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兜兜麽
人散了,青青却仍跪着,静静瞧着衡逸的脚尖。
空气闷的让人窒息,青青被这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锁住了喉咙。
她惦念着,需说些什么,当做宽慰。但满口苦涩,无语凝噎。
屋内弥漫着衡逸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在狭小的空间里摆渡,却驱不散满心凝重。
云缝中一道蛇形闪电瞬息滑过,屋里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轰隆一声惊雷炸开,青青吓得一震,这才觉着跪了太久,膝盖发麻。
她撑着地想起身,萍儿快步上前来扶,青青搭着萍儿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站直。
手上攥着明晃晃的圣旨,青青朝暖榻走了几步,仍是晃晃悠悠,脚下虚浮得很,正迈出左脚,身后却突然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是衡逸急匆匆冲过来,鲁钝地将她打横抱起,萍儿漠然松开手,垂下头去。
青青在衡逸怀里,圣旨已经滚落到地面。她抬手勾住他脖颈,往他胸膛上依了依,痴痴地笑。
衡逸将她放在暖榻上,又皱了眉头问:“无端端的,你笑什么?”
青青揉了揉膝盖,笑:“日子过得这样快,衡逸现今就能抱得起我了,再过些时日,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衡器拧起眉毛,凑近她,“你怎知我现今就不是呢?”
青青笑道:“就你这小气模样,不正跟孩子似的。”
衡逸蓦地置了气,转身狠狠一脚,将圆凳踢翻,仍不解气,又对立在一旁的萍儿吼道:“傻愣愣站在那做什么?爷来了也不知道倒茶么?真跟块木头似的!”
萍儿旋即告罪退下,青青又拿起环带仔仔细细绣起来。
衡逸死死盯着她,眼底猩红。
莫大的痛苦,心像被掏空了一块,他正面临无可阻挡的失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离去。
她笑,混不在意。
那样四目相接的瞬间,他几乎想要杀了她。
他恨她。
他心中陡然烧起熊熊恨意,他恨这世间,他恨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更恨青青——她兜走了他的心,如今却连惜别的话都不言明。
她不在乎他,这样的猜测,将他逼入绝境。
衡逸伸手去,本欲环她的脖颈,却恰好遇上她仰起脸,便顺势流连在她面颊。她笑,满目春光,他仿佛听见花开,先前郁愤通通忘怀,他眼中只剩下这一抹浅笑,他忍不住喟叹,低头吻她的眉心。
他说:“青青,青青,你教我……你教教我怎么做……”
青青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背,思量良久,方开口道:“当断则断。”
衡逸被这四个字惊住,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心头一刀,鲜血淋漓。
衡逸推开青青,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当断则断……好一个当断则断……”
青青将绣线打结,剪断,那环带总算完成,“不断又能如何?”
衡逸瞧着她冷漠的眼,恨得要将牙关咬碎。
青青将那环带系在衡逸腰间,仰头看着他,平静而又疏远,“没有什么矢志不渝,只是没有遇上更好的。明知是没有结局的事情,又何必费心追逐?衡逸,尔乃堂堂七尺男儿,当有此魄力。”
衡逸吼道:“我偏不!我就要你,青青,我只要你!”
青青也沉下脸来,皱眉道:“你是怎地任性,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人盼着你犯错,你还给我胡闹!你莫不是忘了,三哥是怎么被废的,你也想去那冷宫过一辈子?”
衡逸蓦地上前来,拉住青青的手,急切道:“大不了就是废了我,青青,只要你陪着我,去哪都好。”说着便来抱她,死死往怀里摁。
青青冷笑:“你疯就罢了,别拉上我。平常人家吃穿用度一月多少你知道么?如何营生你知道么?修房补瓦你懂么?五谷菜蔬你分得清么?你凭什么拉我配你一道吃苦?凭的什么?”
“够了,你别说了。”
衡逸猛地将她推开,青青跌坐在暖榻上,却仍是狠狠看他,似乎要将他所有掩藏一一拆开,片甲不留,只剩下红彤彤心脏,随她践踏。
青青一刀刀斩下去,毫不犹豫。
“人一穷,连最细致的感情都粗糙。没有今日权力,你又拿什么留住我?”
衡逸抓着她的肩,逼近她的眼,他粗重呼吸,全然扑打在她脸上。
他狠狠说着:“你等着,青青,我会教你连死都离不开。”
衡逸大步走出去,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被这磅礴大雨消弭殆尽。
青青站在风口,恍恍然,轻声说:“我不想害你。”
青青眼前浮现着衡逸临走时通红的眼和充盈的泪。
她想,她是当真伤了他的心。
青青的心口痛起来,不可抑止的疼痛,几乎要将她吞没。
裂帛
【桃之夭夭,谁忍问,不堪言】
韶华如驶。
青青数着日子,十月初九,便是她大婚之日。
一叶落,已足知天下秋。
青青掸去落在肩上的银杏叶,对出来引人的季嬷嬷略略笑了笑,便提裙跨过门槛,往屋内去。
鼎炉里仍袅袅升出瑞脑香,丝丝缕缕,婀娜妩媚,缠过鼻尖,袭上一阵阵迷离沉香。
脚步声吸入厚重地毯,一层一层帐幕穿过,内里点着一盏昏黄宫灯,逍遥椅上躺着华裳刺目的雍容妇人,青青承袭着那一袭细致眉眼,水磨皮囊,华如桃李。
青青曲膝行礼,试探着唤一声:“母后。”
陈皇后这才睁眼,由得寻绿、寻云两个丫鬟将她扶起,待到她半坐起身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才将青青唤到跟前来,摸了摸她的下颌说:“哀家瞧着,这些日子怎地又瘦了些?这新媳妇儿要圆润些才显福相。”
寻绿搬了小圆凳,青青便顺势坐下,陈皇后说的话也不甚在意,只微微颔首,垂目不语。
季嬷嬷连忙打趣道:“莫不是念着新驸马,吃不下睡不着?”
