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行
此时书院散了课,学子们散布各处,或者磨练六艺,或者交流所学。
一个学子一首诗词吟来,周围轰然叫好,其间的程四郎忽的一怔,举起的手停住,人也站起来。咦了声。
“明德兄?”旁边有人唤道,“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程四郎说道,一面忍不住抬脚向这边走了几步。
妹妹?
如今女子们读书识字也很多,但都是在家请的先生,书院里可不会有,至于探望家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闻言大家都看过去,果然见竹林小径上一个小童引着两个女子而行,离得远,又是侧面。看不清形容。只是单如此看过去。众人都忍不住微怔。
竹林,素衣,款步而行,好一副美人山行图。
人很快步入竹林深处不见了。
“明德兄。那是江州先生的小童,所去又是先生的庭院,你妹妹,去见先生了?”大家回过神纷纷问道,神情惊讶,忍不住再次打量程四郎。
同窗们来自何处,大家心中都多少打听清楚,个人身世背景家族籍贯,这个程四郎家境不足为奇。资质也平平,能来此不过是借着和江州先生的同乡之谊罢了。
来的这些日子,除了日常课上,根本见不到江州先生。
他都见不到,他的妹妹竟然能得见?
“我看错了吧?”程四郎又讪讪笑道。
这个靠谱。众人释然。
“你妹妹不是在江州吗?这么远怎么来?”
“明德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吧?想家想的…”
“看来你家妹妹与你亲厚。”
大家纷纷打趣,又团团坐下,继续吟诗作对,只不过程四郎明显心不在焉。
他的妹妹在京城,而且他的妹妹的确与张家有些关联。
妹妹的婢女便是张家的婢女。
莫非真的是她来了?
程四郎转头看向竹林,难掩眼中的惊讶。
她来做什么?探望自己?也没必要先去见江州先生啊?
书院婢女来过几次,虽然不太熟悉,但当看到青衣小童径直带着她们进了张江州的书房,而没有在偏厅等候时,婢女松了口气。
“先生,程家娘子来了。”小厮在廊下说道。
秋日里厅门拉开,一眼可见室内,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衫伏案书写的中年文士便抬头看来。
他的面容如同身材一样肃正。
程娇娘屈身施礼。
“请进吧。”张纯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程娇娘谢礼,这才迈入厅中,在张纯下首一个坐垫上跪坐下来。
小童捧茶之后,躬身退了出去。
“张纯谢过程娘子对家严的救助之恩。”张纯开门见山说道,一面大礼。
“不过是举手之劳,一丸蜜饯而已,不敢当此大礼。”程娇娘还礼说道。
“家严临行前曾嘱咐于我,如果娘子遇到难处,让我务必相帮。”张纯说道。
还没等程娇娘有所表示,他便继续说道,“虽然如此,但若娘子所犯之难有悖礼义国法,还请恕张某难以从命,望娘子海涵,莫开尊口。”
门外廊下跪坐的婢女咬住下唇转头看向室内。
老爷已经知道她们因何而来了,逃兵事实,依律当斩,老爷这是摆明了不会相帮了呀。
就知道他就会这样的!
张纯说完这句话,室内一阵沉默。
“小女不会叫先生为难,小女只想张先生听我说些话。”程娇娘问道。
“说话请随意,某洗耳恭听。”张纯说道。
程娇娘低头道谢,
“既然先生开诚布公,那小女也当直言相告。”她说道,“我此来,不是请先生帮我几位兄长脱罪的。”
不是脱罪?
婢女微微疑惑,张纯神情依旧,一副任你说出花儿来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虽然我兄长几人是因为受了诬陷委屈不得已而奔逃,但脱逃之罪属实,没有人能够否认。”程娇娘说道,张纯嗯了声。
“说的不错。”他说道,“你说了他们是有不得已的,那么又如何?”
“不如何。”程娇娘说道,“不得已并不是脱罪的理由。”
张纯没有再说话。
“我只想是想,人要死得其所。”程娇娘说道,“他们以前如何我不知道,跟我以来,不管是在太平居还是神仙居,不管劳作一天有多辛苦。他们几人,每日都要舞棍弄棒,拉强弓举石锁,勤练武艺打熬筋骨,风雨无阻。
“太平居和神仙居,他们是半个主人,拿到的红利,足够他们与下半生衣食无忧,在京城做个富贵翁。”
“刘奎前来抓捕,以他们的身手本可以全身而退。而且我还嘱咐过他们。不管如何。都不能被人抓到大牢里去,只要在外边,哪怕杀了人,我都能有办法周全。”
“但他们没有。就因为刘奎几句话,就放弃了抵抗。”
“怕死?他们是逃兵,他们很清楚逃兵的罪罚是什么。如果怕死,那怎么会束手就擒?”
