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第346章

作者:作者:郁之 标签: 古代言情

  一番云雨之后,赵瑟瞪着一颗颗升起来的星星,静静地问:“十一,你觉得孤单么?”。

  “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十一认真地回答道。他的尾音有微微的颤抖,昭示着他紊乱的内息。

  “是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赵瑟叹了口气道。这一声叹气,就像终结了什么似的,她遂翻身支着下巴宣告道:“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及时行乐!”然后,赵瑟手掌摸上他蒙了细密汗水的额头,“哈”地笑出声,道:“十一,你都出汗了!”

  十一有点狼狈,却又找不到说辞为自己平反昭雪——既然无意揭开赵瑟棘手无比的旧年寒疾,那也就无法将自己纯奉献的伟大□加以自吹自擂了。于是,他转而迂回地问道:“瑟儿,你想要一个孩子么?”

  赵瑟有点儿吃惊,反问道:“你是说,我们要一个孩子么?当然,要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也很好。不,不仅很好,而且也很有必要。可是,你这么快就打算要做父亲了?”

  赵瑟觉得有点混乱。她完全没想到。怎么说呢,十一这个人,是完全体会不到他有任何想做父亲的迫切愿望的。甚至可以说,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孩子或者后代这种存在,跟他完全就不沾边。所以,孩子这个问题冷不丁被他抛出来,直接就打了赵瑟一个措手不及。

  “想要一个孩子”这种话,怎么可能从十一的嘴唇里说出来呢?赵瑟疑惑地望着这个男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她的脑中横冲直撞的乱飞——扼杀过自己亲生骨肉的人有没有资格为人父母?哦,这个先不去管它,反正扼杀自己亲生骨肉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可是,他真的会想要孩子么?并且,从策略上讲,现在这种时候,也并不是要孩子的合适时机。阿傅会跟我拼了的,一定会的……

  “不,不,瑟儿我不是这个意思。”十一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连连摇头,乱七八糟地说道,“我是说,你自己,你自己的喜欢。其实,我觉得孩子这种东西很麻烦,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不是,我不是说你可以和其他的男人生孩子——当然,如果你喜欢,喜欢生很多孩子,那我当然会陪你的,只是……”

  十一试图解释误会,然而那种慌乱的表情看起来很容易让人误解,仿佛赵瑟随时有可能将他扑倒,强迫他生孩子似的。好在赵瑟倒并没有往这方面误会。虽然十一话里真实的含义她并没能理解,但是,毫无疑问,赵瑟从另一个层面理解了叶十一的心情——那甚至是一种连叶十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矛盾心理。

  是的,或者十一的确是不一样的,他对孩子或者说子孙后代天生冷感。然而,能够因为政治原因扼杀自己亲生骨肉的人总会有共通之处。再也没有什么人比赵瑟更理解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对于所谓孩子有着什么样的矛盾心理了。赵瑟想,这种磨难有谁会喜欢再经历一次呢?

  于是,赵瑟笑笑说道:“如果说这件事,十一,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喜欢不停地生孩子的。孩子,只要有就好。”

  十一非常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如果说只要有就好,那么赵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的事他还不至于完全想不起来。然而,这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在赵瑟眼里,却让她忽然郁闷起来:你就这么抗拒做父亲么?

  “说到孩子,”赵瑟目光转向叶十一,抱着找茬的心情说道:“十一我知道你很讨厌孩子,当然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一个父亲。可是,不管我们生不生新的孩子,已经生出来的孩子是不可能塞回去的。你知道,我已经有猗猗了。并且,如果我们结婚——你应该是打算和我结婚的吧?好,只要我们结婚,猗猗就会成为你的女儿,你就会成为他的父亲。如果你讨厌她的话,如果你讨厌她的话……”

