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一转眼也就十三年了。”他父亲拍了拍刘寿的肩膀,也不无感慨。“可比我当年还要幼稚得多了!孔安国、董仲舒他们和我说,你在课上还经常同老师争执?”
他母后就只在一边笑着看皇帝教太子,自己并不出声。
自从刘据被立为太子之后,他就真的搬出了椒房殿里,住到了尽善尽美的上林苑中。这几年来,上林苑和京城渐渐接壤,从宫中过去已经非常方便,与其说那是皇家别院,倒不如说那是御花园的一部分。刘彻待太子当然是如心头肉,他把刘据安排在宜春苑居住,方便他和招揽来的各地贤才多亲近亲近,以便“近朱者赤”,令刘寿得以学习到他们的美德。
不过,刘据还是经常回去椒房殿拜望母亲,等到了夏冬两季,陈娇和刘彻往上林苑里避暑避寒的时候,他就更经常去母亲身边侍奉了。
和老师争执这件事,刘据私底下就问过母亲的意思,母亲当面没说什么,过了几天,楚服私底下和他说。
“娘娘以为,太子年纪不大,还是张扬些好,即使天性谨慎,也不必事事小心翼翼。”
刘据深以为然,自从有话直说,先生们虽然往上告状,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他父亲肯定也是不会在意的。
虽然母亲从来都寡言少语,甚至有时有话也不直说,但刘据从未觉得自己离开过椒房殿的羽翼,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见到楚服,见到椒房殿的宫人,他就好像回到了家。
金屋殿建成三年,其实根本就没有住过人,镀过铜的金砖,夏天被太阳晒得滚烫,到了冬天又过于冰冷。母亲也就是经常过去走走坐坐,她曾经和父亲在阳明殿住过一两年,但这一次过来,是自己主动要求住到了凉风殿里。
“孝期还没过,避讳些好。”当时母亲是这样解释的,不过在刘据看来,这就是她又一次言传身教,教自己如何防患于未然了。
母亲今年毕竟已经三十一岁了。
眼看凉风殿到了眼前,刘据就收敛了思绪,微微露出一抹笑来,徐徐地进了院子,正好和楚服迎面碰上——这个大宫女自从刘据搬出椒房殿,就一直贴身在他身边伺候,但和椒房殿的联系,却依然是众所周知的紧密。
两人目光相碰,都加深了笑意,楚服轻声说,“陛下人在。”
刘据便知道他父亲是又来找母亲说话了:自从祖母过世,父亲的心绪就一直有几分烦乱,刘据来的时机不巧,偶然还听到过几次,父亲和母亲的私话。
“毕竟是母亲。”父亲低沉地说,“想到临去这几年,母子两个人居然这么生分,我就实在是不好受!”
母亲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并不曾说话,父亲又添了一句,“可想到这宫中子嗣稀少,除了一个阿寿之外,这些年来再没有儿子……我也不是不怨她!”
刘据当时就有几分心惊肉跳,他慢慢地退出了宫殿,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来。第二天见到父母,都有隐约的惊讶,就像是浸透了骨髓的一块冰,经晚都没有化,回头想来,简直还残留一丝凉意。
他本来还给修成君几分面子,现在已经渐渐和他疏远。不用母亲提点他也能想明白:自己的降生,肯定是母亲和母后共同抗争的结果,出身椒房殿嫡系,能在祖母手底下养到这么大,真是不知费了母后多少心思。要再往深想,连母亲的去世,都难说是不是祖母在背后推手。身为唯一皇孙,刘据这几年来是走到哪里红到哪里,可从他渐渐懂事以后,就觉得祖母对他,是不如别的亲戚热络的。
人心就是这样,一颗疑惑的种子,只要有了合适的土壤,便能自己发芽成长,渐渐地纠结进了心底。才不到半年时间,刘据对于依附王太后生存的修成君金仲,已经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
不过这一次,父皇母后之间倒不是再说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话题,刘据走近了几步,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守孝三年,那是没有的事,不过也要等到明年才好办亲事。你看,是不是到了给阿寿说亲的时候了?”
刘据一下就怔住了,他毕竟年纪在这里,对男女之事也不是没有好奇,便又放慢了脚步,可惜这里不是他熟悉的椒房殿,他父母亲是早发现了他的脚步。他父亲一下就笑了,“这个刘寿!偷听!”
