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歌一片
绣春压住心脏的一阵狂跳,像风一样飞奔而出,大声叫人:“快去成药库,清点伤寒瘟疫门的药品,灵砂丹、冲和丹、寸金丹、清瘟解毒丸……全部出库急用!”
林奇道了声谢后,行色匆匆地离去。
一个下午,绣春都在安排成药库里所有相关药品连同饮片的清点出库,最后紧急装车,外面用防雨油毡布包裹数层,万无一失后,派人运往待发地点。忙完所有的事,目送最后一辆车离去后,她转身,缓缓回了房。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彻底失眠。
那个人写来的那封相思信,她现在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只要照他的话那样,在家里乖乖地等着他回来就行了。没想到现在,忽然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从灵州到上京,消息即便由铺兵日夜兼程快马传递,最快也要十来天。也就是说,那封信的消息,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在军队这样人口密度大的地方,一旦爆发大规模的疫情,倘若控制不力,传染速度非常可怕。十几天的时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倘若他也……
她一阵心惊胆战,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从床上坐起了身,穿好衣服,开了门,便往祖父那边去。敲开了门,在灯火之下,对着惊疑不定的陈振跪了下去,开口便道:“爷爷,我过来,是想请求你,让我明天也随他们一道,去往灵州。”
陈振吃惊不已,立刻摇头:“不行!前次是上头有话,你不得不去。这次不用你去,你为何自己过去?不说你是个女孩,便是因了疫情凶险,我也不会同意放你去的!”
“我一定要去的!”绣春道,“我是医生。现在那里急需医生。我不去,谁去?”
陈振蓦地提高音量,“太医院不是有人去吗?灵州那边还有军医!”
他看了眼绣春,声音终于放缓了些,摇头道,“春儿,咱们家是做药的。朝廷用到药,别管什么,只要拿得出来,哪怕就是白送,你爷爷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只你不一样,那种危险地方,我怎么放心再让你去?少了你一人,不见得那边就会出大事。咱们陈家,却万万不能没有你。你就体谅体谅你爷爷,咱们别赶这趟浑水了,行不?”
他说着,忽然注意到对面跪在地上的孙女眼睛里似隐隐有泪光浮动,一下怔住了,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春儿,你怎么了?”
绣春吸了口气,把眼中忽然涌出来的那股泪意生生逼了回去,抬头对上陈振的目光道:“爷爷,我必须要去,不去的话,我心里不安。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好好地回来的。求你了!”
陈振看出了她说话时,隐隐带出来的决然之色,明白自己是无法阻拦她的决定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动,猛地看向她,开口问道:“春儿,你老实跟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去?这本来完全不关你的事!”
绣春微微咬唇,垂下了眼皮。
这些天,在陈振心里翻来覆去思量过的那个想法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
他盯着还跪在自己跟前一语不发的孙女,眼前浮现出年初时,那次寿筵里发生的事,猛地睁大眼,颤着声脱口而出道:“难道……你竟和那个魏王殿下私底下有了什么事不成?”
☆、第 70 章
第 70 章
陈振这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见孙女抬脸望着自己,仍是默不作声。虽没承认,但不作声,也就等同于不否认了。虽然先前也曾疑心过,但总觉得只是自己多心而已。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整个人顿时惊呆了。
怪不得,自己过个寿,贵为监国亲王的魏王竟纡尊降贵不请自来,还给自己写字祝寿。
怪不得,观月楼里出事后,他及时赶到,惩戒自己的外甥,力挺陈家。
怪不得,前回自家孙女去城外金药园,遇鹿群狂奔遭遇危险时,他怎么就那么巧地现身在那里,及时出手救了她。
又怪不得,数月前灵州传来他旧病复发的消息,非要自家孙女过去,这次她回来,听她口风,这个魏王却似乎并没犯什么旧病……
原来,是他一早就打自家孙女儿的主意,先前种种,不过是利用她涉世未深单纯无知,煞费苦心地想要把她哄到手而已!
看孙女现在的样子,竟似已经被得手了!否则,不过一趟灵州之行,她回来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不肯招赘表哥入门了?
陈振忽觉一阵心慌,便似自己的心肝宝贝要被人横插一脚抢走了一般,呼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滚圆,“傻丫头!你……你难道已经被他……”
他说不下去了,急得脸色大变,忽然一阵胸闷,俯身下去便咳嗽了起来。
绣春吓了一跳,没想到祖父反应这么大,慌忙从地上起来,扶着他坐了回去,一边替他揉胸背,一边急忙澄清:“没!爷爷你别乱猜!”
陈振听她说没,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再咳几声,等喘得有些平了,越想越气,拍了下桌面道:“好啊,我原来一直以为这个魏王是个谦谦君子,对他没半点防备,没想到他竟这样厚颜无耻!”忽然又想起前些时日铺兵送来的那封信,顿时恍然,“那封信也是他写给你的吧?是不是他又在撺掇你去灵州?气死我了!”
绣春哭笑不得,“信是他来的。但没你说的那种事!”
“那他大老远地来信说什么?”
