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子白
皇帝的梓宫安放在长身殿,灵堂布置得肃穆庄严,门楣上挂着白番,挑着白灯笼,丧棚里人并不多,全是后宫的嫔妃和一些太监宫女,文武百官一个也没来,这个时侯,谁也不敢来趟浑水,弄不好就得跟着大行皇帝去了。
高升海跪在人群最左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倒不是哭皇帝,是哭他自己,皇后死的时侯,他做了白贵妃的帮凶,楚王若是要秋后算账,少不得拿他开刀,现在没动他,大概是事情太多,还没顾得上,等大行皇帝发了丧,就该轮到他了。
他没想过逃走,上了楚王黑名单的人,哪里逃得掉,轻举妄动,只有死得更快。
供桌上各式供品堆成尖塔,香烛的烟雾在半空缭绕,熏得人有些浑浑噩噩的,白幡后头,道士和尚念诵经文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出来。
嫔妃们哭得也是个个梨花带雨,真情实意,照东越的规矩,她们这些前朝的嫔妃,没留过牌子份位低的可以放出去,留过牌子和份位高的,要么殉葬,要么在宫里枯死,都不是什么好结局,特别那些生了孩子的,知道太子容她们不得,怕是大行皇帝发丧后,下一波就该轮到她们,哪一回的宫变不是用血浇出来的。
在这里主事的是凤鸣宫的总管刘福,大小事宜都由他来安排,太子和楚王一直不曾露面。
瑞太妃在养伤,一来对皇帝寒了心,二来辈份摆在那里,她不去,自然没人敢说闲话。伤的是左肩,吃饭喝茶倒是不碍的,只是养优处尊惯了,一点皮肉伤也叫她受了大苦头。
早上荣嬷嬷替她换了药,说起楚王昨夜歇在配殿,她很是意外,“王爷果真歇在这了?”
“当然是真的,”荣嬷嬷看她吃惊的表情,有些好笑,“难道奴婢还诓您不成?”
瑞太妃怔怔的,“那他怎么不来见哀家?”
“局面刚平定,王爷诸事繁忙,等有了空,自然会来看您的。”
瑞太妃哦了一声,缓缓靠在软榻上,“他会住哀家的殿里,倒是让哀家没有想到。”
“王爷一直担心太妃,嘴上不说而已,心里还是记挂着,昨日他也来看了您,只是站在外头,听说您的伤不要紧,才离去的。”荣嬷嬷开导她,“咱们王爷是什么性子,娘娘应该知道的,心事重,感情轻易不外露,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当初咱们真是做错了,不管楚王妃是个什么人,只有她能让王爷开怀,现在她去了,王爷得多伤心,太妃见过王爷了,他那副模样,奴婢瞧着实在难受。”
瑞太妃没说话,半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以前的事都别提了,咱们往后看吧,他要是肯给哀家机会,哀家也愿意与他重修为好。皇帝去了,哀家能倚仗的只有他了,太子那个人……哀家以前帮着皇帝,太子对哀家必生了间隙,只怕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且哀家总觉得太子那个人心机太重,看不透,澉儿跟在他身边,哀家总有些担心,其实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何必替他人做嫁妆……”
“太妃,”荣嬷嬷忙打断她,压低了声音,“如今太子是储君,小心隔墙有耳,真让人听了去,必给咱们王爷添麻烦的。”
正说着,外头小太监一溜烟跑进来:“禀太妃娘娘,太子殿下驾到!”
