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说着,他用他那双脏兮兮地手按着赵瑟的脑袋把她扭得冲向欧阳怜光。赵瑟拿衣袖使劲抹着脸上被邋遢按花的地方,抱怨道:“你快点说呀!哎,一会儿我带你洗手去,你可别跑!”
邋遢哈哈大笑着说:“拉倒吧,洗完还不是得弄脏,你请我吃顿好的就完了。”
他指着四周的人给赵瑟看,难得以正经的口吻说道:“你看,旁边这些人的眼神,是不是都是很不屑的样子?是不是好像那男人问了个极蠢的问题,根本就不值一提?他们是不是都在笑话他?”
虽然有点不情愿,赵瑟还是点点头。
邋遢接着说:“可他问的这个问题对不对呢?当然对!那他们这些人知道不知道这个问题对呢,他们当然知道!可他们为什么又这般神色呢?因为他们聪明!”
“你这是第一次见着欧阳怜光,你不知道。我给你说,自打欧阳怜光在这学宫讲学辩论之后,她就从来没被任何人问住过!不管她开始说出的言论看起来有多荒谬,不管辩难有多合理,最后她都有本事让荒谬变成圣论。所有的辩难,毫无疑问,最后都会变成她的垫脚石。这个女人,太厉害了,厉害得让讨厌。从第一句话开始,她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哈,我看这个男人八成今天也是第一天来,才会忍不住去做这个倒霉蛋。你说他不是傻瓜谁是傻瓜?你说人家不用看呆瓜的眼神看他还能怎么看他?”
“她真这么厉害呀?”赵瑟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微微张开些嘴巴。
“你自己看哪!”邋遢重新躺回去晒太阳。
这个时候,欧阳怜光正在摆弄一把小巧的折扇。当然,这把折扇也是所谓太学服的标准配件之一。以前,像习惯的做法一样,它被拢在欧阳怜光宽大的袍袖里,此时,欧阳怜光微微向前张开手掌,折扇就滑落在她的掌心。她娴熟地让折扇翻了几个筋斗,“唰”地张开,又猛然合上。她的神态有些像是在思考,但其中仿佛又有那么一丝的微笑。
尽管这种微笑几乎很难从她平静地脸上察觉,但赵瑟却能非常分明地感觉到。这种笑容包含这那样一种特殊的意味,能让人回味无穷。当然,笑容本身是胸有成竹的,此外,它流露着掌控全局的闲适与对无知者的慈悲怜悯。可以说,这样滋味的一种笑容,赵瑟最熟悉不过了。她时常从陆子周的脸上,不,不是子周,应该是从傅铁衣的脸上,捕捉到完全一样的笑容……
“先生问得很好……”欧阳怜光缓缓地说。
赵瑟想:开始了
提问的男子,他就站在欧阳怜光对面五步远的地方,或许是被众人的眼光逼迫得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完全忽略了欧阳怜光神态中的阴谋,像一头毅然决然跳入陷阱的猛兽一样,以咄咄逼人的气势质问道:“小姐有何良策?”
“加税!”
欧阳怜光将扇头轻磕在自己的掌心,如同金石相击般地说出了两个字。四周顿时一片安静,众人都愣愣地望着欧阳怜光,说不出话来。欧阳怜光却轻轻摇头,低头去看自己袍脚的花纹,眉头微有些颦。
提问的男子一愣之后哈哈大笑,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他指着欧阳怜光说道:“说减赋的是你,说加税的人还是你,莫不是天下的话都让你说尽了?哈,原来所谓的名满京都就是两头堵啊?哈……”
四周的人群随着也议论纷纷。欧阳怜光就那样神色不变,姿势也不变地听着那男人的嘲笑和周围的噪杂,一语不发。过了很长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瞪着她,欧阳怜光才结束了她和袍脚花纹所构成的世界,缓缓开腔:
“减赋者,减田户之赋税;加税者,加商贾之算缗。岂可一概而论?大郑之赋税,田赋户税可减不可加,商贾贸易之缗税可加不可减。”
“自大郑兴国,四海为一,开关罢梁,驰山河之禁,是以富商大甲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相通。商贾之徒,低买高卖,以无致有,不费一千而获利百倍。是以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商贾者,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富过王侯,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其兼并豪党之徒,武断于乡曲,连车骑,游诸侯,交相守。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天子不可得其而臣,诸侯不可得其而友,世人所谓”素封“之家也。”
“且夫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今本损而末余,自当减赋税以固国本,增缗税以损末余。以此为计,在下以为有两策可行,一为告缗,一为平准。告缗者,重租税以困之,可尽笼天下财货于袖中;平准者,以一官居天下财货转输之任,则垂手而挽天下之利。稍加时日,定然国富民安,用益富饶,何况区区军需之数。”【1】
……
赵瑟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邋遢。
邋遢却在揉他腹部的衣服。一边揉一边小声嘀咕:“真是个妖精啊!这都是什么女人啊?咋都跟土匪一个品性呢?咋都敛钱都基本靠抢呢?她可真会剑走偏锋啊!我还以为她要说……哪位皇帝这么倒霉,怎么碰上她这么个妖精……”他那衣服本来就又脏又皱,这一揉越发不能看了。
赵瑟为之失笑,心道:以后不管怎么着,都要离这个欧阳怜光远点啊!省得自己以后倒大霉。
她推推邋遢,说:“走吧,咱们吃饭去!不是要我管饭吗?我都饿了!”
