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说话间,碧玉回来禀告,说是婴孩儿抱来了。赵瑟答应一声,碧玉跳上车辕,撩开珠帘,敞开了车门,于是便有一个长身玉立,面貌很是英俊地少年小心地捧了襁褓递将进来。霍大娘忍不住向前探身去接,然而下腹用一用力便是一阵剧痛,惨叫一声跌回迎枕上去。
英俊少年疾呼一声“娘”,便待上车。碧玉立即举手相拦,不客气地道:“霍家公子,你可不能上去,你一个未曾成婚傢人的良家男子,若是与我家小姐同处一车,日后我们可分说不清楚……”言下之意,竟是将那英俊少年当作了骗傢的无赖子弟!
英俊少年脸面登时一红,剑眉轻动,抱着孩子推开几步,说道:“小哥儿这是哪里话,我不过心急家母身体而已,何必说话如此难听?”
碧玉笑道:“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也省得将来麻烦,我们做侍儿的可吃罪不起。你把孩子交给我,我抱给你娘就是。”
这话实在太不客气,英俊少年忍不住冷哼一声。霍大娘强忍着痛,颤声呼叫道:“小楼……”,赵瑟也道:“碧玉!”示意他莫要过分。那英俊少年却已经面色如常,略带歉意的微笑道:“是我孟浪了,请不要见怪。如此便烦劳小哥儿了。”说着上前将孩子递向碧玉。
碧玉弯腰去接,不想那女婴相当难缠,明明在英俊少年怀里睡得好好的,碧玉伸手一碰便就莫名奇妙地哇哇大哭。碧玉很是丧气,几乎要不管不顾地抢过婴儿,婴儿自然哭得更响;霍大娘心疼不已,满眼都是央求地望向赵瑟;只有那英俊少年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将自己妹妹送到碧玉眼前,由着他折腾得冒汗。
赵瑟皱眉说道:“好啦!”看那襁褓仿佛是自家丝被做的,还算干净,便索性起身自己去接孩子。说也奇怪,赵瑟一上手,那孩子便不哭了。她很高兴地将孩子抱在怀里,骂了碧玉一声“真笨”,碧玉嘟着嘴缩到一旁,只去拿眼瞪那英俊少年。少年却不肯回瞪碧玉,只笑吟吟地望着赵瑟怀里的女婴。
因这少年模样谈吐俱是不凡,赵瑟于授受之间便难免多看了几眼。仔细一看她才知道,原来这少年身材秀颀,猿背蜂腰,面上天庭饱满、剑眉凤目、笔直唇薄,端是万中无一的美少年。
那英俊少年似乎也觉察到面前车上的贵族少女正在看他,脸上竟奇怪地显出一抹羞涩,感觉很是让人心动——是心动,不是怜爱。
心动和怜爱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怜爱嘛,不管怎样的情深意重,总不免要先带上几分上位者的高贵矜持与居高临下。而心动则不然,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它是单纯的。完全不带一丝的高下之别与尊卑界限。所以说,同样是羞涩的模样,只有碧玉这等俊俏年少的卑婉童子才能惹人怜爱,到在那英挺的少年身上,便全然不同了。
真是很奇怪哪!为什么越是生机勃勃、英伟挺拔的男子,一旦显示出与他们周身上下的气质完全不搭调的一副羞涩模样来,便越是能让女人没有抵抗力呢?
那英俊少年面上的羞涩一闪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后退两步,拱手施礼道:“小姐好。”
赵瑟便觉得他的声音很是好听,勃然焉如春日里草木萌生,明亮兮若夏日里金乌初起,总之很有味道。那感觉与侍儿们完全不同,和陆子周也不大。于是,赵瑟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便是霍大娘的儿子霍西楼吗?小女赵瑟,有礼了。”
霍西楼大概未曾料到赵瑟这等身份高贵的女子会与他寒暄,有些惊讶,又退了两步,简单地答了一声:“是!”
这时车里传来霍大娘的声音:“小楼,你替我给赵小姐行个礼,拜谢人家的相助之恩!”声音听着还算响亮,也没什么颤音,看来这霍大娘已经缓过气来。
霍西楼答应一声,便撩衣跪倒在地,认真拜了一拜。只是拜而已,什么话也不曾开口去说,并且他也丝毫不肯给赵瑟说话的机会。人家根本也不和赵瑟客气,一拜即起,动作迅捷无比,让人来不及反应。然后,就这样默然无声地转身去了。
赵瑟琢磨了好一阵总算明白过来——他可不是没法开口说话嘛!难道说感谢赵小姐大力援手,救了小可母亲和妹妹的性命?要不是你骑马惊倒我家孕妇以致动了胎气,我母亲还不一定会难产呢!总不成仗着你家里有权有势,我们便非要主动去颠倒黑白,抢着说自己的不是吧?
