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的陪嫁奴婢并不太多,就算是当年的薄皇后,也没有用自己的人手充实椒房殿。宫中规矩,即使是母亲也不能轻易撼动。
或者,母亲也根本没有想得太多。在她心中,自己嫁进后宫,上有外祖母同舅舅,下有刘彻全心全意地垂怜。心腹一二,也不是不可或缺。
刘彻也的确是宠爱她的。
她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人跪在地上,轻声说,“回娘娘话,我叫楚服。”
陈娇忽然一阵头疼,她扶着额头,禁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那声音似乎在她脑中带起了一阵旋风,她第一次知道它还有这样的威力,它尖利地呼啸着,似乎要用这无尽的、怨愤的长吟来宣泄心中无穷无尽的情绪。
尽管已经想方设法地锻炼过自己的心志,尽管她是个习惯了早熟,习惯了多思多虑,心思要比一般人更沉得多的贵族少女。陈娇依然被这股强烈的疼痛,强烈的心痛给带得弯下腰去。
那小侍女慌了手脚,上前扶住她,一叠声地问,“娘娘,娘娘?奴婢这就去喊人!”
就像是来时一样突然,那啸声忽然断了,陈娇脑际有短暂的空白,然后她恢复过来,忙含笑止住了小侍女的动作。
“我没有事,只是忽然有些……腿疼。”
在宫中伺候的女儿家,就算再纯情,哪有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再说,刘彻和陈娇敦伦的时候,身边又哪少得了端茶倒水之辈。
小侍女的脸就很漂亮地红起来,她殷勤地跪下来,“那……奴婢给娘娘捏捏腿?不是我自夸,别看我人小,我手上劲儿可不小。”
的确,仔细看,这小侍女生得倒有几分英气,浓浓的眉毛英姿勃勃,虽然是屈居人下,但却有一股很爽朗的气息,并不像汉室宫女惯有的柔媚。
陈娇细细地打量着她,还没有说话,脑际便传来了一道冷冷的声音。
“杀了她。”
那声音断然说,语调冷冽,如腊月冰泉。
“杀了她,她将会是害你的人。”
陈娇便蹙起了眉毛。
她越发仔细地打量了那小侍女几眼,打量得她双颊生晕,才轻笑着说,“不必了,我躺躺就得了。你下去吧,传话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别进来打扰。”
楚服欠身一礼,默不做声地退了下去。
看得出来,她很像往上爬,也的确很有眼色,很能抓住机会。也许,她也很有能力。
那声音发出一阵起伏不定的低咆,像是受伤的兽,充满了暴戾,在暴戾下,又有隐约血腥味。
“杀了她。”
她再三要求,“她会害你,她会害你。”
陈娇不说话。
良久,她淡淡地说,冲着梁木,冲着朱红色帷幕,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悄声细语,说。
“我才入宫不到三天,就打杀宫女,她又没什么大错。舅舅知道,岂不是以为我是个性情暴躁、草菅人命的任性女儿家?就是外祖母知道,恐怕都未必高兴。”
“更何况刘彻虽然未必把宫女们当回事,但他素来宽大仁厚,底下人犯了错,总是不吝谆谆教导。我动辄杀人,他心底未必不会觉得,我的面目丑陋。”
“敌人是杀不完的,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尤其在宫中,敌人数不胜数,我还能杀尽这宫中的少女么?”
那声音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才烦躁地说。
“你不懂!”
她不再咆哮,而是细细地饮泣起来,呜呜咽咽,像谁家正演练的一支筝曲,声调凄绝。
陈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让我明白,楚服究竟会做什么事。”
那声音只是叹息,只是饮泣,她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陈娇早就知道,进宫在她而言,是一场战役的开始。她倒是没想到,第一场遭遇战居然打响得这样快。
当晚,刘彻没有回北宫就寝。据来报信的小黄门说,他和伴读韩嫣谈得兴起,今晚就不进后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喝,还真不敢随便写呢,又怕出弱智bug,又怕把阿娇写坏了……
5、婆媳
做新妇的一整年陈娇都表现得很低调。
她和刘彻年纪毕竟还小,景帝和皇后多次关切,床笫之事,“乐而节之,肾水不足,不可过分耽溺”。
年纪尚小,虽然同起同居,但同床次数并不太多。刘彻一心向学,有了空闲,偶然回来陪陪她,大多数时间,还是带着韩嫣和他的那一群伴当,纵马游行田间陌里。
陈娇从来不约束他和韩嫣来往,她更多地把心思放在伺候长辈身上。
她的亲外婆不需要任何经营,已经非常疼爱她,可王皇后却没有非要喜欢她的理由。
汉家宫室繁华,饮食足厌,王皇后久已经失宠,天子国事之余耽于美色游乐,太子虽然事母至孝,但他毕竟年轻,外头的天地要广阔得多,三个女儿先后事人,虽然也经常进宫侍奉,但并不能朝夕相伴左右。听够了笑话,看够了歌舞杂耍,她时常胃口不开,日渐消瘦。
陈娇每天早上给外祖母请过安问了好,为她读几本经书,又说几个笑话,甚至吹一曲笛子给她听,便到椒房殿里服侍王皇后午饭。
这按理不是太子妃该做的事,她也有自己的宫室,自己的屋宇,为了她的开心快乐而活的侏儒百戏、巫祝乐女。
王皇后就多次说,“太子妃一片纯孝,让人反而心疼起她来。成日侍奉长上,自己又哪有时间休息呢?”
