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子白
舞阳公主在心里默数,不算多,一共就八个,对东越的皇室来说,这算是少的了,她知道皇帝和白千帆的事,大概纳这些后妃回来,皇帝也是不得已的。八个女人共侍一夫,表面上看荣华富贵,奴仆成群,其中的辛酸却只有自己知道,采选这么久,听说只翻过贤妃的牌子,只是至今也没有喜讯。
她微微侧头,打量了贤妃一眼,四妃当中,她算是最普通的一个,长得没有淑妃漂亮,气质没有良妃好,说起这位良妃,她倒是饶有兴趣,听说后宫是她当家,可见皇帝对她是另眼相待的,这一番接触下来,果然是长袖善舞,滴水不漏的人物。
正想着,听到外头太监扬着嗓子通传:“皇上驾到!”
她心一跳,不免有些紧张,手心里冒出汗来。赶紧站起来,低眉垂目,规规矩矩立在一旁,除了瑞太后端坐着,后妃们均已跪倒在地,等侯圣驾光临。
第七百零二章象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什么叫近乡情怯,皇帝算是很好的体会了一把,他本应该亲自去迎接舞阳公主入宫,却被各种琐事拖着,不肯挪步,郝平贯催了他几回,他都是嗯一声,便没了下文。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想去见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不时问公主的凤驾到了哪里?可真的入了宫,他反而平静下来了,就跟事不关已似的,从前庭到后宫,距离并不远,坐辇过去也不过一刻钟,可他忘不了那日街头,她与蓝文宇态度亲昵的说笑,忘不了她亲口承认要嫁蓝文宇,而且面对他,也丝毫没有愧意。如今,她总算回到他身边来,可那是他用大军压境,逼迫南原将她送回来的,不然,她这时侯说不定已经嫁给蓝文宇了。
他从不相信她会变,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残酷的事实不能不让他多想一些东西。
很多东西都变了,身份变了,初心也变了么?
他一直捱到连慈安宫都来人催了,才上了辇,去往慈安宫。
一进门,他就看到她了,低眉垂目立在一旁,很温顺的样子。宫妃们跪了一地,他谁也没看,直直走了进去,向瑞太后请安。
瑞太后一直在观察皇帝,见他一进来,目光就盯在舞阳公主身上,那迫切的心思,几乎让人一眼看穿,这哪里还是平素那个稳重如山的皇帝,分明就是见了漂亮姑娘走不动道的市井男人。
皇帝进来的时侯,舞阳公主极快的一瞥,仍是与他的视线碰了个正着,顿时心头一跳,她是第一次见到东越的皇帝,英挺的眉,深邃幽亮的眼眸,论五官的精致,他比不上蓝将军,但那份高贵威严的气势,仿佛从他骨子里长出来的,是蓝将军望尘莫及的。
最令她诧异的是他两鬓的白发,明明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两鬓却生了华发,并不显得苍老,反而更增添了一种岁月的沉淀。
瑞太后说,“这是南原的舞阳公主,皇上见一见吧。”
皇帝侧身看过去,舞阳公主上前两步行礼,皇帝虚虚一托,很快放开,垂着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舞阳公主是白千帆的事,在宫里没几个人知道,皇帝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不公开这个秘密,好象他真的就是从南原迎回来一位公主,而不是找回自己的媳妇儿。
“皇上?”瑞太后叫了他一声,“你看让公主住哪个宫殿为好,以哀家之见,还未行大礼,暂且让公主留在慈安宫吧,等大礼过后,再入主凤鸣宫,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说,“朕没有意见,问过公主自己的意思吧。”
舞阳公主立刻道:“我听太后老佛爷的。”
瑞太后对皇帝略微使了个眼色,皇帝这才记起来,宫妃们还跪着,他突然有些尴尬,想必他那日见到白千帆和蓝文宇在一起,与今日白千帆见到他这么多后妃的心情是一样的吧, 这件事他没办法解释,咳了一声,沉声道:“都起来吧。”
众妃们这才站起身来,修元霜打量着皇帝,她是最了解他的,虽然皇帝掩饰得很好,可她看出来他的紧张和无措,反观那位舞阳公主,却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她起了疑心,就算长得再象白千帆,皇帝也不至于这般模样,心虚的样子就象……被当场捉奸。
她又扭头去看舞阳公主,若不是知道白千帆死了,她会以为这就是白千帆……想到这里,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墨容麟都能回来,白千帆为什么就一定死了呢,如果这就是白千帆,那皇帝这些奇怪的举止就好解释了,只是白千帆样子没变,人却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皇帝落了座,宫女上了茶,他端着茶盅老神道道的坐着,一声不吭,他不来,气氛还算可以,他一来,大家都安静了,气氛也沉闷下来。
平常这时侯,瑞太后是最会扯话题的,可她今儿个了哑了声,抱着怀里的波斯猫一下接一下的顺着毛儿,也是一声不吭。
太后皇帝不开口,下边的人就更是大气也不敢喘,都小媳妇儿似的坐着,盯着自己的鞋面看,好象多看几眼,那鞋面就能开出花来。
波斯猫不耐寂寞,喵的叫了一声,众人如梦初醒,都抬起头来,修元霜笑着说,“老佛爷今儿个带着雪奴去瞧瞧太子殿下吧,他都惦记这猫了,不会说,拿笔画了一只猫,臣妾一看,呀,这不是雪奴嘛。”
瑞太后很是欣喜,“他会画猫了?真是画的雪奴?”