  赵瑟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忽然生出一番恐惧来:是啊,如果十一真的讨厌猗猗,她该怎么办呢?难道她可以说不结婚了么?当然,他们可以做情人,做一生的情人,她无所谓。可是,她的家族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必须结婚,无论和平还是士家的未来,一切都是建立她和十一婚姻的基础上。无论这个支点多么脆弱,多么地不堪如此之重负,它都是唯一的支点。

  赵瑟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了嘴。

  十一却非常诧异地道:“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赵瑟看着十一脸上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她想,难道你就不知道自己做父亲的记录有多么不光彩么?就在现在,有一个正叫着你父亲的女孩马上就要被你抛弃了。

  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情绪笼罩上了十一的心头。他想起了他和傅铁衣的哪个盟约。叶十一始终不能理解盟约背后傅铁衣对于猗猗那种完全的无私奉献的爱。即使是现在,他也对傅铁衣的自我牺牲感到匪夷所思。

  那么,不管是为了完成盟约,还是为了赵瑟高兴,喜欢那个叫做“猗猗”的女孩儿都是必须的。十一决定今天晚上会去之后就派江中流去找一件过得去的礼物,因为那家伙仿佛说过认别人做女儿是要给见面礼的。至于什么时候说的,十一忘了,当然也不打算去回忆。于是,十一便郑重其事地对赵瑟说道: “我不可能讨厌猗猗。因为只要你爱的,我就爱……”

  赵瑟霎时间热泪盈眶,心中爱恨交织以至于极。她将头埋在十一的肩上,以免眼泪落下来。“只要你爱的,我就爱……”这一句多少少男少女梦寐以求的情话,在赵瑟与十一,却是何其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然而,为什么愈是这样浸透了鲜血的情话,愈是威力无穷以至于使人感动不已呢?

  “爱情,最自私的就是这个!”赵瑟想。

  “回去吧。”十一将袍子裹到赵瑟身上,扶着她从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站起来,说道。

  许多盏灯从江面上升起来,照亮了江面。楼船和战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远远地向江心驶来。它们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就从天边的星光点点变成近处连成一片的灯火辉煌。灯火照耀下,战船之上水军的旗帜烁烁生辉。

  “我就知道鬼头刀这家伙,是绝对靠不住的!”十一显出少年般懊恼的神气,“卫伯贞倒会小题大做,连舰队都派了出来——”

  因为这句抱怨,赵瑟的心情突然欢快起来,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她哂笑道:“麻烦你就体谅一下卫将军吧。要侍奉一个丝毫不知体谅属下的主君,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像我就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

  十一大吃一惊,目瞪口呆道:“难道不是你说要溜出来泛舟?”

  赵瑟摇着手指,无辜地道:“我没有说溜!”

  十一无言以对,心想: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战船距小舟十余丈便一律停泊住了,旗舰之上打出旗语。稍停片刻,才有一艘楼船缓缓向前,继续靠近小舟。船上灯火辉煌,虽是楼船,船首却布满了神策军的卫士和水军服饰的将兵。为首两人,果然是侍卫统领卫伯贞和水军都督罗文忠。

  楼船在近处停下,水兵放下绳索将两人接上楼船。船上之人一起下拜迎接,卫伯贞叩首谢罪道:“臣护卫来迟,主上恕罪。”

  十一目光扫过卫伯贞,落在罗文忠身上,略微有些诧异道:“罗都督怎么也来了?”

  罗文忠答道:“臣奉主上旨意,前往采石为越将军之援。今日原本在附件江面游弋,忽闻卫将军传讯,言说主上泛舟。因今日江南水军有蠢蠢欲动之迹象,臣不敢大意,是以赶来护驾。”

  十一笑笑道:“下不为例。”

