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陈娇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谁叫刘彻是天子,天子天子,当然天生高人一等,他要连身边人都压不住,这个天子真是不做也罢。可天子做不成,自己还不是要跟着倒霉。
出身高一点的女儿家,要做皇后,心态不摆正几分,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她反倒为太后说话,“天子,您这句话,说自己也很恰当呀?”
刘彻才一怔,王太后已经忍不住大乐,“娇娇这句话说得好!”
妻子数落夫君,为婆母取乐,做夫君的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陪笑,见王太后拿起碗筷,又从陈娇手上接过了一碗米浆用了一口,便拿眼睛去看陈娇,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说:你又闹我。
陈娇一板脸,理都懒得理他。刘彻只好干笑。自从出了尹姬这件事,他在陈娇跟前分外抬不起头来,几乎已经成了习惯,王太后看在眼里,微微有些不悦,想要说他几句,又想到儿子顶自己却是驾轻就熟,反倒要到陈娇来缓和局面,一时间意兴阑珊,话就没有出口,只是酸酸地道,“你也不必老这样孝顺了,还是一边坐着,免得阿彻看见,又要心疼。”
陈娇莞尔一笑,对太后她从来都没有一句硬话,“母后这话是怎么说的,伺候舅姑是我的本分,不过端一碗羹汤罢了,还能累着我呀?”
就是个石人,对着这样的媳妇,也都要被感动得从芯里暖出来。太后要是再不暖上几分,简直就要连刘彻都嫌她铁石心肠了。
她只好满意地拍了拍陈娇的手,“娇娇对我们长辈真是没话说。事上抚下,在在都做得很好。”
到底还是绵里藏针,又刺了陈娇一下。
那声音亦不由得在脑中叹息了一声,“这一世对她和顺成这个样子,连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她还是有话说,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真正和睦的婆媳?”
曾经她飞扬跋扈,也不大把王太后放在眼里,因为太后同太皇太后之间走得不近,陈娇心里也不是没有怨言:孝悌两个字,太后自己都做不好,还拿什么来要求她?她难道还以为太皇太后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婆子,只能看太后母子的脸色过活?
就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是窦氏、陈氏将来当仁不让的掌权人,现在软下去,人心向背,恐怕在将来就不能收拢太皇太后留下最大的遗产。她才处处都硬,处处和太后离心。
可人家再怎么样,那也是刘彻的亲妈,要整你,办法简直不要太多,润物细无声之间,刘彻和她渐渐离心,很多小事,不能说没有太后的功劳。别看她面上笑得慈爱,行为举止无可挑剔,在背后害了陈娇多少次,真是难以细数。
这一次她要还栽在同一块石头上,恐怕连老天爷都要笑她蠢了。
“婆媳之间争斗的,还不都是男人的心?”陈娇就在脑中淡然地回她,“这一次,田蚡输了圣眷,我们已经是最大赢家。阿彻还要出言不逊,明着偏心我……太后说一两句淡话而已,听着就算了,你还真往心里去啊?”