“臣妾还能给老佛爷打诓语不成,若是不信,您自个去瞧瞧。”
“这孩子指不定是想哀家了,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懂。”
“可不是,”修元霜看了舞阳公主一眼,“麟儿心思敏捷,人又聪慧,他画雪奴定是想老佛爷了,平素若是想皇上了,他会画龙,他知道皇上是真龙天子,皇上要是连着几日不来看他,他就拿着那画来找臣妾,扯着臣妾要出去。你瞅瞅,这孩子真是什么都明白。”
瑞太后点点头,“谁说不是哟,可怜啊,小小年纪没有娘亲,心里的苦楚没处说。”
皇帝听着这些话,眼睛看着舞阳公主,倒要看看她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进了宫,对他客套生疏,可对儿子,也能做到无动于衷么?
可舞阳公主就是无动于衷,听她们谈论墨容麟,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
皇帝心里很失望,他不知道他们夫妻怎么变成了这样,难道就因为身份变了,就因为他威胁她的国家了,所以要与他这般生疏,连儿子也不闻不问?
和亲是迫不得已的外交手段,他私心里不希望她背负着政治上的使命,那会使他们的感情带上政治色彩,但显然,她来得心不甘情不愿,对一切都可以做到漠然,这样的她真令他失望,让他觉得如此陌生。明明上次他去南原,她虽然承认要嫁给蓝文宇,对他总归没有绝情,而如今,她漠然坐在那里,真的就象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第七百零三章小太子的恶作剧
皇帝不死心,把墨容麟带到慈安宫来见她,舞阳公主倒是想抱他,墨容麟却不肯,一副别扭的样子,瑞太后在一旁说,“麟儿,她以后就是你的母后,快让母后抱抱。”
墨容麟躲在皇帝的身后,就是不肯出来。
舞阳公主笑道:“小孩子认生,别逼他,以后熟了就好了。”
皇帝看着她,“麟儿认生,公主认生么?”
舞阳公主愣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我又不是孩子。”
她说得模棱两可,不是皇帝想要的答案,他在一旁仔细观察,舞阳公主虽然不和孩子接触,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孩子身上,那目光中隐约有温暖的意味,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墨容麟却突然端了杯什么东西朝舞阳公主走去。
皇帝心思一动,紧紧盯着孩子,见他到了舞阳公主面前,将那杯子递给她,舞阳公主刚要接,他却突然撒手,杯里的东西全倒在公主的身上,是奶黄的膏子。
瑞太后哎哟一声:“瞧这孩子,快看看烫着了没有?”
一旁的荣嬷嬷答,“老佛爷别担心,那本是凉的,烫不着太子殿下的。”
瑞太后便笑,“哀家就说这孩子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都明白,他知道公主是他的母后,这是讨好公主呢,可惜手没拿稳,倒弄脏了公主的衣裳。”
舞阳公主笑道:“他有这份心便是好的,老佛爷,皇上,我得去换身衣裳,失陪了。”说完,微微蹲了个福便往后面去了。
皇帝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墨容麟,见他朝舞阳公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还呲了呲牙,那样子活脱脱象足了白千帆,可他的娘亲……他在心里叹气,却已经不象她自己了。
墨容麟一抬眼,见皇帝正看着自己,忙垂下眼,做出一副委屈的小可怜样,好象刚才那个恶作剧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皇帝忍不住哑笑,把他拉到腿上抱着,问他,“麟儿,你喜欢她么?”