  赵瑟心中却是不禁一阵难过。由于她与十一自私的爱情,这一场天下之战必定以媾和而落幕。这一点毫无疑义。然而,即便是媾和,谈判桌上依然惨烈。战争与和平,究其根本是政治与利益。传承千年的士家政治正受到强有力地挑战。金陵的士族们像守财奴一样紧紧抱着由此而来地巨大利益,如果可以,一点儿都不想撒手。而那些跟随着十一以武力让士家不得不作出屈服的新贵们却立场坚定地表示要分一杯羹,并且是一大杯——这个时候,赵瑟并没有想到,他们想要的其实是全部。

  于是,一方面,江南实力尚存的水军时刻在长江下游做出威胁的姿态,另外一方面,越鹰澜属下的精锐军队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采石的控制。现在,出于征服者的本能,叶十一终于同意把水军的主力也调向了采石。这一切,都是为了谈判服务的。

  事实上,谈判桌上的一切寸土必争都已经不是她和十一之间的战争了。赵瑟很清楚。对十一个人来说,只需要确保他的权力神圣不可侵犯就足够了。这样,她也就获得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她和他实际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赵瑟为此唾弃她自己的品德,因为这意味着她对家族的背叛。然而,当十一问及她对谈判细节的意见时,她还是毫不迟疑地表示:“这个我是绝对不管的!”并且她还非常诚恳地提醒十一:“我劝你最好也不要管。”

  叶十一仔细思索了赵瑟说的这句话,最终勉强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

  于是,战场上,忠于他们的军队在刀兵相向;历阳城,他们所委派的全权使节在掀桌子;浪漫的江水上,他们却偷偷溜出来约会。

  十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场小小的风花雪月的偷溜,背后是怎样剑拔弩张的狰狞。有一些无奈,即使是自己与十一自私的爱情,终究也无法掩盖得住。

  “我和十一,大约永远都只能这个样子了……”赵瑟想,“我们一面自私的爱着,一面又不得不将彼此作为对手对待着。我也是一样,他也是一样,我们都无路可逃……”

  赵瑟摇了摇头,挽住十一的手臂,轻声说道:“我累了。”

  于是,十一吩咐他的臣下们退下,和赵瑟一起,从他们恭敬肃立的行列中穿过。

  巨大的楼船仿若黑黝黝地巨兽,缓缓地驶入战船的之中,在战船的护卫之下缓缓前行。一片寂静之中,只闻得流水潺潺的声响。

  密盟

  乙酉年五月二十四日,和谈正式达成一致。南北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天下之争最终以新武人势力与旧士族的媾和暂时落下帷幕,是为“扬州之盟”。

  从“扬州之盟”公开的约定中看,金陵的士族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们在一年之前所立的小皇帝。对于士族而言,什么人作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族的精神传承与世俗权益。所以,他们同意在政治形式上向北方投降,尊奉叶十一所立的皇帝为天下的正朔,亦即承认叶十一对天下的霸权。作为交换,叶十一同意不再追究南渡士族叛逆的罪名,并保证他们在新王朝的利益。这些利益包括他们的家庙、官爵、土地、财产和奴仆。特权方面,大士族依然保留了举荐官员的权利、减免刑罚的权利,与皇室联姻的权利等等——虽然这些权利较士族全盛时期大大缩水了,但这种事情要求不能太高,让出一部分利益与提刀的武人共享是必须的。城下之盟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毕竟能保住的毕竟都保住了。当然,能给的也都给了。除了形式上的政治投降之外,天堑变通途,长江再次成为帝国的内河了,那么,军事上不必再费一刀一剑,叶十一的军队就可以进驻长江以南。这一点在叶十一看来至关重要,也是他在谈判中自始至终都非常坚持的。

  这样,士族最核心的传承与权益可以在新王朝延续下去,士族还是士族;叶十一也可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大业。江山美人,尽在手中。在这场盟约中,无论金陵的旧士族还是掌握着新兴武人势力的叶十一,他们都以最小的代价争取到了最大的胜利,堪称最完美的媾和。