青青冷笑:“嬷嬷费心了。”
陈皇后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留我们母女说几句体己话。”
待宫娥散去,屋内便只余下尴尬的沉默。
青青早已习惯这样莫名的对峙,一对母女,仿佛生死相对的仇人,暗自角力,寸步不让。只是这一番,青青没料到,母亲会低头。
最爱的人,总是输家。这定律,无论爱情亲情,都是真理。
她握着青青的手,两人的手都凉的彻骨,她们都是冷情女子,靠理智营生,靠算计过活。
她突然攥紧了青青的手,沉声道:“这门婚事,你可有什么委屈?”
青青笑了笑,摇头道:“既是我自己选的,又何来什么委屈?”
陈皇后叹了口气,顿了顿,方才说道:“你这孩子,也就是瞧着聪明,内里轴得很。左安仁是什么样的人品,哀家清楚得很。要真做了左家的媳妇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情。”
青青道:“我这样的身份,谁又敢真的欺我?”
陈皇后道:“就是你这样的身份,谁又能真心对你好?”
青青心头一暖,“我又何曾稀罕他们的好?”
陈皇后道:“是了,你就是这样的性子,事事都自个撑着,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未待青青开口,陈皇后便又说:“前日里哀家就跟左丞相挑明了,你嫁到左家那是给了他们天大的脸面,到时,他们左家上上下下若是让你受了一丝一毫的委屈,就算是左家老夫人,哀家也决不轻饶。”
青青笑,另一只手也覆上她手背,“左家人倒是最识时务的。”
陈皇后亦展颜,片刻又道:“青青,你须记住,千万不要将男人放在心里。男人,负情是他们的名,薄幸是他们的字,喜新厌旧、贪声逐色便是他们的号。勿学冷宫里的浅陋女子,一心一意全然系在男人身上,最后疯的疯傻的傻,那男人却不知在何处逍遥。只恨女子由来心眼浅,平白便点缀了众生,抬举了男人。”
“青青,哀家说的话,你可能明白几分?”
青青点头微笑,“谢母后教诲。”
陈皇后适才摆摆手,疲倦道:“你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青青行礼告辞,走出坤宁宫时瞧见院子里一片萧索,却掩不住唇角浅笑,狡黠灵慧,映着初秋惨淡光景,又是别样风光。
本以为一切就如此了了,她走过的岁月,她即将到来的生命,都平静无澜。却不知人总爱书写一个“但”自,再接一个“突然”,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幻,乾坤倒转,沧海横流,只是此刻,她仍无知无觉,混沌惘然。
十月初七,看似平凡的日子,即将死死刻进青青的生命里,永不磨灭。
试过了火红嫁衣,仍需改一改腰身。青青这一段日子瘦得厉害,倦意更深,倚窗凝眸,盈盈双目却空茫无际,院里一朵大理菊碎裂,花瓣砸在层层秋叶之上,连哭泣的声音都瞬间消逝。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青青自嘲,莫不是当真害了相思。她笑了笑,只当自己愁绪难解,遇景伤怀。
有些事情,她不愿思考,害怕思考。
酉时方过,就见萍儿进来通报,说是承贤宫里的小宫娥来,请她去坐坐。
这样的时辰相邀,青青觉着有些奇怪,但又念着自己即将出宫,而承贤又是那般古怪性子,便点头应了。
青青唤了萍儿一道,随那小宫娥往西面去。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青青走在九曲回廊之中,迎面拂来冷冷夜风,树影婆娑,枝叶幽明,青青蓦地害怕起来,这是一条不归路,踏出去时,已没了回头的权力。
终点并非废太子宫,而是宫廷最西面的老旧佛堂。
小宫娥将萍儿拉到一旁,青青推开那赤色的红漆大门,“吱呀”一声,仿佛离世前最后一丝不屈的叫嚷,那声音渐渐渗透进内里,飘摇,拉扯,勾上面前人翻飞的衣袂。
青青瞧着他神采英拔的侧影,心头陡然一紧,转身便要夺门而去,恰时小德子迅速拉合大门,一阵窸窸窣窣的落锁声,青青失了重心,颓然靠在门上,看着衡逸唇边媚态翩然的笑,心中是沁凉的绝望。
青青又恢复一派冷然,恼怒道:“这样晚了,你骗我来这,究竟想要做什么?”
衡逸冷笑,从暗影中走出,幽深的眼眸,映着重重烛火,燃出的竟都是浓浓恨意,他咬牙切齿,似乎要将她剥骨抽筋,吞咽入腹,待到她的骨血都在他体内化作难分难解的一团,待到她的魂灵都与他搅在一处,方才罢休。
“怎么?姐姐愿与三哥秉烛夜谈,却不肯见弟弟一面么?”
这声音,冷得彻骨,幽幽从地底钻进她身体,带着泥土的芬芳与尸体的腥臭,像一缕魑魅,化作了灰烟,绕着佛堂高耸的房梁,凄凉叫嚷。
他看着她,像失去宠爱的孩子,祈求她最后一丝悲悯。
青青害怕,瑟瑟发抖,她怕这样的衡逸,他已入绝境,背后是无底深渊,她拉不回他,他从来都是这样执拗的人,他会笑着,笑着坠落。
衡逸张开双臂,狭长凤眼,似秋水凌波,羽扇似的睫毛,缀满莹莹泪珠,他孩童般的模样触到了青青最柔软的记忆,他哽咽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我了么……”
青青怔忪,她已陷入他设下的魔障,痴痴看着他流泪的眼,乌亮的瞳仁映着她快步上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