墨容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瑞太后便说,“别这么问孩子,他会不好意思的。”
回去的路上,皇帝问郝平贯,“你说,太子为什么要把奶膏倒在公主的身上?”
郝平贯躬着身子,恭谨的答,“奴才想,太子殿下一定是不小心的,就象太后老佛爷说的,太子殿下知道公主是他的母后,他在讨好公主。”
皇帝扯着嘴角笑了,在他看来,墨容麟就是故意的,所以他才会对公主翻白眼和呲牙,明显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知道她是自己的生母,还是因为……
皇帝坐在辇上,望着前方,目光悠长,久久的出神。郝平贯呵着身子跟在边上,不时偷偷看他一眼,皇帝的心思难揣测,小太子的心思也难揣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是故意的,可为什么呢,难道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娘亲,怨她把自己抛下,所以故意针对她?
修元霜在宫里坐立不安,皇帝把太子接去慈安宫,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心里的不安在扩大,她早就决定不活夫君,活孩子,可如果谁把墨容麟从她身边夺走,那她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她是真的喜欢墨容麟,尽管他是白千帆生的,但长得和墨容澉一模一样,她一见他就高兴,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他身上,既严厉又慈爱,如今的墨容麟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方面比同龄孩子表现得都要优秀。还不到三岁,已经会握笔写字,画画,尤其拼图玩得好,修元霜送他那块东越的拼图,他闭着眼睛都能拼出来,内务府根据他的喜好,做了更复杂的拼图给他玩,不但有东越,还加进了周边一些国家的区域,他很喜欢,每天可以坐在地上,安静的玩上半天。
正焦急,见黄有道将墨容麟送回来,她悬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下来,但她是感情不外露的人,哪怕心里高兴,脸上也只是淡然的笑了笑,说,“殿下回来了。”
没多时,秋纹那个包打听便把慈安宫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笑着说,“主子,您对太子殿下的心没有白费,除了您,他谁也不认,那位公主长得象他娘亲又怎么样,在殿下眼里,您才是他的母妃。”
修元霜心里也很欣慰,虽然她不知道墨容麟为什么要那样做,但很明显,他不喜欢舞阳公主,对不喜欢的人,他才会捉弄她。
翌日便是中秋,天气不错,郝平贯刚从殿里出来,看到一个太监匆匆过来,走到他跟前打了个千儿,“儿子给干爹请安。”
郝平贯笑哈哈的道:“你今儿个来得早,皇上刚起,等会子再进去。”
常贵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儿子特意来得早,想跟干爹碰个面,把这个给您。”
郝平贯问,“这是什么?”
“前些日子听说干爹腰疼,儿子按着老家的方子调的药膏,您试试,一准有效。”
郝平贯哟了一声,“我就那么一说,你倒惦记上了,真是有心了。你的心意干爹收了,弄这些忒麻烦,以后别弄了。”
“不麻烦,要不是干爹那回把我从李贵人那里要走,指不定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份恩情,儿子永远记在心里。”
“举手之劳罢了,行了,时间差不多了,快进去吧,别耽误皇上早朝。”
“是,儿子先进去了,干爹慢走。”常贵又行了个礼,这才脚步轻快的进去。
郝平贯看着他的背影,欣慰的笑了,宫里的大太监有收干儿子的习俗,他是御前大总管,自然是一等一尊贵,想拜到他门下的小太监不计其数,他一个都没看上眼,就那回从李贵人手里要走了常贵,反而结了缘,常贵虽然是个太监,却长得相貌堂堂,身材也高大,有这么个干儿子,他也觉得脸上有面子,总比那些常年腰背挺不直的强。
把常贵要过来,才发现他梳得一手好头,于是推荐给皇帝,皇帝让他试过一次,也甚为满意,于是常贵便到御前做了皇帝的梳头太监。
常贵进了门,月桂刚伺侯皇帝洗漱完毕,皇帝往妆台前一坐,月桂便朝他打了个手势,常贵悄没声息走过去,轻声说,“皇上,奴才替您梳头了。”
皇帝唔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
常贵虽然长得高大,手指却极为灵巧,一丝一绺的头发被他编成辩子压在玉冠下,束冠的时侯也是极轻巧,皇帝丝毫没察觉,冠便戴上去了。他梳头又快又好,完事后把皇帝的碎发一一捡起来放进一个黑色丝绒袋里,那是要拿去焚烧的。以免心怀不轨的人拿了去做对皇帝不利的事。
他把东西收拾好,行了个礼,又悄声退了出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月桂对他印象不错,笑着对皇帝道:“这个常贵倒比之前的陶太监好,做事又快又利索,还不罗嗦。”
皇帝说,“可惜是个太监,朕看他长得相貌堂堂,个子也高大,不然配你正好。”
月桂脸一红,扭身出去了,她怎么觉得舞阳公主一进宫,皇帝就活泛起来了,冷不丁还同他们开起玩笑来。
第七百零四章什么是小采?
