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家令很惶恐,唯唯地退出去,不多久,就带了一群人在阶下听太子发作。刘彻狂风骤雨骂了一大堆,从动物骂到了奴才,骂得解了气才说,“以后有多嘴的被我知道,直接拖出去打死!你们是服侍我还是服侍皇帝,服侍皇后?多嘴奴第一个最该死!但凡有人知道是谁多嘴,背地里告诉我,有赏!”
陈娇冷眼旁观,此时才徐徐出来劝解,“好了,稳重些,发这样大的火,传出去又说你轻浮了。”
刘彻进了屋,余怒未消。“笑话,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敢冲父亲告我的刁状?”
甚至迁怒于陈娇,“你也注意一点!我们身边都是什么人,你心里要有数。不然枕边话都传出去,体面何存?”
陈娇静下来不说话了,她瞅了刘彻一眼,刘彻被看得有些心乱,又伸手去扳她的肩膀。“我还不是为你生气!”
对自己偶然的脾气,他一直是很忍让,很肯做小伏低的。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笑,“你手段真是好。”
陈娇也很想笑,但她压下了笑意,又推开刘彻,委屈还挂在脸上,抱着膝盖轻声说,“你是为我生气,还是为韩嫣生气呀?”
刘彻答不上来,他很心虚,又有些兴奋。
——这还是陈娇第一次说出这样酸溜溜的话来,她毕竟还是会妒忌的。
7、发威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平阳公主的生日。
刘彻是王皇后最小的儿子,前头三个姐姐都已经婚配,说起来,还是平阳公主最得宠一些,毕竟是长女,她与王皇后,犹如长公主同皇太后。
陈娇虽然和王皇后有了小小的不愉快,还是不敢怠慢这个大姑子,一个月前就和母亲商议,“寻一方精美无暇的玉璧给公主做贺礼,想必还是得当的。”
虽说陌间百姓辗转求死者不少,但富裕的商人早已经穿着起世间难得一见的锦帛,身为帝国最尊贵的一小群人,随手送出珍贵礼物,在他们而言,只是最普通的社交活动。
陈娇身为太子妃,当然是很有钱的,置办礼物的是也用不着母亲亲自帮忙。太子家令之外,还有几个亲信可以为她筹办此事。
楚服自然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身边的宫人虽然多,但读书认字的却相当少见,大抵都是目不识丁的农家女。有眼界和陈娇聊天的,十中无一。
也不是看不起不识字的粗鄙之辈,只是很多事,识文断字者做来,天生就要妥当一些。楚服不但能识得几个大字,而且天生就很会来事,陈娇让她办了几件小事,她都办得很合陈娇的心意。
她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自然是不喜欢的,她多次反复要求,让陈娇,“杀了她,若不然,也将她送出宫去。”
陈娇不理会她,被逼得紧了,她只问,“她并无丝毫劣迹,办事又尽心尽力,杀了她,谁还会用心给我办事?”
身居高位者固然风光无限,似乎生死予夺尽在掌握之中,但其实在陈娇这个地位上,才觉得自己的尴尬,每办一件事,都要照顾到长辈们可能的想法。
她舅舅就很喜欢她的慈和,多次夸奖,“阿娇最难得看人命很重。”
在她手底下做事,不但可以时常分享太子妃赏赐的珍馐美味,犯了错顶多受几道板子,陈娇从来不施肉刑。长此以往,身边人服侍自然更积极,谁都想到陈娇身边服侍,不但有体面,钱也多些,更重要的,还是太子妃人很和气,又肯提拔。
其实很多时候,底下人所求的东西,对于上位者而言实在是太过微小,小到根本都不会为上位者在乎。刘彻就从来都不要身边人爱他,他最好身边人都怕他怕得要死,不敢向别人嚼他的舌头。
太子宫中的事,如今已经很难传到别人耳中,陈娇也不知道是刘彻吓的,还是她笼络住了人心。倒是她开始影影绰绰地听到了皇后在椒房殿里的言行。
一年多了,她渐渐地浸淫到了宫中,更像是一个太子妃,而不是长公主的女儿了。
楚服因为为人和气,谈吐爽快,行事又有侠气,就很受宫娥们的喜爱。据说好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小宫女,还把她视为“比太子还要好看的姐姐”。
过了平阳公主的生日没有几天,楚服就和陈娇咬耳朵。
“听说公主并不太喜欢您送的玉璧,在皇后跟前抱怨了几句,说您虽然面上和气,但私底下似乎没把几个姐妹放在心里。”
姑嫂不合,天经地义。别看母亲和王皇后曾经如胶似漆,自栗娘娘黯然下台,王皇后封后的那天开始,姑嫂面上笑着,私底下也不由渐渐有些疏远了,否则,母亲又何必在太子宫里抱怨她对椒房殿太殷勤?