她一向觉得那声音很有几分可爱,眼前步步危局若此,经自己稍微解说,她居然还窃窃地笑起来,好像吃了谁给的一粒饴糖,被甜封住了口,连笑声都是闷的。
就算实在觉得没什么好笑的,陈娇也不禁被她感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这笑落到刘彻眼睛里,天子就更心虚了,他少见地带了一点结巴,“娇娇,母后毕竟寡居了有一段日子了,脾气古怪也是在所难免,你别和她计较不就是了?”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的好我知道,总之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其实说起来,天下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丈夫,刘彻虽然玩得过分了点,居然闹出了三人同床的荒唐事,但平时对陈娇也算是尽心尽力,不好再挑他什么了。如果是一般世俗夫妻,他所求的其实也很简单,陈娇甚至没有立场不给他支持。只是天家事事不同红尘,夫妻之间的情分又混杂了政事,这才让陈娇觉得无依无靠,脚底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头,错一错,来日没准就要滑跌下去。
“母后是为了舅舅的事,心里不爽快。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陈娇就徐徐地道,一边挽住刘彻的肩膀,一边将头就靠了上去,“她又少到长寿殿去走动,也不明白我为了这件事,在外祖母面前很跌了几分面子,在我身上出气,也算是人之常情。”
这句话鞭辟入里,几乎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王太后发怒的根本原因。以窦代田,其实是太皇太后凤颜一怒的后果,但在王太后心里,她不敢怨望婆婆,就只好迁怒于陈娇,觉得是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才有了这临阵换讲的一举。
还是一样,没有一句话直言太后的不是,但刘彻身为当局者,谁是谁非,真是一目了然。陈娇越通情达理,就越发显出了太后的昏聩。
他不免又多了几分愧疚,“唉,处处周全,你委屈了。”
虽说亏欠太多,也许刘彻反而会更加不敢面对自己,但适当的人情还是要卖,不然出了工不见功,那真是傻子才做这样的买卖。
陈娇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刘彻已经做了快三年的夫妻了,却连一点夫妻的感觉都没有。互相扶持,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落在她眼里居然是一盘买卖。就是从前她和刘彻闹得那样厉害的时候,其实心底又何尝不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丈夫?很多事就是因为是夫妻,所以才理所当然的以为,刘彻不会计较。
她不去理会心底那声音愤恨而悠长的冷哼,又强行压下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怅惘,不疾不徐地点出了这一番对话的根本目的。“其实母后不愿去长寿殿,我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恐怕还是担忧国事,害怕你被魏其侯束缚住了手脚。”
与其说这是在揣测王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说陈娇在试着描摹刘彻的心思。想要扶植田蚡,主要还是因为血缘关系近一点,田蚡至少想的不会是用自己的相权,去抗衡刘彻的皇权。
陈娇也是过问了春陀才知道,前段时间卫绾难得行使一次相权,就断了刘彻招贤纳良,令贤良方正、敢于直言进谏的贤者——或者说,是信仰孔孟之道的贤者,直接经过皇帝本人的考试选举,进入朝廷中枢的念头。
虽然令自上出,背后肯定还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作怪,但卫绾平时老迈平庸,只晓得唯唯诺诺,难得发威一次,就令到刘彻吃瘪,难怪少年天子前段时间格外荒唐,成日里带着自己嬉游,对朝事摆出了爱理不理的态度来,原来还是和太皇太后赌气。
其实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对祖孙已经过了几招,或者是出于对她的爱惜和保护,双方居然都没有把她牵扯进来,直到窦太后被逼到了墙角,无奈之下,这才拉自己下场。
忽然间,陈娇对外祖母又多了一丝愧疚:她毕竟是把人心想得太狠了。不论如何,外祖母是决不会负她的。就是现在的刘彻,心中有没有丝毫要疏远她的念头,也都还难说呢。
她就微微抬起头来,眼波流转,大胆地去窥视刘彻的表情。
刘彻神色间带了恼怒,也有些笑叹出来的无奈,这拙劣的遮掩自然瞒不过他,陈娇这不是借古讽今,而是直接借人喻人,手段大胆之余,又多了一丝恃宠而骄的娇憨,就是当着刘彻的面在劝他,可又不想把劝摆上台面来,让刘彻可以喊停。
却到底还是纵容她的,他嗯了一声,英挺面庞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心思,倒是准的。”
陈娇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伏在刘彻肩上笑了半天,才续道,“可母后未必想得到,这人是不能一意孤行的,朝中有这样几股势力,盘根错节。军队、外戚、百官,还有各地的藩王,就是贵为天子、贵为太皇太后,想要做成什么事,也得照顾到大部分人的利益,令大多数人都得了好处,才能顺利地把事情办了。提拔舅舅,可是连外戚都不能完全服气,更别说别人了,这件事终究还是办不成的。可魏其侯就不一样了,他毕竟有功于国,又有军功,又是外戚,提拔他做这个丞相,军队、百官、外戚都是服气的,太皇太后也是高兴的,天子嘛,你喜欢的是儒术,魏其侯又是儒生……”
她又抬起头来,调皮地看了刘彻一眼,抿唇一笑,狡狯地道,“阿彻,你道我说得对不对?”