皇帝勤勉,中秋也上朝,只是这一天,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下午歇了午觉起来,叫人把墨容麟接过来,父子俩个一起玩拼图,墨容麟虽然还不肯开口说话,却也日渐活泼,跟从前相比,那双黯沉的大眼睛就跟重新刷过漆似的,又黑又亮,镶在白胖的脸上,一眨一眨的,甭提多可爱了。
他高兴的时侯会咯咯咯的笑,生气的时侯板着脸,思考的时侯皱眉头,睡觉的时侯在床上摆大字,皇帝觉得他只是样子长得象自己,性格上全随了白千帆,一举一动越来越象他娘亲了。
他也知道,墨容麟能恢复正常,修元霜的功劳最大,他知道修元霜要什么,不过除了赏赐,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
尽管几年没来,白千帆还是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她奶娘的坟头,坟前的草并没有多深,黑岩的墓埤,泥金描字,还是那么气派,还没开口,她眼睛就发胀,蓄了好久的一泡泪跟雨一样打下来,扑到墓前就哭起来。
“奶娘,千帆来看您了,千帆不孝,这几年,身处异乡,过得浑浑噩噩的,连自个是谁都不知道,逢年过节也没来看您……奶娘,千帆没用,丢了夫君,还把儿子给弄丢了,我又剩下自己一个人孤伶伶的了……呜呜呜……
奶娘,我找着自个的娘亲了,她是南原的皇帝,她把我困在南原,不让我回来,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人人都说她有苦衷,可她的苦衷就是让我不幸福么?她当初丢下了我,我不怨她,有您陪着我长大,您就是我的娘亲,可她如今找着了我,却要破坏我的幸福,奶娘,我不想恨她,可……说实话,她毁了我的生活,如果我早些回来,很多事情都可以挽回……”
很奇怪,在亲娘跟前,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讲,但在奶娘坟前,她可以痛痛快快吐露心事,把这么久以来,所有的苦和憋屈,一吐为快。
山风从林中过,似乎是奶娘在回应她,白千帆哭够了,慢慢平复下来,摆上贡果点心,插上白烛,点了细长的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把香插在墓前,然后坐在地上烧纸钱。
她抹了一把眼睛,喃喃自语,“奶娘,或许这就是天意,我的命本该如此,谁也不怪,您说过,得失有当,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我曾经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如今却通通失去。奶娘,我不贪心了,我只要回麟儿,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我不想失去孩子,更不想让他成为没有娘亲的孩子……”
烧完纸钱,她把坟墓四周的杂草都扯干净,拿着帕子把墓碑上上下下都擦了一道,黑岩透亮,描金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她看着那行字,眼前浮现出那个憨厚纯朴的妇人,又忍不住酸了鼻子,但是不能哭,哭太多,奶娘看着要伤心的,,她深吁了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扯着袖子把脸擦干净,“奶娘,您好好安息,我会再来看您的。”
恭恭敬敬再鞠三个躬,头也不回的走了。
今天是中秋,家家户户都忙着团圆,连茶馆酒楼都冷清了许多,白千帆把手对插在袖子里,进茶馆打了转,小二看到她,立刻笑着打招呼,“哟,钱爷,您怎么这时侯来了?要喝茶赶早,今儿个小店要早些打烊呢。”
“知道,”白千帆粗着嗓子应他,“来壶白茉莉,爷喝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