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3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陈娇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她故意啊了一声,“原来是舅舅催你……那我可没办法了。谁叫你爱听他的话呢?”

  的确,以刘彻身份,应该是田蚡巴着他,不是他去迁就田蚡才对。

  刘彻窝火来窝火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不懂,能用的人,实在还是太少了。”

  陈娇颇为不以为然,只好微笑以对。而这个完美的,春水一样的笑,落到了刘彻眼底,又使得他一阵不满,天子冲口而出,“本来还没那么不高兴的,一进殿,看到你和卫女一起,就更不开心了。”

  这都是哪回事和哪回事啊!

  不要说陈娇,连声音都啼笑皆非。“你这是在妒忌我同卫女之间走得太近?”

  刘彻却应得理所当然,“难道不可以?”

  他难得无赖,陈娇倒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只好一边笑一边叹气,“行,行,我的阿彻说什么都行。”

  笑容里虽然有无奈,但归根到底,回味还是甜的,这笑容装点了陈娇的容颜,就使得她面上现出了淡淡的光辉。虽不及和卫子夫说说笑笑时,面上那照人的辉采,但怎么说,还是容光焕发,满面春风。

  刘彻看在眼里,又想到她和卫女说话时,态度上显著的松驰,妒火忽然冲上心头,他脱口而出。“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同卫女、同韩嫣说话吗?”

  他伏到陈娇耳边,低沉又委屈地说,“因为你同他们说话时,脸上的笑,全都真心。娇娇,我不喜欢,对其余别人,你敷衍就好,你所有的笑,都要为了我。”

  陈娇登时就讶异地瞪大了眼。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感慨刘彻的观察入微,还是惊讶于自己演技的缺失。原来笑意是不是发自真心,刘彻居然一眼就能度出来。

  仔细一想,又害怕起来:既然如此,岂不是她对着刘彻的每一个笑容,都是从心底笑出来?

  就算陈娇已经养成了瞻前顾后的习惯,但她依然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武装着自己,每一个笑都扯出预期中的弧度与神态。同刘彻相处,感觉就像是在水面下呼吸,随时随地被巨大压力包围,她反而顾不得谨慎,很多时候只是随心所欲地做。如今看来,成效还真是不错,刘彻居然已经贪心到了、介意到了这样的细节。

  然而不知为何,陈娇却感到了一股窒息一样的压力,她望着刘彻,轻声而犹疑地问,“阿彻,你是说——”

  “难道你还没听说吗?”刘彻在陈娇耳边说,吐息潮湿而火热,“宫人们私底下都叫你冰皇后,娇娇,别人能看到你冰冷的一面,已经是福分了。你融化时候的样子,只许我看见。”

  陈娇真不知该哭还是笑,该受宠若惊,还是心惊肉跳。她只好闭上眼来,投入刘彻的怀抱,顺着直觉和本能,勾出了一缕模糊的微笑。

  由得心湖中一道声音,酸涩长叹,叹息声萦绕耳边,久久不去。

45、床艺

  几乎是一转眼间,刘寿非但已经会爬,还可以磕磕绊绊地,试着叫阿爹、阿娘了。

  他的周岁宴办得很盛大,虽然刘彻没有早立太子的意思,但自从贾姬有身孕开始,也有两年时间了,宫中还没谁再传出喜讯。刘彻对长子也就日益看重,尤其自刘寿会说话以来,更是高兴,“早慧,像我。”

  陈娇哈哈大笑,“你就往自己脸上增光添彩吧。”

  “若我不早慧,怎么从小就定下了你做我的皇后?”刘彻不免得意洋洋,自夸自赞起来,他笑着看了陈娇一眼,潜台词虽然戏谑,但也含而不露。

  刘彻上位,固然可说是王美人深得圣心。但大长公主终究是出力不少的,陈娇也暗自疑心过那金屋一指,是否出自太后暗中授意,现在听刘彻口风,倒像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抿唇笑了。“我虽然不早慧,但也还记着呢。若得阿娇为妇,必做金屋储之。金屋呢?在哪里?都过门快六年了,怎么都该建好了吧?”