每当此时,舅舅望着陈娇的眼神就会更柔和一点,刘彻的表情也就更自鸣得意一些。
汉家天子虽然性格激烈飞扬,但多半事母至孝,毕竟,这是个孝天下。而陈娇在孝道上的确无可挑剔。
唯独母亲是不大开心的。
“怎么说你都是太子妃,侍奉皇后用餐,是宫人黄门的事。堂堂贵女,同宫人争事,传出去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自在地靠在窗边,隔着窗棂望着窗外的夕阳,又转过头来看陈娇。
人们都说她的外曾祖父隆准龙颜,而母亲的确是继承了刘家的血脉,山根隆起贵秀无伦,使得她尽管已经尽量穿着朴素,可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霸气、贵气同骄气。此时此刻,她高高地抬起下巴,让阳光洒在自己的侧脸上,点亮了半边的金。
气势甚至比外祖母更盛三分。更不要说和素来温柔婉约的王皇后比了,她要比谁都更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凡事尽孝,而不立威,不是储后该有的风范。”她轻声说。“阿娇,你是我的女儿。”
陈娇忽然心平气和。
母亲不是没有苦日子,从前她也同舅舅、外祖母相依为命。然而她毕竟姓刘,她是天家的自己人,她自然不会明白天家的媳妇有多难当。她又为什么不贵气,为什么不威风呢?
“嫁进天家,就是刘家妇了。”她轻声说。
母亲顿时面露不快。
“我吹一曲笛子给您听。”陈娇就转了话头。“或者弹一首《出水莲》?”
她自小就有主意,自小就和家人格格不入,若非母亲就这一个女儿,说不定适配刘彻者,未必是她。
母亲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多年的相处,使得她总算知道,陈娇性子执拗如水,虽可随圆就方,却始终不减奔流。
“你也实在是太没有脾气了!”
见陈娇俯身拈起了一管碧玉笛,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气哼哼地加了一句。
脑海里就有个声音忍俊不禁。
陈娇低眸一笑,白嫩若春葱的手指翘了起来,微微撅起了桃花一样丰润的唇瓣。
幽雅低回的乐声就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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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数日,她侍奉王皇后用膳时,王皇后笑着问她,“听说长公主前日去探你,嫌我们阿娇实在是太没脾气了?”
陈娇的动作不由顿了顿。
她又低眉一笑,为王皇后捡了一块獐肉。
“虽然煎过,可没那么咸,清淡开胃,娘娘尝尝。”
又为王皇后盛了一碗滤过的新酒,才跪坐回原地,轻声细语地说。“母亲的性子就是那样,一辈子都改不过来。如烈火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生气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娘娘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王皇后掩唇笑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意思,这话是——”
她身边的女官就轻声说,“是《庄子》里说柳下跖的话。”
王皇后又捂着嘴,呵呵地笑起来。
陈娇也跟着笑。
“是嫌我脾气好,对下人们也太放纵了些。”她轻声说,“就是外祖母宫里,不也时常抬出去几个人?我进了宫似乎都没有发作过……母亲是怕我没法在宫人跟前立威了。”
女官就不敢说话了,垂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裙裳。
陈娇又回过头去,从宫人们手里接过了一碗汤水。
其实服侍王皇后的活计,的确宫人们就能干得更好。但不论是服侍的还是被服侍的,都知道,更重要的是姿态,不是服务。
“也许是像外曾祖父吧!”她又扬起了柔婉的笑。“从前打天下的时候,还把人从汉营骂到了楚营里。刘家的男人,气性大着呢。”
女官也说,“就是陛下,当年做太子的时候和人博戏,气急了一扬棋盘,就闹出了多大的事。长公主的脾气,和陛下真是一脉相承。”
“就是刘彻还不也是一样。”王皇后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她兴致勃勃地说,“带着那伙子伴当出去浪荡,闯了祸就说是平阳侯。大闺女在我跟前抱怨了几次,说是平阳侯的名声都被这个弟弟给败坏了。”
都说民间是父严母慈,可在宫中,王皇后是慈母,舅舅却也是慈父。
陈娇轻轻抿了抿嘴,“太子的脾气是大呢,还好,进了我的屋子,他是不曾发出来的。”
王皇后嗯了一声,又说,“那档子事,乐而有节,不要过度了。你也要留心,等刘彻十六岁时,太子宫中再空虚无人,就不大像话了。”
会说出这番话来,看来还是和她有几分贴心的。
人心都是肉做的,战战兢兢地服侍她一年,几句提点,王皇后尚且不会吝啬。
陈娇抬起头来看着她,扬起唇笑了。
脑中那声音就道,“你看,奉承她又什么用,在背后,她只是害你。”
陈娇等回了自己的宫殿里吃饭,才轻声自言自语,“你啊,真是和母亲一个样。”
吃过饭,她让楚服过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