  以上就是“扬州之盟”公开向天下宣称的全部内容。公开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的约定。这个秘密约定,毫无疑问,是关于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内容。这项约定极其隐秘,不仅后世几无蛛丝马迹可循,即使是在当时,知晓内情的人也不超过十个,比如赵瑟和叶十一本人,实际赤膊上阵进行具体谈判的江中流和秦少白,欧阳怜光和赵箫……至于说秘密的原因,如果非要从后来的结局倒推,从而得出这是伟大谋略的一部分的论断,那么,这一论断毫无疑问是不负责的,是无耻的史学家为某些人的脸上贴金。真实的原因在于当时的政治形势。

  众所周知,凤仪元年的中原之战是以叶傅的握手言和而告终的。河北之战的胜利者虽然是叶十一,但即便是在当时,他也没能完全控制河北。而直到现在,整个山东和河北北部始终都是傅铁衣的独立王国(阿傅,你真是全体军阀的偶像啊)。这样,为了钳制傅铁衣的力量,叶十一在井陉打败卢文瑶之后,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个尾巴。于是,他消灭了燕云骑、抢走了卢文瑶的女儿,却保留了幽州的武力。这就是幽州问题。

  幽州问题,应该说一开始并不能算是问题。一则,幽州的兵力有限,又有韩德功、庞炜等大军在旁监视,卢文瑶想要牵制傅铁衣是绰绰有余,但要造反作乱就远远不足了;再则,卢文瑶与燕王的女儿邯郸还在上都作大郑天子。这既是人质,也是保证。只要邯郸的皇位一天不变,卢文瑶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着失去女儿的风险鲁莽行事。

  然而,到了了南北和谈的时候,一旦论及赵瑟与叶十一的联姻问题,幽州问题就成了政治上的一个重大隐患,不可不加考虑。很显然,一旦叶十一和赵瑟婚姻成立,邯郸的皇位就将受到极大威胁。而邯郸的背后是卢文瑶和幽州。

  当年,叶十一认邯郸为女并立为皇帝是因为政治旗号的缘故,而叶十一如果和赵瑟结婚——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这面政治旗号对他来说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不仅没用,而且还很累赘。可以想见,只要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消息流传出去,所有的人都会想到叶十一会废黜皇帝。卢文瑶是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的。无论是作为邯郸的母亲还是大郑皇室硕果仅存的重镇,她都会毫不迟疑的起兵。而当时,由于攻打江淮,叶十一原本部署在常山至幽州一线的庞大兵力大多都调到长江前线,河北空虚,根本不足以制卢文瑶。以卢文瑶之赫赫声名,一旦叫她趁势而起引发河北的动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是个土崩瓦解全盘尽没的局面。所以,在解决幽州问题之前,保证联姻约定的绝对机密是必须的。

  而联姻条约最终会成为秘密条款的大前提,则在于大多数人都认为赵瑟和叶十一不可能结婚。秘密之所以有必要成为秘密,就在于世人都判定其不会发生。和谈即联姻,想当然地以为宣布南北和谈就等同于宣布赵叶联姻,完全是站在后来人的眼光去看历史。

  乙酉年南北和谈的时候,包括金陵的士族和叶十一的手下,很多人都清楚赵瑟和叶十一有奸情,他们之间的奸情是促成这场和谈最重要的原因。在某一个圈子里,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奸情和媾和的尽头就是婚姻。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势力都认为他们绝不可能结婚。

  原因很简单,叶十一现在的身份。叶十一是大郑王朝先帝的丈夫,现任皇帝名义上的父亲,他这个最高贵的已婚身份就是他们婚姻最大,并且是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

  以大郑王朝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绝没有任何可能再婚。在大郑的历史上,没有死老婆的皇后自不必说,死了老婆的皇太后都是殉节或者出家了。当然,现在已经没人敢提出来让叶十一殉节或者出家。他愿意做圣武皇后第二谁也拦不住他。但要说还想结婚,未免就太不要脸了,礼法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所以,如果还打着大郑的旗号,那就算他敢结,咱天下臣民也不敢认。