她当然说得很对,窦婴代田蚡,之所以会这样顺利,就是因为刘彻多少也本能地觉出了这个道理。即使贵为君王,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能任性而为,窦婴之所以上位,就是因为他能平衡到各方势力,照顾到各方的想望。
他用一种崭新的眼神去看陈娇,沉默有顷,才轻声道,“你真的就只想管椒房殿里的事?”
陈娇的心骤然一紧,她也不知为什么,居然高高提起,若非自己全力压抑,整个人都要紧绷起来。一股说不出的惶惑一下就捏住了她,她尽力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听刘彻继续说。
“干脆到宣室殿来,和我一起管管这个国算了,你的说话,可要比那群该死的孔孟、黄老之徒中听在理得多了。”
原来还是在埋怨手底下的人才太少。
陈娇一下放松下来,她白了刘彻一眼,又露出了刘彻惯见的一点娇蛮。
“椒房殿、永巷宫之外的事,送给我我都不管。”陈娇说。“就是永巷宫里的事,我都还管得不好,以后我要多用心管管永巷,管管你!”
就算陈娇有千般厉害,那又如何?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大部分心思,她都忍不住要用在刘彻身上。
刘彻就一面心虚一面得意地大笑起来,一边将陈娇拦腰抱起,于她的惊呼声中,奔进了椒房殿内,他在陈娇耳边说,“娇娇,我们生个儿子吧,朕的第一个子嗣,当然要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
其实这句话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实在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陈娇的心却直直往下沉了下去,忽然间她很情愿从前的绝嗣,是因为有人害她,而不是更凄凉的可能。
她该不会天然就不能生育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说啥|谢谢生生同学满是诚意的三个长评,在我忙得要死都要把金屋忘记的时候是你的长评让罪恶感啃噬着我的心灵!
以及,大家猜猜下次更新啥时候XD
19、犯边(补完)
经过陈娇的妙语排解,刘彻总算是回复了往长寿殿走动的脚步,祖孙间言笑晏晏,虽不说亲密无间,但至少帝后和睦,也让前朝、后朝都安下心来。不至于各自人心惶惶,想要选一边来站。等到了九月,匈奴人开始滋扰边境,朝中人的目光也就由朝廷里的这点子事,转到了西北边境,距离长安也就是十几天路的上苑一带。
太皇太后经过场面,还算得上泰然自若,刘彻却很生气。
先帝去世之初,匈奴人自己闹得也不大像话,并没有前来烧杀掳掠,说起来汉室边境也安静了足足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迎来这一次声势不小的东犯。各地将士自然朝夕用命,但长安城里依然不能不感受到匈奴人带来的阴影与危机。自从高祖起,秦时荣光不再,对内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天子,在匈奴人跟前连一句硬话都说不了,刘彻虽然一向宽和,但在这件事上要比祖、父都敏感得多,消息一传到长安,他就大发脾气,把自己锁在清凉殿内不肯见人。正好在清凉殿内陪伴他的两名美姬,当时就抬出来一个,送出去挨板子了。
陈娇至此,终于完全肯定即使自己已经判若两人,但或者所有事情的发生,依然都会同金屋之约一样,由头至尾,都由不得她来选。
就算是她,也不禁平添了不少怨气,并不曾出面去劝谏刘彻,而是在椒房殿后头的小花园里,“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未央宫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即使陈娇由少到大,出入的都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高门大户,但她也不是没有跟着刘彻出宫冶游,见识过陌间百姓如泥一样由人践踏的生活。人但凡没有毛病,想的总是奋发向上,要她把椒房殿拱手让人,从这个花木葱荣水声盈耳的花园,搬迁到母亲那一样幽雅,却远离了长安城的长门园去,她自然是不会甘心的。
由少到大,她也一直都很回避长门园,长到如今十六岁,居然一次也都没有去过。她觉得自己只要不是被逼到绝路,也不想进去那个充满了不祥的地方。为此,她能潜心去学,习得人间百态,洞悉幽暗人心。在那声音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少她没有童稚可言,从小就为了在刘彻身边高踞后位竭尽心力。时至今日,她可以确切地讲,如今刘彻看她,是要比从前更亲密些的。