瑞太妃和荣嬷嬷对视了一眼,皆是一惊,荣嬷嬷忙替瑞太妃把衣裳整理好,拿了条小毯子搭在她腿上,低声说道:“太妃不必惊慌,有王爷在,太子必不敢对您怎么样的。”
瑞太妃嗯了一声,右手压在左手上,轻轻抚着漆红镶宝的护甲,慢声道:“请太子殿下进来。”
很快,太子就进来了,笑盈盈上前行礼,“太妃伤势好些了么?昨日三弟鲁莽,我代他向太妃陪个不是。”说着拱手深鞠了一躬,显得相当彬彬有礼。
瑞太妃虚抬了手,笑道:“一点皮肉伤,不足挂齿,澉儿也是为了大局,哀家能理解,哪能受殿下如此大礼,让澉儿知道,倒是要怪哀家拿大了。”
“这话怎么说的,太妃是长辈,长辈受晚辈的礼本是应当,”太子坐下来,笑着说,“更何况此次攻城还连累太妃受伤,实在是儿子们的不孝。”
先帝后都不在了,以他的身份口称儿子,这算是太子对瑞太妃表明态度了,往后定是和楚王一样孝敬她,该有的荣华富贵,他不会比墨容瀚给的少。
瑞太妃突然在这一刻明白过来,她一直以为大皇子墨容瀚念及她抚养过他的恩情,才对她高看一眼,让她晚年过得滋润,原来不是,他和太子一样,是因为墨容澉的关系,因为要墨容澉替他们守江山,所以才对她好。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五味杂陈,她虽然生了墨容澉,却没养过他,也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到头来,她认为的好儿子,其实是头白眼狼,而她以为隔着心的亲儿子,才是她晚年荣华富贵的依托,可惜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第五百八十一章国不能一日无君
太子耐着性子跟瑞太妃闲聊了好一阵,才起身告辞,到配殿找墨容澉去了,他是刚刚才知道白如禀一家被流放的事情,在他看来,白家理应满门抄斩才对,他还准备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颁给白如禀,就象当年,大皇子墨容瀚登基,头一道旨意便是满门抄斩皇甫家,他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更何况,他答应过皇甫珠儿,替她家报仇,她死了,他更加不能食言。
配殿离得不远,从夹道过去,跨过一道天井就是,却与前殿俨然是两个世界,前殿烧着地龙,虽然也安静,宫女太监各司其职,总归是有些人气。可一跨进这里,立刻觉得阴森森的,再加上一个冰山脸的宁九站在门口,更显得寒气迫人。
他抬脚要进去,被宁九拦住,“太子殿下稍等,王爷现在不得空。”
太子一愣,以前宁九是这种态度,他还不说什么,眼下他马上就要成新君了,宁九还这样,就不怕他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脑袋?
不过他沉得住气,脸上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你们王爷在做什么?”
宁九却不吭声,只沉默的站着。
太子无趣,心里恼得很,没见过这种榆木疙瘩,光认死理,眼里唯一的主子是楚王,可他登了基就是全天下的主子,连楚王都得对他三叩九拜行大礼,一个小小的侍卫算老几,这笔账暂且记着,等他一朝登高,拿捏个小小的侍卫,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楚王知道,难道还能为了一个侍卫与他闹翻?
正想着,就见月桂拎着一个用布罩着的竹篓子从屋里出来,对他行了个礼,快步往后头去了。
原来是同丫环在屋里呆着,太子露出玩味的笑意,莫非王妃去了,楚王便把一腔相思寄托在王妃的丫环身上了?
宁九稍稍往边上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进去吧。”
太子迈进去,郝平贯在门边打起帘子,给他行礼:“给殿下请安。”
太子站在门口,过了一会才能适应屋里的视线,虽然是白天,因为门窗都闭着,显得很幽暗,他看到楚王斜靠在一张软榻上,似乎睡着了。
他看了郝平贯一眼,郝平贯对他摇摇头,意思是楚王没睡着。
太子于是走了过去,打起了哈哈,“到处忙得不可开加,你到好,在这里躲清静。”
楚王听到他的声音,坐起来一些,神情很平淡,“二哥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太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接过郝平贯亲自送上来的茶,揭着杯盖撇茶叶沫,“好些事我想同你商量,可总找不见你的人。”
楚王扯了扯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我只管攻城,如今任务完成了,剩下的都是二哥的事了。”
太子看他脸色有些憔悴,说,“我知道你辛苦了,杂七杂八的琐碎事自是不用你操心,不过大行皇帝出殡后,登基大典该提上行程了,必毕国不能一日无君。”
楚王问,“日子定了么?”
“定了,诸葛先生看的日子,说大年初八是登基的黄道吉日,三弟觉得可行么?”
“初八,吉利,就定那天吧。”楚王有些漫不经心,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其他的事二哥自己拿主意吧,除了行军打仗,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太子看了他一眼,说,“我听说你把白家流放了?”
“嗯,流放了。”
太子说,“你不是挺烦白如禀那个老家伙么,怎么流放了,我还以为你得拿他开刀呢?”