  而如果扔掉大郑的旗号,另起炉灶呢?使赵瑟成为新王朝的的皇帝,然后他们再结婚?听起来不错,但遗憾的是,同样不要脸,礼法上同样说不过去!是的,开国皇帝的皇后的确不一定出身高贵、身家清白,有过前妻甚至于有过孩子的这都有。前一个王朝的王子宫卿乃至于皇后被后一个王朝笑纳进后宫,成为后一个王朝的宫侍君卿的更是比比皆是。然而,前王朝的皇后摇身一变直接就做了后一个王朝的皇后,这种事真的是从来没有(蛮夷除外)。如果说做宫卿,叶十一怎么也不可能为了结婚跑去做赵瑟的宫卿小夫吧?说这话的人简直是在找死。可如果说做皇后,那就为新王朝在史书上留下重大的污点。那就不仅仅是丢人显眼的问题了。

  当然,以叶十一一惯的秉性,他还是很有可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的。但问题是,有必要么?即便绕开礼法上的碍难不谈(编史书的人总会有办法的),改朝换代也不是简单到可以随意的事情。那是要冒风险的。叶十一已然是大郑王朝的皇后和皇太后了,并且是权倾天下的皇太后,理论上讲他已经登上了一个男人所能达到的最顶峰。再怎么折腾,最好也不过是权倾天下的皇后和皇太后。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折腾?

  因此,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叶十一不会放弃大郑的旗帜,更不可能真正和赵瑟缔结婚约。他们今后的关系,将是类似于历史上的权后和他们的情人之间的关系。

  由此看来,经验主义真是害死人啊。

  事实上,赵瑟和叶十一必须结婚。这不仅是赵箫代表赵氏家族与叶十一合作时就提出来的交换条件,也是叶十一本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执念。于是,赵瑟与叶十一如何缔结婚姻就势必要成为“扬州之盟”的一部分,成为困扰双方谈判代表——江中流和秦少白,最大的难题。

  这真是不好办哪!

  历史上不乏开国帝后的先例,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但为什么我们一个都参考不上?

  几经磋商,江中流将他本来就不算多的头发揪得更加稀疏之后,这位才华卓著的大贪官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方法,能够绕过礼法上的难题达成结婚目的。这套方法既成本低廉,操作简便,又天马行空,创意非凡,可谓神来之笔。当然,虽然一些譬如掩耳盗铃等小小不足是不可避免的,但毕竟无伤大雅。总而言之,是现阶段最可行的方法。

  这套伟大的办法,简单说来要分四步走:

  第一步,金陵正式向叶十一投降(为了避嫌,建议叶十一先回洛阳或者长安,赵瑟先回金陵),以长安小皇帝的名义赦免金陵官员的罪行。长安与金陵两朝廷合并,赵瑟本人也前往长安。完成这一步大概至少需要半年。

  第二步,像大郑历代皇太后那样,叶十一出家作道士。这样,从名义上讲,他就不再是大郑的皇太后了。

  第三步,禅让。大郑皇帝将天子之位禅让给赵瑟,赵瑟以新皇帝的名义给先朝皇室一个封号。这事儿有一整套的程序,多少代熟练了的。赶着办十天半个月就能办下来。叶十一也就顺理成章从皇室男子专门修行的道观搬出来,上长安城随便哪个道观凑活两天。

  第四步,还俗结婚。上某道观某道士还俗回家,皇帝结婚。

  搞完这一整套把戏,江中流长松了一口气:掩耳盗铃就掩耳盗铃吧,史书上咱总算也能交代过去了。

  至于幽州方面的隐患,与傅铁衣方面商量之后,一致认定,解决的最好时机就是在投降前后的这段时间。

  乙酉年五月二十四日,“扬州之盟”在一片欢腾中成立。在这一天晚上,江南使节秦少白一行人回返金陵。叶十一决定亲自送赵瑟回金陵去。午夜时分,护航的水军在江心交接。叶十一因为和赵瑟短暂的分别闷闷不乐。于此同时,闷闷不乐的人绝不止叶十一一个人。历阳城里,江中流独个一人关在书房里,一拳砸开酒坛,苦笑着淋了自己满头满脸。