邋遢摸摸肚子说:“这才中午,吃什么饭?还饱着呢!再等会儿,且看看那妖精还说什么。”【2】
赵瑟可是不愿意再在这儿见识欧阳怜光的宏才机辩了,她想:反正没有总我家子周厉害。于是,她扁着嘴对邋遢说:“我又不像你住太学,我可是一大早就出来了。再说等到下午,吃过饭就该宵禁了,还要带你洗手去呢!别听了,走吧!”
邋遢颇为踌躇地迟疑了一阵,仿佛以最大的毅力抵抗住美食诱惑一般,大义凛然地道:“那这顿饭你先欠着吧。反正……现在我在太学也有饭吃,等下次,我吃不上饭了你再请我。”
赵瑟便取了自己的名帖递给邋遢。慷慨许诺道:“行啊,你要是无聊,上我家做个门客可好?”
邋遢接过名帖扫了一眼,随意塞进怀里。想了想,仿佛觉得不大对劲儿,又抽出来仔细一看,这才非常诧异地望着赵瑟,问:“你,源阳赵氏?就你?”
赵瑟心里这个丧气呀,心想:我怎么了?你咋能这么看不起人呢?你不知道什么叫人可貌相啊?她真恨不得揪着邋遢那头乱七八糟的杂毛大声质问。但出于不坐实他怀疑的考虑,她还是维持了很高格调的姿态,笑吟吟地回答邋遢说:“是啊,我就苑国夫人的孙女。”
邋遢点点头,把名帖仔细收起来。躺下眯着向赵瑟挥手,说:“行,等太学他我轰出去了,我就上你家蹭饭去。快走吧,走吧!”
赵瑟告辞离去,只是还没走出大门,邋遢就连喊带叫的追上来。
邋遢精神矍铄、郑重其事地问:“拿你这名帖去你家找你能进得去门吗?你们家门房不会把我打出来吧?”
“啊……”赵瑟发了会呆,才学着邋遢的口吻说,“能,指定能!”
邋遢便又塌下身体,懒洋洋地去了。
赵瑟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觉得一整天的闷气都在这一笑之中消散了。
天气暖和多了。或许是正午的太阳蒸干了青石台阶上的湿气,这时踩在上面已经完全没了滑腻的感觉。于是赵瑟踏着轻快的步伐,像小姑娘一样几乎跳跃着回到了她的马车。
在路上,她由碧玉服侍着换了件衣服。或许是因为终于无法完全忽略欧阳怜光的原因,赵瑟忍不住选了一件淡黄的深衣来穿。去掉簪环,将高髻拆散重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再罩上一顶高冠。赵瑟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觉得其实自己这样也是很精神的,仿佛不比那个欧阳怜光差多少。
后来,她还是重新梳妆,让碧玉为自己挽了一个很漂亮的惊鹄髻。
进内城时,因为前面车上乘坐的柳家公子和城门守起了点争执,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就是趁着这一会儿耽搁功夫,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追上了她们。
这位出乎意料的客人绝对是赵瑟心目中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因为她正是欧阳怜光。
很难形容赵瑟听到团子禀告说“欧阳小姐求见”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大约团子是看到她张大嘴巴呆愣着至少眨了四五下眼睛。其实,赵瑟这时候正在心里以玩笑与调侃的语气对自己说:看吧,“倒霉”来了!不知道倒霉就是那种你一躲它就会自己追着送上门的东西吗?让你躲!于是,她又得意于自己重新梳妆是怎样一种伟大的先见之明……
赵瑟和欧阳怜光以完全正式的礼仪客气地相见,并像上都贵族女子们初见时常用的那样一种眼光彼此互相打量着。经过一番毫无意义,但据说很有必要的行礼寒暄之后,赵瑟首先开腔询问:
“不知欧阳小姐何事?”
“赵小姐,您看……”欧阳怜光从袍袖中抽出一张纸稿,展开在赵瑟面前,问道,“此文可是小姐在学宫所做?”
赵瑟一看,正是自己连背带打小抄,用来交差的那份策文。当然,也就是基本由陆子周费心,基本由她来费力的那份策文。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但事已至此,所谓输人不输阵,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
欧阳怜光兴致勃勃地称赞道:“小姐此文,气魄宏大、字字珠玑,怜光实是钦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