不过,这也还是楚服第一次传进王皇后的坏话,从前她递来的消息,无非是王皇后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最近是否又没有睡好。
陈娇不免抬眼一扫楚服,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在脑海中问,“这就是她的错?她传递是非挑拨离间……该不会,她是王皇后的人吧?”
那声音便久久地沉默了。
陈娇有些诧异。
她还以为那声音会乘胜出击,乘着她起了一丝疑心,大肆抹黑楚服,让自己将楚服逐出宫廷,从自己身边赶出去。
这声音虽然存在于她心头,在她的识海中有一席之地,但似乎也无法掌握到她的全部思绪。对她的盘算,她几乎一无所知,所知者,只有她特地发问的几句话,与她所听到,所见到的情景。她就像是另一个人,透过陈娇的眼睛与耳朵,被困在她的躯壳内,感受着整个世界。却全然不明白她的絮絮低语,对一个易感的小女儿,会有怎样近乎毁灭的影响。
多有趣呀,一个甚至算得上有些迟钝的声音,却点醒了陈娇自己。
她并不着急催促,只是微微翘起唇角,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过了很久,才有一声长叹,将她惊醒。
那声音是浩然的,带了无穷无尽,数不尽的凄楚,却也有一丝暗暗的甜蜜,她说,“不。”
“她所犯过唯一的错,就是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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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天子人不太舒服,很少向皇太后请安,陈娇给外祖母行过礼,就坐到她身边去,向她说着天子的病情。
“已经安排了良医进宫诊脉,也举行了两三场盛大的巫祝。舅舅昨日里已经可以起身在庭院中散步了。”
“天命所归,病魔纵使凶狠,只要祭祀得当,破解得法,自然而然也就会消退的。”外祖母很满意,她拍了拍陈娇,“都是祖宗保佑!”
陈娇就跟着笑起来,却不敢说一句不对。
她虽然根本不信巫魔卜算,但也不会把这种话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上一代人照顾后代,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是我们,除了托赖祖宗们的荫庇之外,不是还指望着您的照看吗?”
皇太后不禁就笑了,她亲昵地紧了紧握住陈娇的手,打趣一样地说,“你是有事求外祖母了吧?”
和外祖母又与和母亲不一样,还是要客气几分,但也不必过于客气,爱屋及乌,老人家的长子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难免就对长女与次子多了几分牵念。长女的这个女儿,又是从小在身边长起来的,不宠她宠谁?
这份宠,还是带了不讲理的专宠、偏宠。——在梁王一事后,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毕竟是有了心结。
“是想从长乐宫中求几个人。”陈娇带了几分不好意思,“要能够放心使唤的……如今太子宫中的奴婢们虽然听话,但伶俐解语的不多,想请您身边的老人帮着教导甄别,寻找几个可造之才,放在身边听用。”
外祖母神色一动。
眼睛看不见,就更依赖听觉,陈娇话里细微的情绪变化,没有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怎么?”她慢慢地道,“你话要说清楚,是要听话的呢,还是伶俐解语的,是要老实些的呢,还是要生得好看的。”
又道,“你们还小,都没有成人,你也不要太心急了。”
陈娇小声说,“不是我心急……平阳公主已经在府邸中挑选美人了,虽说没有当着我的面臊我,但我也很下不来台——好像我多么妒忌一样。”
皇太后顿时勃然大怒。
“天子还病着!她身为女儿,不仔细侍疾,反而在这样的事上下工夫!”
又数落陈娇,“你身为媳妇也是一样!父亲生病,做儿子的应当衣不解带,用心照顾。真正的孝子,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想美色上的事!为了体现你的贤惠,你是要损坏太子的孝道?”