时年而立,他父亲是要比从前更沉稳得多了,他蓄了两撇工整的胡须,看起来要比几年前刘寿刚记事的时候威严了不少。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跌跌撞撞在椒房殿里学步,父亲因为什么事进来,一把抱起他打了几个转。那时候他衣袂飘扬间,在强烈的光照中,面孔就像是个大孩子,当时刘寿总觉得他应该是自己的哥哥。但现在他就很难想象父亲会作出这种事来了,他就像是一头刚刚进入壮年的雄狮,即使是和妻儿呆在一块,有了几分天子柔情,可也始终都有莫测的威严在。而这份威严又建立在他对朝政的牢牢把握之上,每一次刘寿见到父亲,一开始总有几分窒息:他无法想象自己能长成父亲这样的男人,威严莫测,手段变幻多端,天下,似乎只是父亲手指间的一个玩具而已。
他母后也捂着嘴微微地笑,又叫人,“来给阿寿摆个位置,让李延年准备一下,等阿宁醒了,我们来看新歌舞。”
过去这三年里,后宫平静无事,刘寿又住到了宜春苑里。或许是因为母后闲居无聊,又不愿和那些美人争风吃醋,反而自降身价。她也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大模范:开始把兴趣转向玩乐。
后宫诸事,自然不在话下。皇后沐邑,供奉多年积累下来,也是金山银海,刘寿出去了,刘宁年纪又还小,刘彻忙于政事,虽然对椒房宠爱不减,但有了空暇,有时候也要临幸几个美人解闷。对陈娇的新爱好,除了王太后有一定微词,宫中上下人等,都是乐见其成:他们也都的确因此而受惠良多。
刘寿还好,父亲往椒房殿的脚步明显就更勤快得多了。母后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就连养孩子都不例外,刘寿还记得小时候在椒房殿里睡午觉,听到楚服姑姑和母后说,“小公主近日脾气见了骄纵。”
“他们外婆养而不教,我不要这样。”母后当时的语气是很惆怅的。“虽说懂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能和鄂邑公主一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欺凌弱小的习惯。以后不许让她们姐妹单独相处,免得阿宁跟妹妹学坏。”
就连一个放在她膝下的公主都这样看待,不要说刘寿了。现在她不再过问朝事一心避嫌,把前朝留给了韩大夫和卫将军发挥,自己钻研取乐之道,成果还能不彪炳辉煌吗?
杂剧就不多说了,短短一年间,从民间寻访来一百多个离奇的故事,编排成了剧目轮番上演。平阳长公主过来椒房殿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候看得入神,连饭都顾不上吃。伎乐教坊这一百多个杂剧伶人,在京城权贵人家里是红得不得了,谁都争抢着上门演戏,要看“皇后新剧”。
歌舞也不必说,张骞历经多年,从西域满载而归,非但父皇见他,刘寿也见他,就连母后都见了他几次,又要走了两个女奴送给李延年。李延年潜心钻研了半年,手中的这一支舞女队,又成了全城红人。西域胡舞,跳得刘寿都有几分花了眼。
不过,母后毕竟管得严,他也没敢把这妆容精致,仙女似的讴者舞姬,给拉到自己的榻上去——他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敢,他不知道这些女儿家到底是看中了他的身份,还是看中了他这个人。他毕竟不是父亲,他没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一路走来的结发妻。
还有各色杂耍、玩具,各种各样精致的首饰……在过去的三年里,母后就像是换了个人,她几乎是疯狂地追逐着这些消遣,就像是要把过去十多年间的娱乐一下追回来,虽说没有误过正事,但刘寿却还是有几分担心。
或许是因为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吧,生活毕竟就没有主心骨,再抱养一个弟弟妹妹,也许能好得多。
他曾这样思忖过,但又觉得并非如此:刘宁虽然也有快十岁了,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可爱贴心,也真的很得到母后的喜欢。
他也安慰过自己,或许这就是母后应有的样子,和所有的长安贵妇一样,纵情声色玩乐……只要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此时此刻,当他望着父皇身边的母后,他始终觉得他在看着一个不快乐的女人。或许她穿着天下最贵重最华丽的深衣,佩着最轻盈最精致的步摇,享用着天下最豪奢的富贵。但刘寿还是能从她的眉眼感觉得出来:他母后,大汉最尊贵的女人陈娇,始终并不开心。