赵瑟轻轻吐了吐舌头,暗道一声好一个厉害的美少年,便收拢了心思抱着孩子进车去给霍大娘看。碧玉自是忙着跟去伺候。
霍大娘抱着孩子,与赵瑟两人一起逗着玩。那女婴虽然总合着眼睛,却好像很喜欢赵瑟的样子,赵瑟一伸手去逗,她便咯咯的笑起来。霍大娘便说:“这孩子是跟小姐有缘呢,小姐有学问,若是不嫌弃,便给取个名字吧。”
赵瑟心里一高兴便答应了,她给侍儿们起名起惯了,逡巡着看见自己手腕上戴着一只赤红的翡翠镯子,也不肯多想,便说:“叫如翡怎么样?”
这名字着实普通的紧,霍大娘却连声叫好,亲着女婴说直道:“我们以后就叫如翡了。”赵瑟便笑着褪了那翡翠镯子下来,放到女婴手中,见女婴攥着玩了,便说:“这个给如翡作见面礼。”霍大娘略推辞了几句便称谢了,替女儿将镯子收拾进襁褓。
她抱着孩子慨叹:“我这女儿当真有福气,竟能得赵小姐这等贵人亲眼。我这做母亲的也知足了,以后我也不再生孩子啦,只专心将她养大成人也就是了,也只有如此才对得起小姐今日之情。”
赵瑟迟疑一下,终于开口说道:“大娘当真不想再生孩子了?”
“自是当真”霍大娘回答地很痛快,“我已生了十几个孩子,如今既有了女儿,自是不去再受那苦楚。我们平民百姓人家,哪有如此大的福分生出两个女儿来。”
赵瑟便下了决心,说道:“大娘既然如此想,那么有桩事我便敢告知大娘了……先前我家陆郎给我说,大娘你……以后恐怕都不能再生育了……”
霍大娘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了,呆呆地留下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便宜
赵瑟被霍大娘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刚刚明明说不想生孩子了,这不是正好吗,怎么又是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于是便与碧玉在一旁连连呼叫“大娘”。
霍大娘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却又抱着女婴放声痛哭。赵瑟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大感自己对不住人家,耐下性子柔声劝慰。
碧玉也在一旁劝道:“大娘你莫哭了,你已是这般年纪,便是还能再生也不过三五年的辰光,就此歇了不是很好吗?何必如此放不开呢?你自己不也说不可能在生出个女儿来嘛!再说了,我们小姐早已备了丰厚的福仪送过去,莫说足够你与夫郎们安享清福过完下半辈子,将你家小姐养大成人,便是再给你家十来个儿子赎上一两个妻子回来也是尽够了。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这正是因祸得福的大喜事,快莫要哭了,擦擦眼泪谢谢我家小姐才是……”
霍大娘哭了一阵渐渐收了声,拭着眼泪哽咽道:“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想到我这样一个妇人,先是丢了志气,再又失了容貌,到现在终于连孩子也生不得了。这便是一个女子所有的青春美好都走完了呀……”
赵瑟无言以对,只递了丝帕给霍大娘,说道:“大娘还有什么心愿,但讲无妨,能相助之处我绝不会推辞。”
霍大娘接了丝帕在手中揉捏半响,突然将怀中婴儿放在一旁,挣扎着向赵瑟隆而重之地拜了下去。赵瑟皱眉道:“大娘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但说便是!”便叫碧玉去扶霍大娘。霍大娘却是不肯起身,又拜了一拜道:“妇人确有一事要求小姐,此时实是无礼,是以先要请小姐恕罪方才敢说。”
赵瑟心道:这又是故作什么玄虚?便想起陆子周一贯的办法来,索性学了他的语气微笑道:“即知是无礼便不要说了!”霍大娘怔在当场,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赵瑟心中大是欢畅,长身坐起,笑道:“我们还要赶路,不扰大娘休息了。”说完便要下车。霍大娘在后面急急呼道:“赵小姐,你瞧我那犬子西楼可还勉强入得眼吗?”
赵瑟心中一动,回身问道:“大娘此话怎讲?”
霍大娘坐直了身体,对上赵瑟的双目,一字一句清楚地回答道:“妇人厚颜高攀,愿将犬子西楼的终身托付给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这……”赵瑟眼中目光流转,在霍大娘身上扫来扫去。她虽然心里也有些准备,却不料想这霍大娘竟然连弯儿都不曾转一个,便将这么一件不好说是占便宜还是吃亏的事直截了当地抛将了出来,而且还能说得光明正大无比。一时之间,她倒是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赵瑟不好应对没关系,她身边不是还有侍儿碧玉在嘛。碧玉说话可是没什么好顾及的,这种尴尬的事体,他根本不必赵瑟示意,立即抢着说道:“大娘莫不是病得糊涂了,竟说起胡话来?这种事情岂是开得玩笑的?纵然你家少爷的名声无妨,我家小姐却是何等身份?怎能容你胡言乱语?”