陈娇慌忙跪起来说,“外祖母息怒,是阿娇不会说话,阿娇年轻不知事,还要您教诲。”
太后余怒未消,“来人!把皇后、太子请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平时说话做事都很慈祥,总是尽量照顾到各方面子,就算是发作皇后,往往也发作得很缓和。像今日这样疾言厉色,霸道内蕴的表现,陈娇都是第一次看到。
她只好在一边跪坐,听皇太后数落皇后。
“阿启正病着,无疑应该禁绝女色,甚至荤食也不能多吃。可我派去探看阿启的侍者说,昨日才好了些,就又临幸了一名宫女,各种肉食,也是想吃就立刻索要,连等都等不及!”
天子虽然施政宽和,无为而治,但其实性子激烈急切,并不是耐心很强的人。
“你身为皇后,掌管六宫,这时候就应该站出来劝谏皇帝。”皇太后越说越严肃,“若只是一味屈从阿谀,成何体统!”
王皇后吓得去了头上的簪环,和陈娇、太子一起直挺挺地跪着,听皇太后的训话。
“还有太子,连日里不去侍疾,而是在外嬉游。你父亲正病着呢!都起不来床了,这是你的孝道吗?”
刘彻也赶快去了帽子,垂下头朗声道,“祖母教训得是,孙儿无地自容了。”
“太子妃也有错!”皇太后连陈娇都没有放过,“太子行差踏错,你应该直言劝阻,而不是放任他一错再错。”
陈娇立刻就拔掉了头上的步摇,和王皇后一样,光着头听皇太后发威。然后又同王皇后、太子一起退出长乐宫,进未央宫为皇帝侍疾。
天子看到皇后和太子妃头上都光秃秃的,很讶异。
没多久就知道了详情,不禁感慨万分。“世上还有什么情谊,贵重得过母亲对儿子的疼爱呢?”
皇太后为了天子的病情,接连发作了皇后和太子,连平日里最疼爱的太子妃都遭殃,不是因为太疼爱儿子,又是什么?
病情好转之后,天子往长乐宫的脚步就勤快多了,遇到难决的政事,也告诫太子,“为老者尊,难以决断时,不妨问一问你祖母的意思。”
过了两个月,楚服又和陈娇说。“听说平阳公主不知为什么,被皇后训斥了一顿,母女两个闹得不大愉快。”
陈娇一听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皇太后给她上的这一课,真是深入浅出,生动无比。
不过,皇帝的身体虽然逐渐好转,但王皇后还是没能让他戒除女色,静心将养,这年正月,他的病势又沉重起来,渐渐地就露出了下世的样子。
8、驾崩
说来好笑,陈娇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韩嫣。
虽说男女相见,并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大事,刘彻也经常让韩嫣在宫中留宿,但韩嫣毕竟只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他也很知道规矩,并不曾进女眷们集中居住的永巷游逛。陈娇平日又很少四处走动,她虽然很早就知道了韩嫣,但却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内,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以风姿为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几天已经来过,为皇帝侍疾,只是他毕竟上不得台面,这个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陈娇撞见了几次,便避开了女眷们进出的时辰。倒是韩嫣更有些无所顾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药的当口,依然毫不避讳地进了内殿,膝行到刘彻身边,和太子喁喁低语。
陈娇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刘彻也的确算得上是个出名的美男子,其实即使没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况陈娇和他本有亲密的血缘,两个人在长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总是很难讨厌自己,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亲近之心。
但韩嫣却不一样,这男人实在亮眼,即使在屋内,也好像自带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他的脸在昏处,都带了三分亮,行动之间英气勃勃,纵使正谨慎地跪坐在刘彻身后,依然难掩他的风华。
陈娇的一眼险些变作了凝睇,她又过了一会,才将目光收回,专心致志地为王皇后捧着药碗,低声劝慰天子,“舅舅,多少还是喝一口吧。”
天子这一次反常地执拗,“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数,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里知道。”
王皇后眉宇间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将调羹搁回碗中,对陈娇点了点头,陈娇便倒退出了屋子,将药碗交给了宫人。
侍疾从来都需要无尽的耐心,她虽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态,但私底下也难免腰酸背痛,在清平殿前无意间扭头一望,望着澄澈的蓝天,一时不禁就走了神。
那声音在她心湖上空轻轻地说,好像一匹绸缎,在水中肆意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