“因为他们明理知义。”
“夫君子者,需知对错,明善恶,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死得其所。我这几位兄长,志在杀敌报国。血染疆场,虽死无憾。他们也许算不上君子,但亦明白尽忠是对,逃亡是错,杀敌是善。杀同袍是恶。因为逃亡罪责被抓,他们心甘情愿,但因为逃亡被杀,却是死不得其所。
“说的不错。”张纯点点头,“但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找人说一说。”程娇娘再次说道,“现下,只有先生肯听我说,别的人已经不愿意也不会听我说了。对他们而言,不管逃走的是个兵士,还是一条狗,都是一样的,他们要的是这个逃字,而不是兵字。”
“他们被判死,不为过,正法之严。”
“只不过,死的不得其所。”
“斩杀逃兵,无非是为了震慑告诫。但京城行刑,然后通告诸边镇,对那些千里之外的将士而言,那一张文书能震慑的了谁?”
“说逃卒当诛,天底下有多少逃卒,大人们可知道?若都抓了杀了,天朝还有多少人能够戍边? 小女的几位兄长,无非就是犯在了京城这地方,犯在了党争里,碍了贵人的大事。小小一块绊脚石,踢开了就踢开了,几条贱命而已。震慑?告诫?说的好听。要真就这么死了,根本就是冤枉,更何谈死得其所。”
“这世上本就很多死的不得其所。”张纯说道。
“所以才有道学之争,义理之辩,为的不就是让世人明晓知理,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程娇娘说道。
“所以,你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为这几人脱罪。”
“斩杀逃兵是为了整军强兵,解国之危难,济边军困厄,而不是为了私利争执。”
“他们是为了私利争执?你何尝又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说的如此堂而皇之。”
张纯的声音就如他的名字一般,纯和,相比之下,程娇娘那沙哑的嗓音更加不好听。
不过相同的是,二人的语速都是缓缓稳稳,但对于坐在门外的婢女来说,听到耳内,只觉得如同拨弦琵琶,嘈嘈切切,声声逼紧。
“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我之人欲,于国事无害,但他们之人欲,根本不在杀还是不杀这个几个逃兵,而是杀字背后的目的……”【注1】“无知小儿!”
厅中张纯的声音陡然提高,打断了程娇娘的话,本来就绷紧弦的婢女吓的哆嗦一下。
**************************************
注1: 《礼记。乐记》“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意思是:人的内心受到外界事物的诱惑而发生变化,人变成了物,就会泯滅了天授予人类的善良本质,去追求无穷的个人私欲的满足。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明白
几案前坐着的文士,原本肃正的脸上隐隐浮现怒气。
这个女子能得父亲青眼,想必是知道进退的人,却不想也不过如此!
“朝廷大事,你这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兵者凶事,不得已而为之,尔在家中端坐,歌舞升平,不知人间疾苦,还敢来指点朝事战事!”张纯喝道。
他最反感的就是这种人,如今很多这样的人,一个个读过几本书,听到几句真真假假的消息,就一个个的开始对国事指手画脚,自以为是。
程娇娘低头施礼。
“小女知错。”程娇娘说道,“先生教训的是,小女何不食肉糜般可笑!”
说着话便起身。
“小女要说的都说完了,多谢先生不厌其烦。”她说道,“小女子告退了。”
这就走了?
任谁被人这样训斥也受不了吧!更何况本来是求人……
婢女心情复杂起身,果然见程娇娘走出来,头也不回的向外去了。
婢女跟上,忍不住回头,书房里的张纯依旧端坐,没有丝毫开口挽留的意思。
就知道老爷是这样的!
“娘子,娘子。”
婢女紧走几步跟上,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了书院外,婢女才张口,就见有人从一旁站出来。
婢女被吓了一跳站住脚,那走出来的人显然也很惊讶。
“果然是你啊。”程四郎瞪眼说道,“妹妹,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程娇娘说道,对他施礼。
“什么事?”程四郎不由问道。
“些许小事。”程娇娘说道。
这是不肯说了,程四郎心里明白。既然她不肯说,他也不敢问。
其实虽然口头上妹妹的叫,说起来跟这个妹妹不过是才见了三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