霍大娘对碧玉的话充耳不闻,只望着赵瑟说:“妇人绝非胡言取笑,实是诚心诚意向小姐相求。我那犬子西楼,今年年方十九,模样还算英俊,从小读书学剑,均有小成。他人小姐方才也见过了,倘若还看得过眼,便请小姐纳了他吧。妇人自知此语孟浪无礼,但小姐既然方才有言:‘若有心愿,但讲无妨’,妇人也就厚颜说了出来。妇人绝无挟此许诺强迫小姐之意,只盼小姐怜悯妇人,稍加考虑。”
赵瑟听了还没什么反应,碧玉却已经气得几乎跳起来。他再不客气,不屑地嗤笑道:“你这妇人当真好不要脸!你一个乡下村妇,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低贱身份,有什么资格把你儿子傢给我家小姐?我们小姐是什么人你知道吗?我家小姐及笄之时纳的侧侍可都是五品命官府里的公子,你家儿子配吗?亏你偌大的年纪,竟当真好意思说得出口?仗着我们小姐可怜你,你便敢狮子大开口?果然没错,我看就是一伙儿骗婚的无赖!”
“碧玉住口!”赵瑟眼见碧玉越骂越过分,也怕当真将霍大娘骂得灰了心,便厉声阻道:“你下去!”
碧玉不敢违拗,施礼离开车厢,下了车时还狠狠啐了一口。他想了想,终究不敢去找陆子周告状,便忙着跑去找翠玉和青玉商量。
车中只剩下赵瑟和霍大娘两人,赵瑟扶了霍大娘坐好,歉然道:“侍儿平日里被宠坏了,说话不懂事,大娘莫要见怪,我回去定然重重责罚。至于令郎之事……”赵瑟皱眉沉吟,等着霍大娘接口。
霍大娘活了半生的人了,自然看得出首尾,忙道:“小姐且听我说,我也知道我们这等人家的男孩儿万万配不上服侍小姐。之所以敢厚言相求,一来是仗着小姐对妇人的垂怜;二来是——我冒昧说上一句,不知对也不对——看着小姐仿佛也不讨厌我那犬子;三来却是有个缘故,正要说与小姐得知。”
“小姐知道,凡是赎买了作妻子的女人,此前必是官伎。官伎又从而来的呢?这来路主要有四,一是西北边疆俘虏来的乌虚女子,二是原本做官伎的母亲生下的女儿,三是没有功名爵位的女子到了岁数仍没有成婚或生育的被罚没入官。最后便是朝廷官员命妇因为犯了律令而诏令罢官罚没的。我便是这最后一类官伎……小姐现在一定看不出来,我曾是凤仪七年的进士科俊士……”
“我可当真看不出来……”赵瑟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蜡黄,皮肤松弛,与一般村妇毫无两样的妇人,不禁叹出生声来。
霍大娘也跟着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那东楼孩儿,实是我罢官罚没前便怀上的,认真算起来也该是士家子弟,并非程家那些乡下汉子的骨肉。我当年犯的是失职之罪,这是三等的罪名,律有明文,罪不及夫孥,止在本人。那孩子只是运气格外差了些,晚出生了几个月,才跟着我落到了这个境地。实是我对不起孩子——我也是没办法,他刚出生时,我已经没官,辗转卖到淮南,身无常物,故友亲朋俱无消息,不留了他在身边难道还能扔了刚满月的孩子在外面自生自灭?身份再重要终究也比不上性命啊!”
“小姐请看!”霍大娘拿出贴身藏着的官封出来,展开其中文书,文书上朱漆的官印宛然。霍大娘接着说道:“这里面便是我没官时教坊司的验身文书与西楼出生之时的身证,主事之人的签鉴与官印俱在。小姐只要带了西楼去上都,在户部入了籍,他便是身分清白的良家子弟了。纵然仍是配不上小姐,总也不会太给丢人……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赵瑟沉吟半晌,诚恳地说道:“大娘的意思我很清楚了。其实大娘也该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固然成婚是要首重门第相当,取夫也要先看出身才识,但在纳侍上却实际到没什么太大的讲究。只因父母在堂,亲朋故旧太多,及笄礼大礼须讲究几分颜面,故而非得纳一两个高官之子不可。侍儿不明就里,说些让人哂笑的话来,还望大娘不要与他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