  真要做一间黄金的宫殿,不说如何让那样软而沉重的物事,垒成一座房屋。就是要求的黄金数目,恐怕都要将汉室的金库给淘空了。刘彻被陈娇问得无言以对,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握住刘寿的小胳膊,让他去打陈娇,“阿娘坏,挤兑阿爹。”

  刘寿的肤色是真的随了贾姬,好像一头刚出生的小狗,头发总有些湿漉漉的,眼神也湿润纯真得可怕。他虽然食量大,但却吃得不胖,挥舞着细细的小手,笑呵呵地来捉陈娇的脸蛋,口齿不清地叫,“哈娘,哈娘。”

  等陈娇把脸倾侧过来,给他摸到了,又扭着身子要乳母来抱,咂着嘴,显然是犯了饥荒。

  楚服就笑着上前,将他抱到了乳母身边,很是慈爱地看着刘寿,对陈娇道,“现在食量越来越大了,蒸了软米糕给他,一口气能吃两块。”

  刘彻和陈娇并肩坐着,笑望乳母把刘寿抱到了静室之中,刘彻又坐了一会,便站起身道,“我去清凉殿坐坐,和韩嫣他们玩乐一番,晚上就不回来用晚饭了。”

  陈娇眸色微沉,却没有多说什么,她唇边勾起了一抹像是笑又不是笑的笑意,懒懒地看了刘彻一眼,轻声细语,“想到王姬那里去,你就直说。”

  成亲一转眼已经六年了,这六年间,陈娇一向是后宫中最受宠的女人,就是现在,刘彻一个月也有二十多天睡在椒房殿里。

  不过,不在椒房殿里的晚上,王姬都会到清凉殿中服侍。虽然天数不多,却也隐隐有了一个真正的宠姬该有的样子。

  前几天,刘彻居然破天荒到永巷殿里去,在王姬殿中留宿了一个晚上。

  “听说是和王姬口角了一番,陛下召她,她不肯去,陛下便到永巷殿里去哄她了。”卫子夫不期然就取代了贾姬的位置,经常给陈娇带来永巷殿里的消息。

  毕竟是再世之身,有一个在宫中打过转的老师教导,陈娇不过少假辞色,她很快就在永巷殿里站稳了脚跟,如今也渐渐地有了人上人的样子了。

  陈娇和卫子夫说话的时候,一向是不把刘寿带在身边的,刘寿不在,楚服就不在,而少了楚服,椒房殿里的侍女还没有谁能把陈娇的心思解读得那样到位,两个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人斟了上好的蜜水上来,反而将谈话的节奏打乱了。

  陈娇乘势呷了一口蜜水,若有所思,回过神来,才问卫子夫,“我记得王姬的住处不大宽阔,其实还颇为狭小吧?”

  卫子夫简直要比陈娇更淡然,“永巷殿中,大家都是一样,各自占据几间屋子,王娘娘的屋宇的确并不特别宽敞。”

  “娘娘?她算是什么娘娘。”陈娇啼笑皆非。“在你跟前,也就只有我还算个娘娘了。”

  卫子夫眼神一阵流转,她掩唇一笑,“是,娘娘。”

  刘彻既然不在跟前,陈娇也就放纵自己,被卫子夫逗得前仰后合,她指着卫子夫,“你、你”了半天,下文又被笑没了去。半晌,才懒洋洋将一缕鬓丝挑到了耳后,笑着抬起头来,从睫毛底下看了卫子夫一眼。“你这条舌头!”

