毫无商量的余地,必须得办。有尸体要办,没有尸体创造尸体也要办。当着那些好心劝谏者地面,她发出一声冷笑,目光少有地凌厉起来,几乎是要杀人的表示。
于是,新川侯叹了一口气,亲自出面打了个圆场,折中道:“合清很快就到金陵了,他应该会带尸首回来的。”
赵瑟笑了笑,不置可否。
乙酉年三月二十五日,秦合清带着叶十一慷慨无比的和谈条件回到了金陵。当然,曹秋何的尸首他是不可能带得回来的。
这个结果令很多人震惊非常。他们完全无法理解能开出这么慷慨条件的人,怎么可能吝惜于这么点儿连面子事儿。赵瑟却是毫无意外。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那个表情,很明显就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意思。
于是,葬礼只得按照赵瑟一开始的设想进行了。赵瑟取了曹秋何的一件衣服,当做尸身,认认真真的办起来了丧礼。
丧礼盛大异常,规模和隆重程度甚至超过了四家七氏全盛时期国公的丧仪,很多古老到只有书本里才能查到的仪式都被翻出来认真执行了。可以说,赵瑟把自己的全部的身心都投入了这场葬礼。似乎为了弥补前半生的错误,似乎是为了向叶十一做最后的赌气和示威,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凝结到了这场葬礼。她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似地,将吹毛求疵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她还强迫金陵的文武百官统统放下重要的投降大业,向她一样投身到她丈夫的葬礼。就这样,葬礼的程序越加越多,时间越拉越长,整个四月,金陵都沉迷于一种阴风阵阵的氛围。
对于赵瑟大办葬礼的心情,金陵官员们都表示非常理解。他们不反对办葬礼,可葬礼不能总办不完啊!如果因为葬礼时间太长而耽误了投降你那就不好了——秦合清带来的投降条件实在是太过慷慨了,随着叶十一攻陷广陵和历阳的脚步,金陵的主和派终于压倒了主战派,占据了绝对上风。
然而,投降这个事儿,特别是向叶十一投降,没有赵瑟的亲自首肯是实现不了。可赵瑟呢,赵瑟这会儿正忙着丧礼。其余的事,一概不问。有人甚至怀疑,赵瑟是不是故意要拖延时间以激怒叶十一攻击。总而言之,大家都盼着葬礼尽快结束。
总算,万众期盼之下,四月二十日,赵瑟将曹秋何的牌位送入赵氏家庙,葬礼告一段落。所以的人都松了一口,于是快马加鞭地磋商起投降事宜。距离叶十一给出的期限,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然而,赵瑟的态度依然暧昧,既不点头同意,也不摇头回绝。这一下,众人都慌了神,一时之间,府中说客如云,都是劝她大局为重。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拖无可拖,江北的军队开始强渡采石矶,眼看采石就要失守。金陵士族万般无奈,终于请出了一位重量级的说客——赵瑟的亲生母亲,赵燕凝。
赵燕凝当然是看不上十一的。然而时至今日,多少人地身家性命皆寄于此,形势比人强,只好像吞了个苍蝇似地找女儿谈心。母女二人屏退了侍者,做出一番交心私谈的姿态。
赵燕凝当先开口道:“为什么到了现在反而不肯答应了呢?女儿,不要骗你自己。”
赵瑟摇了摇头,靠在赵燕凝的肩上。“像是和亲一样……”她一下就哭了出来,“这不像是爱情,妈,这像是卖身!”
“啪”地一声脆响,赵瑟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含着泪抬起脸,发现她的母亲站在那里,柳眉倒竖,气得仿佛浑身都在哆嗦。
“瑟儿,你真让我失望。”赵燕凝指着女儿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究竟有什么脸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不是你把他放出来的?今天的一切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必须为此负责!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想想吧,因为你的缘故,数千年传承的荣耀与光辉几乎要被彻底践踏。作为赵氏的子孙,如果卖身能挽救这一切,那就去卖身吧!”
赵瑟笑了笑,擦掉眼泪,轻声道:“我知道。明天我会去京口。
葬礼
乙酉年三月,随着寿州与彭城的失守,东西相望守卫整个淮河的两颗双子星相继陨落,江南的淮河防线彻底崩溃。
叶十一两路大军,彭城一路由他亲自率领,自北向南攻克下邳、清雎、盱眙、泗口、淮安,一路势如破竹,锋锐直指广陵;寿州一路以越鹰澜为首,顺流而下,由西向东攻克钟离,而后向右一转,扑向历阳。至此,淮河全线告破。淮北、淮南,淮东、淮西,千里用武之地进入叶十一掌握之中。淮河一失,蔽翼长江的藩篱就没有了,千里长江防线顿失依托,宛如任人上下其手的美人——当然,是坏脾气的美人。
乙酉年四月初二日,叶十一兵至广陵,越鹰澜拿下历阳,与此同时,罗文忠水军亦逼近武昌。二十余万水陆精锐萃集于长江中下游,遂成合围金陵之势。
这一下,长江再怎么靠得住,金陵的大士族心里也开始着慌了。长江,江南最后的屏障了。是的,无数历史告诉他们,这道最后的屏障是牢靠的。可是万一的?要知道,万事都是有特例的。虽然古往今来栽在长江上的英雄豪杰数不胜数,然而最终跨过这座天堑的天之骄子也并不是没有,而且还不止一个。叶十一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呢?谁也不知道。如果属于前者固然最好不过,可如果他要是没栽下……一旦失去了长江这最后的筹码,恐怕就算他们再想要投降,他也不会接受了吧?对于江南的士族而言,哪怕冒一点点风险,他们的内心都会无比恐惧。并且,叶十一占据的这两处地方,也让江南的士族们苍白了脸色,簌簌发抖。
广陵和历阳。如果不能了解江南的士族为什么会对这两处地方如此敏感,那只需要拉一张最简易的地图来看看就明白了。长江千里,自涓涓细流至下游滔滔江水,波涛汹涌,遂成天所限南北之叹。长江下游这一段,易渡之处只有两个,就是分别是处金陵上游的采石渡和处金陵下游的瓜州渡。历代北敌渡江南攻,成功攻陷金陵的,不是出采石渡就是出瓜州渡。因此,金陵上下游的两处至关重要的重镇——采石和京口,就是为了防守这两处渡口而设。一般而言,只要采石和京口有一处失守,金陵必破无疑。而长江北岸,唯一可以横渡采石的就是历阳;唯一可以横渡瓜州进抵京口的就是广陵。现在,即使长江防线也残破不全,历阳和广陵都落到叶十一的手里了……
金陵陷入了恐慌。叶十一虽然还没有打,他们自己就已经有了乱套的意思。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主战的,主和的,吵成一锅粥。他们连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和都刚死了老婆的男人不放过。赵瑟和张襄好不容易逃命回到金陵,立即就被拉入了战局。国仇家恨,张襄自然成了无可争议的主战派。撂下一句:“吾与叶十一,势不并立人间!”人抱着孩子就回家了。至于赵瑟,态度就实在有些暧昧了——
那是在乙酉年地三月二十二日,赵瑟回到金陵的那一天。赵瑟正式收到通知,她的确已经是个寡妇了。赵瑟当即对自己的寡妇身份表示茫然。所谓茫然,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抬头一阵四顾,然后视线落在张襄脸上时,她突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