88、刺激
陈娇也的确开心不起来。
曾经有王太后在她头上,有卫子夫需要她提防,刘彻的心意还需要捉摸,陈家在朝堂上还孤立无援,田家虎视眈眈正要崛起,而卫家还无法为她所用的时候,她根本已经久已忘怀了快乐这两个字。要不是韩嫣近乎执着地在十年前十年后都问了她一样的问题,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是需要快乐的。
可回心一想,也并不奇怪,她这一辈子自从懂事以来,又有什么时候是快乐的呢?她从来都不快乐,在她最甜的时刻,她头顶也永远都蒙了一层阴影,如果她货真价实是前世转生还好,那么她到底还是快乐过的,她还能记起那声音和她叙述的故事,在她意气风发的少女时代,那一个陈娇的确是快乐的。可这一个陈娇呢?她自己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意气风发是什么滋味,她已经太习惯深谋远虑,太习惯委曲求全,就是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担心的时候,就是在现在她已经站到了这个不可置疑的高位上,她的一生已经不可能再完美的时候,她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我终究是会老的,阿彻能和卫子夫白头,可未必能和我白头。别看现在阿寿一枝独秀,太子之位似乎稳稳当当的,可他毕竟是生得太早了,二十年之后,阿彻才刚五十出头,太子就已经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了。到那时候……
孩子生得太早,是好事也是坏事。想来当年卫子夫,恐怕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陈娇就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振作起精神,抬起眼望向了徐徐进殿的杂耍伶人。
这种声色之欢,倒的确是能排遣人的忧思,可看多了其实又都还是一个样,陈娇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她把头靠在刘彻肩上,望着这演滑稽戏的侏儒,唇边一缕笑意,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多半还是出于礼貌。
刘彻一开始还专心看戏,见太子频繁回顾母亲,倒是留了心。他低声在陈娇耳边问,“是不喜欢?”
陈娇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情绪是何等熟悉?她立刻就听出了刘彻话里那微微的无奈:能做的都做了,还是不开心,这也实在是不能怪他了。
馆陶大长公主在下侧了侧身子,冲陈娇投来一瞥,陈娇也能读得出她话里的意思:闲来无事,不要破坏气氛,扫皇帝的兴。
“是早上醒来就有点头晕。”她轻声在刘彻耳边说,“又在想阿寿的婚事。”
太子对母后频繁的回顾,立刻就有了第二个解释,刘彻片刻前的无奈和疲倦一下就全化成了笑意,“这小子,私底下缠着你问东问西了?”
陈娇看了刘寿一眼,笑着并不出声,等刘寿转开眼了,才低声说,“儿子在这里,一会再说吧。”
虽然刘寿年纪也不大,但十三四岁,是该要为他物色太子妃了,不说别的,就算是教识宫中礼仪,筹备婚礼,这随随便便,也都要一两年时间。现在不物色好人选,等到刘寿十六七岁的时候再来操心,岂不是要二十多岁才能成亲?皇太子就是这么麻烦,要是在婚前弄出了庶长子,以后就有得好折腾的了。本来已经宁静的后宫生活,说不定还会再起波澜。
刘彻也觉得陈娇说得有道理,人散了以后就和陈娇商量,“孩子到了会惦记女人的年纪,还是要定下婚事,拖得太慢,也不成体统。”
他又问陈娇,“你觉得几个姐姐家里,有没有不错的女儿?”
看来,还是想走当年的表亲结姻之路,这样一来,刘寿的太子位肯定也就更加稳当了。
“大姐家里不说了,她一辈子就一个曹襄,二姐生的两个女儿都像父亲。”陈娇很无奈,“至于三姐,就陈蹻那个德性,你安心让他做太子的岳父?天都不要掀了,本来就是舅舅了,再来一重岳父身份,太子有话也难说,倒是更难做人了。”
换句话说,就是陈娇嫌陈蹻是个猪一样的队友,再说,“三姐也就是一个男孩,虽然有几个女儿,那都是滕妾所出,身份也上不了台盘的。”
她就和刘彻捧着脑袋发愁,刘彻开玩笑一样打趣陈娇,“别的事,你都是气定神闲早有准备,怎么这么大一件事,你和我一样没有主意?你仔细阿寿怨你这个做母亲的疏忽呢!”