绣春见他不依不饶,顿了下脚,“爷爷!”
陈振看她一眼。见孙女脸颊通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又羞又恼地望着自己,这才勉强压下心中恼火,哼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甜言蜜语在哄你!春儿,天下男子一般黑,起头都这样的!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千万别相信!更不要被他给骗了!”
绣春定了定心神,替魏王殿下说起了好话:“爷爷,你错怪他了!他没骗我。上次去灵州,不是他叫人假传消息,是别人瞒着他的。他见了我,才知道我过去了,还凶我,说我不该去那种地方。我回来,也是他的意思。还有,当时我遇到险情,被黑勒人追的时候,是他一箭射死了坏人,救下了我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闭口,只已经迟了。
“什么?你竟还遇到过这样的险情?”陈振眼睛瞪得更大,忽地又站了起来,几乎是在咆哮了,“说来说去,全是他不好!你要是没被骗去那里,又怎么会遇险!反正这次,无论如何,我不准你过去!”
绣春脸涨得通红,一语不发,瞪大了眼与他对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老头子终于敌不过孙女,先气瘪了下来,摆手道:“好,好,就算我刚才有些话是说过了,那个魏王殿下可能没我说的那么不堪。只是春儿……”他叹了口气,看想了她,“你这么聪明,齐大非偶这道理应该知道。他那样的身份,咱们这样的门第,两家如何相配?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春儿你便如我的眼珠子一般,即便他是天家门第,我也绝不愿让你委屈去做他的小!”
绣春低声嗯哼了下,“爷爷,你说的话我都想过。他并没让我做小的意思……”
“他说娶你为王妃?”陈振惊讶了下,随即哼了声,摇摇头,“春儿,莫说一个王妃,就是天上的王母,爷爷瞧你也当得来!只是这地上的男人,有几个会像你爹那样的?尤其是皇家中人,实在不能信靠啊!他现在一心想得你,便把好听的话在你跟前说尽,等以后冷了心肠,那会儿咱们怎么办?春儿,你听爷爷的,千万不要和他再纠缠下去。爷爷不想看到你往后伤心难过……”
祖父的话,虽然现在听起来有些拗耳,只也全都是绣春自己从前思量过无数回的,自然理解他的重重顾虑,更知道他这是真的为了自己在考虑——换做一般的家长,听说了这样的事,恐怕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了送魏王的床上才好呢。只是知道现在跟他多说不但无用,说不定反更惹他厌烦萧琅,便点点头,正色道:“爷爷,我晓得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仔细再想这事的。只是这一回,灵州我一定要去。那边出了疫情,有我好多熟人。不冲着魏王,就算为了普通的将士,我也应该去的!”
陈振瞪着她,她丝毫不加退让,与他对视。
陈振虽看出了她目光里的坚定和固执,终还是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真非去不可?”
“是!”绣春斩钉截铁,“除非您把我用绳子捆了!”
“好……好……你如今眼里心里只有个外人了!要去,随你便就是!”陈振扭过了头,气哼哼地挥手,“赶紧走!不要再在我跟前晃!看了心烦!”
绣春笑盈盈道:“是,我明早就走,不会再在你跟前晃了惹您心烦!”见他气结,忙上去扶他再次坐下,这才郑重道,“爷爷您放心!那边事完了,我立马就回来!没您点头,我绝不和他好。这样您总放心了吧?”
陈振本是满心不痛快,觉得她就要被人拐跑了一样。被她这样又哄又劝的,心里才稍稍舒服了些,坐着发呆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去吧去吧。既然要上路,赶紧去收拾东西。爷爷明早亲自送你……”话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绣春心里也涌出了一丝难过,嗯了声,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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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考虑到灵州那边的情况,绣春收拾了许多备用的东西出来,力求没有遗漏。打装好后,次日五更,被陈振送了,早早地去了林奇宅邸,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林奇大是感动,当即带了她与被派去的几个御医汇合,连同准备的药材一道,在特派的一行羽林卫护送之下,再次踏上了去往西北的路。
陈振目送绣春坐的马车疾驰而去,直到最后,影子缩得看不见了,这才满腹心事地归了家。到了正堂,在边上家人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背手立在高悬着的那副寿裱跟前,歪着脑袋看了半晌,最后瓮声瓮气道:“给我把这个摘下来!”
家人莫名其妙,却也不敢不遵。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摘了,问道:“老太爷,是要换地方挂吗?”