楚王默了一下,“他始终是千帆的爹,我不能杀他。”
“可我答应过珠儿要替皇甫……”话一出口,太子就知道自己说溜嘴了,赶紧打住,楚王的脸已然沉了下来。
“二哥要为了一个杀我妻儿的女人报仇?”
太子清楚的看到楚王眼中愈来愈浓的怒气,他心一跳,赶紧赔笑脸,“不是为她,是为皇甫大学士,毕竟他曾为我的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幼受他教诲,尊他为师父,再说白家不是对王妃不好么,听说王妃在府里从小吃尽了苦头,我还以为你也是憎恶白如禀的。”
“让王妃吃尽苦头的人,我已经杀了。”墨容澉道:“我不管皇甫大学士曾是二哥的什么人,我只知道皇甫珠儿犯了死罪,死一万次都不为过,二哥若想替皇甫一族平反,我不同意。”
他说话很直白,冷着脸,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弄得太子左右为难,本来想跟他说说白如禀的事,只要楚王语气有松动,他立马就派人追上去,将白家上下斩杀在半路上,结果白家的事没谈妥,墨容澉反将他一军,不同意给皇甫家平反。
满门抄斩白家和给皇甫家平反,是他登基后最先要做的两件事,可现在,楚王拦在这里,他一件都做不成,心里不免有些郁闷。可惜他还没有登基,不能拿皇帝的身份来压他,不然来一句:不必多说,朕意已决。便能堵住楚王的口。
他打量了一下冷清的宫殿,扯开话题:“三弟这里太清静了,添多几个人吧,宫里的人手需重新分配,我让孙贵喜挑几个伶俐懂事的过来。”
“不用,”墨容澉淡淡的道:“我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太子刚才那话也是有意试探,虽然他相信楚王,不过建朝以来,没有过手握实权的亲王在宫里住的,这是忌讳。墨容澉是一言九鼎的人,既然他说不长住,那肯定就不会长住。想来还是内疚,毕竟是他亲手伤了自己的娘亲,住在配殿,守在边上,也是一片孝心,他能理解。
“三弟放心,瑞太妃这里,我必会好好照应,她是你的娘亲,也等同于我的娘亲,每日晨昏定省,问安视膳,必让她老人家好好安度晚年。”
墨容澉不可置否的笑了笑,“二哥有心了,二哥事务繁忙,这点小事不必挂在心上,这几日我还在宫里,太妃这里有我照应,问安什么的,以后再说吧。”
第五百八十二章联姻
大行皇帝要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楚王终于出现在灵堂里,在皇帝的牌位前站了很久,垂着手,木然着一张脸,他往那里一站,灵堂里的哭声都低下去许多,良久,他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香,认认真真拜了三拜,把香插上去,然后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太子当时正在和诸葛谦瑜说事情,听到消息,哼笑一声,“这个老三,还是心太软,他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但别人看在眼里,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毕竟是他攻破城门,逼死了墨容瀚,然后再给他风光大葬,局外人看着就是个笑话。可惜,他不肯斩草除根,墨容瀚的小崽子们长大了又是祸害,他如今不大好说话,还为王妃的事伤着心,我也不好过多干涉,且让着他,等风平浪静了,该收拾的,再慢慢收拾。”
诸葛谦瑜点点头,“心慈手软做不成大事,这就是楚王与殿下的区别,留着那些小皇子,当然是养虎为患,趁早除掉的好。”
“先生放心,此事,孤已经有了打算,定不会让那些小崽子活到明年的这个时侯。”
“殿下可与楚王说了登基大典的日子?”
“说了,他欣然同意。”太子说,“想来他也知道国一日无君不妥,想让孤早些登基。”
“殿下这几日频频招见大臣,可有能依托的?”
“孤以前的旧臣,都被墨容瀚清理出去了,在朝的,也不是什么重臣,开国之初,仰仗他们是不行的,孤想到一个人,修敏,先生以为如何?”
诸葛谦瑜问,“殿下怎么会想到他?”