  江中流岂止是闷闷不乐,他简直就是痛苦。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历阳城篷起的烟花照亮了半边天空却照不亮江中流黯淡的心灵。他的心黯淡无光。正如“扬州之盟”最后确立的一刻,他和秦少白最后一句话所说的那样:你将流芳百世,我将遗臭万年。

  没有人能理解江中流的内心的痛苦。整个城池都在欢天喜地,将军和士兵大肆庆祝他们的胜利。没有人明白他内心的煎熬,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还有一个,不过不在这里……”江中流在桌子上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苦笑道,“欧阳,欧阳……换做是你,你又能怎样?”

  江中流抓起桌案上那些记录“扬州之盟”的纸张,用力摔在桌子上,然后,仍是不解气得重新抓恰里,一扬手将它们抛得漫天漫地。窗外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大雨便噼里啪啦地下来起来。就着大雨的声势,江中流伏倒于桌案,眼泪和鼻涕一起喷出来。

  “空”、“空”、“空”,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江中流突然爆发了,跳起来挥着手臂大声叫道:“滚!滚!”

  “空”、“空”、“空”,敲门的声音仍是执拗地传进他的耳朵。

  江中流决定,不管是谁,他都要将门外的来人打个满脸花。于是,他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前去开门。门口黑乎乎一个人影,依稀带着斗笠。江中流擦了擦眼,还是看不清楚模样。管他娘的!江中流举起拳头,然而还没来得及挥出去,手腕就来人给擒住了。

  那人甩开江中流的手腕,越过他走进房里,摘下斗笠来,说道:“是我。”

  江中流傻眼了。“欧阳?”他那五分不到三分有余,没醉装醉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大半。于是立即一个箭步闪回门里,“哐当”一声关上门。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探出头去贼头贼脑地张望一番,这次才缩回来慢慢关上门,回望欧阳怜光,做贼似地压低嗓子道:“你怎么来了历阳?前几天主上的命令是要你直接前往河北……”

  欧阳怜光道:“我觉得解决卢文瑶之前,有必要和你当面谈一谈,所以我特意绕道——别往外看了!没人看见我,你的仆人不是都被你放假了么?”

  密盟

  乙酉年五月二十四日,和谈正式达成一致。南北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天下之争最终以新武人势力与旧士族的媾和暂时落下帷幕,是为“扬州之盟”。

  从“扬州之盟”公开的约定中看,金陵的士族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们在一年之前所立的小皇帝。对于士族而言,什么人作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士族的精神传承与世俗权益。所以,他们同意在政治形式上向北方投降,尊奉叶十一所立的皇帝为天下的正朔,亦即承认叶十一对天下的霸权。作为交换,叶十一同意不再追究南渡士族叛逆的罪名,并保证他们在新王朝的利益。这些利益包括他们的家庙、官爵、土地、财产和奴仆。特权方面,大士族依然保留了举荐官员的权利、减免刑罚的权利,与皇室联姻的权利等等——虽然这些权利较士族全盛时期大大缩水了,但这种事情要求不能太高,让出一部分利益与提刀的武人共享是必须的。城下之盟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毕竟能保住的毕竟都保住了。当然,能给的也都给了。除了形式上的政治投降之外,天堑变通途,长江再次成为帝国的内河了,那么,军事上不必再费一刀一剑,叶十一的军队就可以进驻长江以南。这一点在叶十一看来至关重要,也是他在谈判中自始至终都非常坚持的。