从前她无法理解刘彻的志向,而如今他的未央宫里,只有她懂,也只有她能毫无保留地给他支持。从前她无法容忍刘彻的好色,还未给她留下子嗣,就已经有意令别人生育,而如今他自己都说,想要让第一个孩子出自她的肚子。从前她仗着自己能够给他庇护,缓和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便以恩人自居,仗着他的好性子处处任性,如今她自己做得无可挑剔,虽然要在外祖母和他之间折冲樽俎,但所幸也还能做到两不得罪,而非两处为难。
陈娇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若要还能再好,除非不入金屋,只是很可惜,这金屋由头至尾,却真不是她的选择。而如今她在这里,在椒房殿内,为这个虚假的许诺所束缚,好像一只困兽,她看得到前路,看得到帝王的野心和太皇太后的沉稳,发生最激烈的冲突,看得到自己因为同两面都亲密无比的关系,不得不成为两人之间的缓冲地带。看得到刘彻因为不得不托庇于妻子,尊严受损之余,渐渐与她离心……她看得到自己走向长门,皇后衮服已经卸下,而刘彻正在高台上登远眺望,或者是目送她,他身边已经换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最好笑是,这一切其实也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外祖母和刘彻已经足够爱惜陈娇,不到绝路,不会轻易把她牵扯进来。而母亲虽然愚昧甚至不可理喻,但总是她的母亲,她没有想着要害她。曾经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天真太骄纵,没想到此番卷土重来,她没有一件事做错,却还是眼睁睁不得不看着所有事情发生,没有任何改变,不以任何人意志为变。
她第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尽管她身居后宫之首,谈笑间可以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但其实和天下比,她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她的命运已经写在了天下的兴衰史中,她又算得了什么?
陈娇紧紧地闭上眼,第一次由得自己在这样深沉的无力中渐渐溺下去,她简直再不想呼吸,一个念头忽然又划过了脑际。
不若一死了之,也胜过让一切重演,再一次承受幽闭长门的羞辱,她还不如去死。
那声音反常的沉默,直到此时都不肯说话,即使她已经想到了死,她也依然保持了令人费解的安静。头一回,她想要和她说话,可又找不到她,她在脑海心湖中,在最深的自我中四处搜寻,想要找到一个人来给她鼓舞,可回应她的只有最绝望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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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就是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中,踏入椒房殿。
他得到的待遇当然不会太好,迎接他的眼神里虽然没有太多敌意,甚至还称得上友善,但眼神深处的一丝轻蔑,韩嫣却不会错过。
的确也是,永巷里的贾姬可能会羡慕他的得宠,但在椒房殿里,一个佞幸罢了,皇后身边得宠的大宫女,都不期然狐假虎威,可以看不起他。
尤其是那叫楚服的宫人,对他的态度更形微妙,他不知为什么,只知道自己并不太喜欢她。
“娘娘在园中小憩。”她说,“吩咐了我们下人,不可进去打扰。虽然娘娘素来宽大,即使对愚钝如我等,也不曾疾言厉色,但我们做奴婢的,也要有自己的分寸,不可贸然行事,惊扰了娘娘。”
意在言外,还是说给韩嫣听的。
韩嫣根本懒得理会,他直接说,“陛下心绪实在不佳,就连丞相求见都不得见。把自己锁在清凉殿内已有几个时辰了,水米未进,谁劝都不听。国事耽误不起,若是椒房殿这里不成,我等身为侍中,只好求见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总要在耽误大事之前,把皇上从清凉殿内请出来。”
都知道陈娇和刘彻亲密无间,帝后感情好得不得了,刘彻宠爱她,甚至宠爱到了会为了陈娇同太后顶嘴的地步,总不成享受了天子的宠爱,但到了要做事的时候,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
或者是侍中的身份,终于令楚服想起,除了佞幸之外,韩嫣也不是不做事的。她的态度有了少许松动,退了一步,说,“我去为你通报一番。”