  卫子夫面上顿时微微泛起红来,她没有顺着陈娇的话题说下去,而是若无其事地道,“不过,现在王姬屋子里是要拥挤一些,陛下赏赐了不少器物给她,屋子里都快放不下了……”

  陈娇不禁又纳罕起来。

  刘彻雨露广播,这倒不让她吃惊,从成亲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决无法独占天子。不论是韩嫣、贾姬还是王姬、卫女,其实都不会有任何不同,只要外有得力外戚,内有太子、御宠,任刘彻御女三千,男宠娈童多不胜数,也妨碍不到高高在上的她。这些御女佞幸,不过是宫廷间的玩物,顶多生有子息后,得到妾室身份,和她的距离依然迢远。

  但这也不代表她不会好奇。

  刘彻素来精力过人,自己有时候不大舒服,白天他是要到清凉殿去和韩嫣厮混一番的,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在清凉殿内传召几个宫人,欣赏一番歌舞,享受一番荒唐的淫乐。但他似乎也真不会因为床笫间的事,就对谁另眼相看。韩嫣虽然时常在宫中留宿,但那也是因为他对匈奴边事,有独到见解,又总算是刘彻自小一道长大的伙伴。除此之外,还真没有谁能够光凭自己的美色,就得到刘彻特别的钟爱。

  这个王姬她也不是没有见过,虽然姿色美艳,但仅仅是椒房殿里,就能找出一两个可以和她媲美的姑娘家……

  她便向卫子夫飞了一个疑问的眼色。

  卫子夫并没有佯装不懂,她会意地点了点头,面上不由得飞起了两团红晕,声若蚊蚋,附耳在陈娇耳边轻声道。“听说王姬家中长辈,乃是巫觋之徒,精研房中导引之术。非但能令人欲仙欲死,房事过后,陛下还总觉得耳聪目明,精力充沛……”

  陈娇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害羞的,她恍然大悟,眉宇间却不禁阴沉了下来。

  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手里握着一个卫女,不能运用不说,却还要眼睁睁捧出另一个大幸的宠姬。

  刘寿的年纪,始终还是太小了一点,是禁不住王姬在后宫中折腾来折腾去的。现在的自己,也还没到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时候。

  “巫觋出身,这就不大妥当了吧。”她不禁自言自语,“巫蛊厌胜这样的事,在宫中是屡见不鲜的……”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挺尴尬:这么多年来惯了言笑无忌,倒是不记得卫女也是从前当事人之一。

  她看了卫子夫一眼,果然发觉卫子夫垂下头去,不敢和她眼神接触,丰润青丝垂荡下来,在脸颊边做成了密密的一道帘子,陈娇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卫子夫的下巴,和声说,“傻孩子,你怕什么。”

  卫子夫的眼神触到她,又飘了开去,她嗫嚅着说,“巫蛊这样的大事,一掀起来,就是腥风血雨……”

  “那也要王姬的确行了巫蛊之事嘛。”陈娇想了想,忽然哑然一笑。“不过,是该给她换间屋子了,既然这么得宠,和阿彻商量一番,也给她一个美人的名分吧。”

  卫子夫美目波光流转,她瞅了陈娇一眼,双眸盈盈,似乎在不解,又似乎已经会了陈娇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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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长公主听说了王姬的出身,不免也吃一惊,“房中术?怪不得阿彻这样宠她,原来她还真是身怀绝技。”

  陈娇觉得她身边人简直日复一日,一个比一个更会说笑话。大长公主偶然牛刀小试,她就乐得合不拢嘴,“可惜了我们都是女儿家,也试不出王姬的功夫。”

  大长公主转了转眼珠子,又泛起了傲气劲儿,“这也不是她独门的绝技,两三个月后,给你送两三个美人,个个都比她强。”

  虽然陈娇叮嘱过大长公主,但看来私底下她依然有所准备,不然,底气能这么足,说送就送?

  陈娇转了转眼珠子,她说,“为什么要送美人?为什么不是我自己去学?”

  就是那声音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责怪陈娇,“你是大汉的皇后!怎能——怎能——”

  不端庄?陈娇想。可还没等她回答,大长公主的反应,都要和声音如出一辙,“娇娇!你金尊玉贵的身份!”

  看来,大长公主是不用学这个的,要学的人是董偃才对。陈娇忽然发觉她实在是找错人商量了,太皇太后也许会有门路,但堂邑侯府里,就算有专人负责教导这种事,那也肯定是男女兼修,多半还是个男教授。要进宫教她,还要先净过身,能活下来再说。

  “我还没有子嗣呢。”她反而拿了子嗣的问题来堵大长公主的嘴,大长公主好像一下就噎进了一个果子,她不说话了,愤愤地抱着手臂,大有为陈娇不平的意思。

  “早知道就嫁到列侯家里。”大长公主没心没肺地抱怨,“要学房中术的,就是你夫君,不是你了!”