  这样,士族最核心的传承与权益可以在新王朝延续下去,士族还是士族;叶十一也可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大业。江山美人,尽在手中。在这场盟约中,无论金陵的旧士族还是掌握着新兴武人势力的叶十一,他们都以最小的代价争取到了最大的胜利,堪称最完美的媾和。

  以上就是“扬州之盟”公开向天下宣称的全部内容。公开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的约定。这个秘密约定,毫无疑问,是关于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内容。这项约定极其隐秘,不仅后世几无蛛丝马迹可循,即使是在当时,知晓内情的人也不超过十个,比如赵瑟和叶十一本人,实际赤膊上阵进行具体谈判的江中流和秦少白,欧阳怜光和赵箫……至于说秘密的原因,如果非要从后来的结局倒推,从而得出这是伟大谋略的一部分的论断,那么,这一论断毫无疑问是不负责的,是无耻的史学家为某些人的脸上贴金。真实的原因在于当时的政治形势。

  众所周知,凤仪元年的中原之战是以叶傅的握手言和而告终的。河北之战的胜利者虽然是叶十一,但即便是在当时,他也没能完全控制河北。而直到现在,整个山东和河北北部始终都是傅铁衣的独立王国(阿傅,你真是全体军阀的偶像啊)。这样,为了钳制傅铁衣的力量,叶十一在井陉打败卢文瑶之后,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留了一个尾巴。于是,他消灭了燕云骑、抢走了卢文瑶的女儿,却保留了幽州的武力。这就是幽州问题。

  幽州问题,应该说一开始并不能算是问题。一则,幽州的兵力有限,又有韩德功、庞炜等大军在旁监视,卢文瑶想要牵制傅铁衣是绰绰有余,但要造反作乱就远远不足了;再则,卢文瑶与燕王的女儿邯郸还在上都作大郑天子。这既是人质,也是保证。只要邯郸的皇位一天不变,卢文瑶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着失去女儿的风险鲁莽行事。

  然而,到了了南北和谈的时候,一旦论及赵瑟与叶十一的联姻问题,幽州问题就成了政治上的一个重大隐患,不可不加考虑。很显然,一旦叶十一和赵瑟婚姻成立,邯郸的皇位就将受到极大威胁。而邯郸的背后是卢文瑶和幽州。

  当年,叶十一认邯郸为女并立为皇帝是因为政治旗号的缘故,而叶十一如果和赵瑟结婚——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这面政治旗号对他来说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不仅没用,而且还很累赘。可以想见,只要赵瑟和叶十一联姻的消息流传出去,所有的人都会想到叶十一会废黜皇帝。卢文瑶是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的。无论是作为邯郸的母亲还是大郑皇室硕果仅存的重镇,她都会毫不迟疑的起兵。而当时,由于攻打江淮,叶十一原本部署在常山至幽州一线的庞大兵力大多都调到长江前线,河北空虚,根本不足以制卢文瑶。以卢文瑶之赫赫声名,一旦叫她趁势而起引发河北的动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是个土崩瓦解全盘尽没的局面。所以,在解决幽州问题之前,保证联姻约定的绝对机密是必须的。

  而联姻条约最终会成为秘密条款的大前提,则在于大多数人都认为赵瑟和叶十一不可能结婚。秘密之所以有必要成为秘密,就在于世人都判定其不会发生。和谈即联姻,想当然地以为宣布南北和谈就等同于宣布赵叶联姻,完全是站在后来人的眼光去看历史。

  乙酉年南北和谈的时候,包括金陵的士族和叶十一的手下,很多人都清楚赵瑟和叶十一有奸情,他们之间的奸情是促成这场和谈最重要的原因。在某一个圈子里,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奸情和媾和的尽头就是婚姻。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势力都认为他们绝不可能结婚。

  原因很简单,叶十一现在的身份。叶十一是大郑王朝先帝的丈夫,现任皇帝名义上的父亲,他这个最高贵的已婚身份就是他们婚姻最大,并且是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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