“修敏贵为前朝大学士,与白如禀分庭而抗,势均力敌,那日是他使人打开宫门,楚军才得以顺利杀进禁宫,他是有功之臣,这是其一,其二,他的嫡长女嫁与楚王为侧王妃,如今王妃没了,楚王府只有一位侧王妃,他算是楚王的岳父,有这层关系,他理应站在孤这边。”
诸葛谦瑜捋了捋胡须,沉吟了一会,“听说修敏家还有待嫁的嫡女,殿下何不同他联姻,让修敏成为国丈,那样的关系才更牢靠。联姻是巩固君主与朝臣关系的纽带,自古就是这样,有了朝臣们的扶持,殿下的江山才能坐安稳。”
太子愣了一下,“先生的意思,是让修敏的女儿当皇后?”
“除非殿下心里有更好的人选。”
太子想了想,“一朝君子一朝臣,孤原本是想重新启用皇甫一族,只是皇甫青满门抄斩后,旁支并不出众,短短几年,修敏门下弟子无数,目前来说,确实没有谁比修敏更合适的,就是他吧。再说,如此一来,孤与楚王也成了连襟,兄弟加连襟,再没比我们更牢固的关系了,明日大行皇帝出殡,孤把修敏叫进宫来好好聊聊。”
诸葛谦瑜说,“殿下所言极是,后日便是殿下的登基大典,这些事都要提前落实为好。另外,防人之心不可无,登基那日,暗卫也好,亲卫也好,殿下身边得多布置几个,以防万一。”
太子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没当一回事,有楚王在,谁敢在登基大典上闹事?
第二天一大早,皇帝的灵柩从东华门往外发送,走在最前面的是六十四位引幡人,白色的幡旗迎风飘扬,跟漫天大雪似的,后边是皇帝的仪仗队,有千人之多,手里拿着各种兵器、幡旗和形形色色的纸扎或绸缎制造的“烧活”,乌泱泱一片,非常壮观。
丧事办得多风光,在宫里百姓们看不着,到了外边,才能体现出来。好几天没出家门的百姓们,悄然站在自家门口,踮着脚望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城郊去,却是不太敢议论,只是眼神交流着。
修敏也算是念旧的人,虽然不敢公然送殡,也和百姓一样站在自家门口,神情肃穆的目送着皇帝的灵柩远去,毕竟皇帝与他是有知遇知恩的,如若不然,他还在文华殿里修书籍。
结果送葬的队伍还没走出临安城,他却被太子的人请进了宫里。破城以来,他托病在家,没见过楚王,也没见过太子,不过听说太子私下里招见过不少朝臣,他没想到这份荣幸会落到自己头上,毕竟他曾经也是先皇帝跟前的红人,此次前去,是福是祸,他心里没底,很是忐忑。
他有很多年没见过太子了,见了面,却还是印象中的样子,好象任何时侯,太子都是那么温润如玉,清贵十足。
照例是寒喧了几句,太子便开门见山,提出联姻的事,按规矩,皇帝的婚事应该由太后作主,但宫里没有太后,这位储君便自己做了主,在他看来,这倒是够新鲜的。
他心里很有些惶然,跪下谢恩,“老臣不才,蒙殿下厚爱,膝下确有待在闺中的女儿,一个十七,一个十五,只是她们二人姿色一般,颇为愚顿,恐怕配不上殿下……”
太子愣了一下,没想到修敏会拒绝,不由得沉了脸,“明日孤登基便是皇上,娶你女儿做皇后,这样的好事你竟然不愿意,孤倒想问问,修学士的女儿连皇上都不嫁,莫非要嫁与神仙?”
“不敢不敢,”修敏赶紧磕头:“臣心下惶恐,臣是怕小女无法坐镇中宫,让天下百姓看了笑话……”
“谁敢看孤的笑话,”太子眉头一皱,“大学士莫非不愿意与孤亲近?明日孤登基,很多事情还有仗大学士,大学士若是成了国丈,身份更加尊荣,自此你修家便是天下第一世家,何乐而不为?”
修敏无奈,只好说:“只要殿下不嫌弃,臣自然是愿意的。”
太子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满意了,亲自把修敏拉起来,“如此甚好,往后孤少不得要仰仗修大人。”
修敏诚惶诚恐:“臣定为殿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好!”太子哈哈大笑,又许诺了一番,才让他走。
修敏出了东宫,在前庭绕了个圈,才往后宫去,太子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他得问楚王拿个主意。
到了璋合殿,他直接从夹道往配殿去,宁九站在门口,看到他,没说话,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他心里着急,提着袍子就进了屋。
楚王正在写字,见他急冲冲进来,抬了抬眼皮,“你怎么来了,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