陈振气哼哼道:“还挂什么挂?给我收起来,不要再让我瞧见!”说罢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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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西北之行,比前次跟随裴皞之时,进程快了许多。一行人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一路加紧赶着,大半个月后,抵达了灵州。
据说,当初疫情初初被发现之时,魏王便立刻下令将灵州城门关闭,禁止人员进出,同时调军队远离居民聚居区,所以疫情并未大面积蔓延开来。听留下的一支守军说,如今大军主要驻扎在青龙镇那一带。向他们打听疫情,他们也不是很清楚现状,只摇头,面露担忧之色。
同行的几个御医都露出辛劳之色,绣春也因了连日赶路十分疲乏,却是一刻也不愿停歇,坚持立刻赶往青龙镇。众人无奈,只得随她一道连夜赶路,终于在天明时分,抵达了青龙镇。
裴皞正奉命留在此处。见绣春与京中几个御医赶到,也带来了补充的药物,神色略松了些下来。绣春开口第一句,便问魏王情况,裴皞道:“魏王殿下最近几天一直在武雄坡一带的战地最前沿巡查筑垒工事,防突厥人再次趁乱袭击,并未回此地。”
听他所言,萧琅应该还无恙。绣春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立刻又问疫情。
提到这个,裴皞神色立刻沉重了起来。
“我军染病人数,将近十之一二了,还有蔓延之势。不但战斗力锐减,军心也是不定。也是因了这个,才给了突厥人苟延残喘甚至反攻的机会。这半个月里,对方来袭数次,刚前日才结束一场战事。”
大军总人数将近十万。十之一二,就是一两万人……
这样庞大的数量……
她脸色微变,继续问道:“染病人员呢?如何处置?”
裴皞道:“殿下下令腾出整个白虎镇用作病员集中地,全部都在那里。十八个军镇的军医,大部分也都在那里了,照殿下之命在全力救治,只是……”他叹了口气,“效用不大,每天还是不断有人发病,甚至有些军医自己也染病了。还有些病重之人,已经……”
他停了下来。
“发病之初到现在,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月。”
绣春略一沉吟,道:“带我们过去!”
裴皞急忙点头,走了几步,忽然想了起来,看她一眼,略带异色地问道:“要不要先派个人报告殿下你来了的消息?”
“不必让殿下分心了。先去白虎镇吧。”绣春匆匆应道。
“好!我叫人带你们去!”裴皞立刻应了下来。
☆、第 71 章
第 71 章
绣春转身时,迎面看到两只老鼠从不远处飞快窜过,入了杂草从消失不见,问道:“现在这里很多老鼠?”
她记得数月前她过来时,可能是只停留了几天的缘故,没怎么见到这东西的身影。
在一个地方打仗,停留久了,因为各种原因,老鼠日益增多,这样的事情,对于裴皞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只点了下头。
绣春略皱了下眉,先随人去往白虎镇。到了的时候,发现情况比自己原先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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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发生后,萧琅和这里的军医在隔离方面的措施,做得已经算是到位了。但是绣春人还没进去白虎镇,先便似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死亡绝望气息。
十八个军镇的军医,加起来数百人,如今已经有几十个先后病倒了,其中几人病情还不轻。绣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自己在家时,叫巧儿等人一道连夜赶制出来的口罩,分发给了军医们。
口罩是用双层纱布做出来的,中间填了一层薄棉。她叫他们仿这样子继续赶制更多的出来,用以替换。凡健康人进入病区,必须戴口罩,每晚用配制出来的消毒药液清洗,在沸水中煮过,次日曝晒。此外,领、袖、裤管扎紧,外衣每天也要经过相同消毒处置。以上必须严格执行。
“救护病患的第一件事,就是防止自己也被感染。”她这样说了一句。
军医们起先不解,听她详细解释,得知这是防范自己也被传染的有效方法,想起先前中招病倒的同行,若有所悟,急忙接了口罩,纷纷照了绣春的样子戴了起来,又拿绳子扎自己的衣袖裤管。
准备完后,军医介绍,军中现在传染的是伤寒,正以汤药大面积治疗,只是效果却不大好。提起这个,众人都是面带愁云。
军医所说的伤寒,是一种因了大肠杆菌而引发的急性肠道传染病。症状是发烧、腹痛、腹泻、部分病人身体出现玫瑰疹,相对缓脉,最后是肠道出血或穿孔的并发症,死亡率在百分之三四十左右,传播方式是污染水和食物、日常接触以及蚊蝇传播等。
据绣春所知,近代克里米亚战争中,也爆发过这种传染病,最后因病而死的士兵,竟是战死的十倍,可见其恐怖。
几个太医面露凝重之色,不敢怠慢,急忙进去查看。绣春也跟了进去。依次看过七八个患者,程度轻重不一。几人最后一道停留在了一个重度患者的面前。
这是一个壮年士兵,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的一张席上。仔细查看,发现患者面、颈、胸部潮红,有明显出血点,犹如醉酒一般,面部浮肿,翻看眼皮,伴有眼结合膜。想起方才从自己面前奔跑而过的老鼠,心中一动,蹲下去用手按压患者肾部,果然,肌体有疼痛反应。
她还没开口,边上一个姓孙的太医忽然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
军医不解,一人问道:“孙大人此话何解?”
孙太医焦急道:“发热、畏寒,头、腰、目眶疼痛,颜面充血醉酒貌,皮肤淤斑,此症并非伤寒瘟疫。而是瘟毒疫疹!只是两者起初症状相似,这才容易混淆,内里却完全不同!军中传染的病,分明是瘟毒所致,你们却判定为伤寒,如此用药,犹如南辕北辙,如何好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