  陈娇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大长公主已经眼睛一亮,她说,“我记得楚服的祖父祖母,似乎也是巫觋出身。她父亲前一阵子还治好了你哥哥的寒热病。我看,也许她母亲或者祖母,甚至就是她本人,都不是不懂得这门家传的学问。”

46、夹攻

  陈娇再看楚服,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声音很幸灾乐祸,“这种事,你以为很少见?各地的诸侯王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美人,愿意奉上自己的积蓄,哀求楚服的教导,就是得宠的那些个夫人们,也不见得不愿意和楚服这样精通房中术的姑娘,来几场露水情缘。”

  楚服是否精通房中术,还根本没有得到证实,父母是巫觋又如何?她这么小就进宫服侍,家传本领学了几成,还不知道呢。

  陈娇本想回嘴的,可一想到从前她和楚服之间的暧昧关系,只好又住了嘴。她怏怏地转着眼珠子,不情愿地红了脸,“就你风流成性,连个女人都不放过。”

  那声音叹了口气,得意中也依然带了几分幽怨。

  “你再得宠又怎么样,刘彻迟早都还是会疏远你。”她虽然身份高贵,但粗俗起来的时候,居然也和陌间村妇没有什么两样。“我是一直到跟了楚服,才明白这种事是这样快乐,你以为你尽力配合,他就不会觉出你的勉强?这种事不尽兴,两个人之间还是会渐行渐远。”

  少年破瓜后,这几年来陈娇虽然渐渐不那样疼痛了,但床笫之间,的确也还享受不到多少快乐。要说学房中术,其实多少还是玩笑,她对这种事不说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没有多少想望,更谈不上去磨练自己的技术,来挽留刘彻的恩宠了。

  要是能生得出孩子还好说,过门眼看着就满五年了……

  “这种事难道不是就是这样?”尽管是和另一个自己对话,陈娇依然难得地有了几分害羞,她捂住脸翻过身去,不使得自己的窘态暴露在任何一个人身前。“难道还可以不一样?”

  那声音便不耐烦起来。

  “让楚服教你!”她愤愤地说,“要不是我没有个身子……”

  陈娇恨不得把自己掩埋起来,她又将那声音推倒了远处,“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

  可是对住楚服,从此又真的有了几分不自在。就是看着楚服的眉眼,有时候都要顿上一顿,才能回过神来。

  楚服也不是察觉不到陈娇的不对劲。

  她已经被陈娇的种种手段,拿捏成了惊弓之鸟,对陈娇的不对劲,第一样想法就是恐慌,就更小心地去看陈娇的脸色行事,结果越是注意陈娇,陈娇就越不好意思。

  连卫子夫都看出了不对劲。

  “娘娘这几天来,可是把楚宫人吓得不轻。”她弯下身子,细心地为陈娇去掉甜瓜上的瓜籽儿,将这饱含汁水的新鲜水果,奉到陈娇身前,似乎语含深意。“想必娘娘是转了主意,想要将她打发出宫了?”

  陈娇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卫女是知道楚服身份的。

  恐怕在未能靠近椒房殿的时候,也还以为今世的自己,和楚服也有那样的关系……

  她尚未来得及发窘,思绪便发散开去,想到了另一点上:从前的卫女,霸占天下有十多年的时间。当初发家起步,肯定就是因为把刘彻伺候得舒服,这舒服有榻下的舒服不假,可看王姬上位的速度,也一定有榻上的舒服……刘彻的喜好,想必卫女是最清楚的。

  就算是要学房中术,只怕也还是要和卫子夫学,不是同楚服学吧。她是要令刘彻的宠爱留在椒房殿内,又不是要令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

  看着卫子夫的眼神里,不禁也用了几分心思——又实在是觉得张不开这个口,只好面做绯红,难得地露出了弱势,转过头去,含羞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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