韩嫣却已经失去耐心,他恐怕楚服阳奉阴违,坚持不肯打扰陈娇,最终逼得他不得不进长乐宫去求见太后。
金俗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自己下错了一步棋,韩嫣毕竟还太年轻,身边又没有个能出主意的人,半年后他已经知道后悔,可惜没有药能吃。
“事急从权,娘娘宽大,自然会饶恕小人的失礼。”他握住楚服的肩膀,只是轻轻用力,就把她提起放到一边,长驱直入,直接穿过宫殿,进了后花园内。
只是游目四顾一番,眼神好像自然被人吸引,他一下就看到了陈娇。
陈娇双目紧闭,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荡漾出了诱人的波浪,但令韩嫣为之屏息的,却并非此景,而是此情。
他是熟悉陈娇的,虽说见面次数有限,但韩嫣对陈娇的印象依然深刻无比。很多人得居高位,不过是时势需要,好比昔年的薄后、栗姬,当时他尚且年幼,伴随刘彻偶然得见数次凤颜,便觉得这些人虽然眉眼宛然,但同身边如花似玉的宫人比,除了华服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
而陈娇就不一样了,他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就是蓬头粗服,立于一片荒芜之间,也能将荆棘丛生之地,装点出深潭一样的幽和静。他觉得她能占据刘彻的宠爱,除了自己的出身和为人,以及同刘彻之间格外深厚的情分之外,其实根本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和刘彻一样耀眼,只不过刘彻的风采似金乌,而陈娇却似玉兔,不是细心品味,很难知道她的过人之处。
她一向是静的,只是有时静得温婉,有时静得冷漠,偶然一点波澜,也不过是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亦不过片刻就化为无形,但此时此刻,陈娇好似一潭沸腾的水,额际甚至有汗珠落下,好似梦魇缠身,她年轻而娇嫩的容颜上写满了剧烈的痛苦,但一应挣扎都绝对无声。在午后这静谧的花园内,情与景、景与声之间强烈的对比,竟让韩嫣整个人怔住,再作声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窒息一样的喘息,陈娇猛然弹身坐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去拭面上的汗珠,韩嫣忽然也回到现实,他顾不得男女大防,疾步上前轻声而紧迫地问,“娘娘,是否要传御医?”
陈娇的眼神一片茫然,她望向韩嫣,像是在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脸,忽然间,这个太特别的女人倾身向前,一把攫住韩嫣的下巴,将她的唇覆了上来,双手就像是水蛇一样绕上来,紧紧地缠住了韩嫣的脖子。
而韩嫣虽然一向矫捷有力,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居然连推开陈娇的力气都没有,他身不由己地被带倒在陈娇身上,唯一一点清明,只是他还能撑得住软榻,而不使陈娇承受自己完全的体重。
在这暧昧而昏沉的时刻,他并不知道陈娇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其实也根本就不想知道,然而——或者让韩嫣大松一口气,或者又让他过分失望的是,陈娇的软舌才顶开了他的唇,忽然间又撤退回去,她一下把他推开,自己翻过身去微微喘息,又过了一会,再回头时,眼底已经写满了冷淡。
她又成了那个冷得像冰,玲珑剔透的皇后。
“韩舍人。”陈娇说,并未显得有一丝讶异,好像刚才的唇齿交缠,不过是韩嫣的一场白日梦。“是为了阿彻来找我的吧?”
韩嫣吞咽了一下,忽然他很想和陈娇对视,去寻找陈娇的冷漠中,是否会有一丝裂缝。
但紧接着,他看到陈娇的绣履。
这是一双太精致的鞋子,龙纹凤舞由金线挑出,而尽管商人们也不乏穿金戴银之辈,但天底下有胆子用龙凤这样尊贵的神物,来装点鞋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满腔热血忽然变冷,他半跪下来,恭谨地揭过了刚才的那一页,他说,“皇上把自己关在清凉殿内,不但不见丞相,连我们侍中都不肯见,还请娘娘出面缓颊,免得误了大事。”
陈娇哼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匈奴犯边,是几代人的奇耻大辱,陛下怨怒至此,并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