要是在从前,这多少还有些忌讳在里面:刘寿怎么说是当朝太子,陈娇这个养母,恐怕没有权力自说自话地就定下了他的婚事。不过这几年来,韩嫣在中朝官的位置上干得有声有色,渐渐有成长为实权重臣的样子,卫青更是时有斩获,现在朝廷已经开始安排酝酿下一次对匈奴的会战,他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军大将。而卫家、韩家虽然看似有自己的主意,彼此间往来也并不密切,但逢年过节,是一定要到陈家府上拜望的。两个主母,也经常出入于宫廷,和陈娇聊天说话。陈娇虽然从不问政,可军政双方面受到重用的,都是陈家出身的佞幸外戚,刘彻非但没有忌讳,甚至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忌讳似的,对陈娇的信任也就可见一斑了。这句话,倒不是试探陈娇,是真心觉得她应该及早为刘寿物色妻子才对。
陈娇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确是疏忽了一点,这几年来日子都不知道过到哪里去了。回头看来,只有一团绚烂多姿花团锦簇似的狂欢,可就是这狂欢,夜深梦回的时候想起来也极没有意思。恍恍惚惚之间,只是纠缠于空虚两个字,日子再好,她也过不出滋味来。
“你总算是活过了。”她就在心里羡慕地对声音说,“就算你的一生再不完美也好,你纵情地活过呀,而我呢?我……”
那声音便久久地沉默了,如今陈娇有了大把时间和她说话,可她却再很少回应,就像是一个跳了太久的舞女,虽然还慢慢地旋转,但这舞姿也已经变形走样,不复当年的踌躇满志,当年的精神。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低弱而惋惜地说,“你如今拥有我想要的一切,阿娇,你为什么还不快乐呢?可你为什么却一点都不快乐?”
是啊,换作是她,想必她是会快乐的,她人生中所有的缺憾都得到了补偿,她拥有了刘彻毫无保留的怜惜和痛爱,她拥有了一个低调又强大的娘家,她拥有了两个虽然依旧并不成器,但也在逐渐成长起来的哥哥,将来即使母亲去世,想必也不至于捅出那天大的漏子,被刘彻借口收拾。她什么都有了,锦绣前程似乎一眼铺得到头,只要刘寿安宁稳定,就算刘彻爱弛又如何?夫妻二十年,情分还是在的,而总有一天,她和刘彻中有一个人会先去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在夜深人静,在最僻静最安宁的静室里,是的,她有想过,这念头就像是一星火,在她心底划过。如果,如果等阿寿再长大几年,等到他显示出了能和皇帝之位匹配的才具之后,令刘彻……
但也就是一闪,紧接着无数问题,就像是潮水一般地狂涌了上来:你能肯定刘寿就是个能和刘彻媲美的君主吗?你能肯定换作是他上台,就可以继续驱逐匈奴,完成本应该在刘彻手上完成的大业吗?后宫中的事就应该止于后宫,插手在废立生死的问题里,你是想做高祖吕太后吗?
而最后的两个问题,更是令陈娇都要痛彻心扉:你能舍得吗?他对你何止不差,他是对你很好!
而就算干成了这一切,你在长乐宫长寿殿里安顿下来了,成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了,到那时候,你又能、又会开心满意吗?
她觉得她是不能的,这几个问题根本就是矛盾,如果刘寿能够匹配得了皇帝的位置,他必定不是个轻信的人,而他们之间毕竟隔了一个贾家。到时候她还不是要担心?就算这是刘彻的安排,一旦揭发出来,刘寿会信吗?
后宫中的女人,想要求一个全然心安,不过是痴心妄想,陈娇一直很清醒地意识到眼下的状态,是她一生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安宁与快乐,她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么完美的环境里,却依然是一点都不开心。
馆陶大长公主也觉得纳闷。
“你还有什么好愁的?”她问女儿,做母亲的人总有几分特权,说话可以更加直接。“现在连我都是什么也不愁了,你又还有什么好愁的?”
她也的确要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更加快乐和自信,从前在逆境中所特意作出的,浮夸的、喧嚣的喜悦姿态,在眼下这种坦然的笑意中,就显出了浅薄与单调。陈娇忽然间觉得释然了一点:虽然落到长门一步,也不是没有母亲的功劳,但她也不过是一个人,她也是在极力挣扎着想帮她。
“我……”她说,倒是有了诉苦的心情,可还在思索的时候,眼神又不禁被这森森林木里偶然闪现的一角衣袂给吸引了注意力,她轻声喝道,“是谁在!”
结果,知道避无可避,慢吞吞走出来的,却是有份陪在窦太主身边的董偃。
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最美的几年,陈娇看着他都觉得有点刺眼:他是还要比自己更小几岁。她看了母亲一眼,没等母亲说话,就笑着挥了挥手,“我要独自走几步。”
便体贴地避开了这略微尴尬的一幕,独自进了林苑深处,茫然地浏览着这清幽的景象。不知不觉,连自己都迷了路,不知走到了哪里,又听见隐约有笛音传来,便寻觅了过去。还以为是李延年带着他的人在排演,结果走到近处一看,却是一个绯衣男子背她而立,正徐徐弄笛。
陈娇望着他的背影,远远的,不知不觉,也许是被笛音迷住,她的心有点乱了。
89、一次
能在皇家园林中弄笛的人,身份是无论如何也低不到哪里去的,陈娇站在一株大树边上,试着从那人的背影来推测他的身份:或许是刘彻近几年来的宠臣吧。江充、主父偃,又或者是出使西域回来的大英雄张骞……随着年岁的过去,这些厉害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冒了出来,而陈娇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对前朝的事了如指掌,甚至还能经常见到这些当红的大臣了。刘彻毕竟已经亲政很久,他对朝廷是玩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遇到大事,就要把陈娇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求一个心安。
在他对她越来越好的同时,他也越来越不需要她了,陈娇也说不清自己对此是什么感觉,她早想到这会发生,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自己这一生,唯独答好刘彻这一题就行了。就眼下来看,这一题她答得近乎完美无缺,纵是将来再入长门,那也是非战之罪,她本人已经做到最好,再也没有努力的余地了。
而此时此刻,当她站在这里,望着那风度翩翩的绯衣男子,吹奏着一曲欢快的笛音时,有一个想法忽然轻轻地挠了挠陈娇的心尖尖,就好像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也可以呀。”
坐享天下美色,你为什么不可以呢?被人不知道,她是在宫廷里长大的,她难道不知道吗?高祖吕太后当年和审食其的事,宫中上下又有谁不知道呢?只是这件事毕竟不光彩,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就是当年秦王赵太后和吕不韦、嫪毐之间的风流韵事,不也就这么发生了?只要再等几年,等卫青和韩嫣再成长一些,等到霍去病脱颖而出,等到刘寿长大,等到刘彻恰到好处地去世,等到她真真正正成为一个无法被打倒的太后……
那时候,她也不过才将将四十岁而已,母亲在这样的年纪,还享用了董偃呢,为什么她就不行呢?为什么她身边的权贵女子,没有一个不是纵情声色、任性而为地享受着自己的人生。就连隆虑长公主都有自己的老情人,而只有她,身份最尊贵,心计最出众,甚至连长相、连手段都为众人之首,却只能这样不快乐地打发着自己的生活,注视着刘彻在花丛中流连,自己却只能做他一个人的女人呢?
她从来都不相信贞洁,在这时代也几乎没有贞洁这个说法,她为什么要这样亏待自己?她也可以享受美色,如果美色能让她快乐,她为什么不能?就好像现在,四周空无一人,在这阔大的上林苑里,即使她身为皇后,要被人寻到也没有那么容易,她完全可以放纵自己,同这个令人心动的绯衣男人来一场露水情缘,又会有谁知道呢?就算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恐怕这位吹笛的才子,也不可能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她自己就更不必说了。短短的一场放纵,至少可以试验出这一点:新鲜的美色到底能不能让她快乐。
陈娇忽然间想要听到声音的评论,她想要得到她的提醒,又或者是盼望着她叹息着许可这片刻的放纵,但声音却好像沉睡了过去,她听不到她的一点动静,连那吹拂一样的呼吸声都不曾有,环绕在她身边的只有一片寂静,这一片被笛音强调得更为明显的寂静。
她忽然又紧张起来,心若擂鼓,甚至难得地感觉到手心为冷汗浸湿。陈娇觉得自己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她明知道自己可能把手中这精致的、昂贵的、无价的宝物打破,可又禁不住要握着它走上一条悬在高空中的绳索。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兴奋了,几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还没有提前老去。
她吞了吞口水,又抚平了衣间的皱褶,轻轻地走出了林子,开口称赞。“好笛音。”
这笛音也的确好,悠然自得、满是欢快,隐隐激愤之意,不过藏而不露,却又似乎横亘曲中,点明主人心中并非没有丘壑,只是生性洒脱,并不以忧愁为念。
那人为她声音所惊,笛声蓦然断止,他转过身来。果然仪表堂堂、剑眉星目,很是风流倜傥。他讶然抬起一边眉毛,和陈娇对视了有顷,似乎也为陈娇忽然的出现而惊讶。
是啊,他就像是闯进了陈娇的一个绮梦中,而陈娇又何尝不是闯进了他的梦里?这么一个华贵佳人徐徐自山林中走出,称赞才子笛声。恐怕很多精怪故事,也都是如此开头的。他望着陈娇的眼神里,一开始也有片刻的迷蒙与心动,随后——随后——
陈娇却觉得一桶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她润了润唇,勉强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方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