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陛下举步走回宣政殿内,然后将梁禄等人遣退,对我说:“瑶瑶,你今日立功了。”
我低头立在御案旁,默不作声。
陛下继续说:“若不是有你去南市寻医做幌子,李明海又怎会露出马脚,让朕端了他们的窝点呢?”
亏得我还以为耍小聪明摆了陛下一道,其实螳螂捕蝉,永远有黄雀在后,被人玩弄于鼓掌、当棋子摆布的,是我自己。
陛下已经查到信王在南市的联络点,接下来顺藤摸瓜,是不是可以揪出一串人来,信王逆反的罪名就坐实了?他终于找到理由杀自己的侄子了?
那我呢,他知不知道我和信王有来往?我跟李明海一同出宫,却没有检举他,这个包庇的罪名总归逃不掉。
“你跟你姑姑一样,太心软了,也容易被人利用。这个李明海,跟了朕二十年,惯会夹着尾巴做人,连你姑姑也被他蒙蔽。他总在朕近侧,大约是窥到了一些你姑姑的秘密,有意在她面前收敛卖乖。上回朕不该派他的徒弟去试你,让他猜到你也与你姑姑一样。”
我心中不解,抬起头看他。陛下这话,是帮我找理由辩解,给我台阶下吗?
陛下又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上回在寿康宫,你盯着信王看了很久,其实什么都没看到吧?”
我跪下道:“臣女还是头一回看不穿别人的心思,心中恐慌,怕陛下觉得我无用,于是臆测编造了信王畏死之词,请陛下恕臣女欺君之罪。”
“信王十岁时,朕就问过贵妃他有没有异志。贵妃请罪说信王年幼,朕又屡次抬举他,确曾有过狂妄自满的想法,但她已经警告斥责过他,信王早就不敢了,再也没有那么想过。”陛下说着叹了一声,“那时你姑姑对朕多坦率啊,我们俩开诚布公,任何事都不会欺瞒对方。”
“后来朕又问过几次,贵妃都说信王心中什么都没想。朕是皇帝,圣心不可随意叫旁人揣度窥见,朕又知道你姑姑的异能,即使如此,朕也没法完全做到在她面前不露恶念。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素来痴顽胆小、懒惰贪食、娇纵任性,他心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对了,信王贪吃长胖,也是从十来岁才开始的。一个人究竟要干什么,说的不准,想的不准,甚至做的也只是表面功夫,是虚晃一枪迷惑你的。”
类似的话……虞重锐也曾告诫过我,凡事该有自己的判断,莫要反被“墨金”蒙蔽了眼睛。
陛下仰起头看向殿外昏黄夜空:“很多人都觉得遗憾,天纵英才的奉天皇帝,娶了名满洛阳的才女为妃,唯一的血脉,怎么竟是个痴肥阿斗?朕也很遗憾,如果他能一直装下去,甘心只当一个醉心酒色的纨绔王爷,朕也愿意好生供养着这个侄儿,让他一生安安稳稳的,富贵清闲,娶妻生子,为兄长开枝散叶。”
他把目光收回来,神色变得凌厉:“可惜他到了十八岁,就不愿意再装了。相貌酷似先帝、有乃祖遗风,这样的话会平白无故到处流传吗?朕都没有这样被夸过!”
所以,在虎狼爪下求生,单靠藏拙装傻是没有用的。就算真的是个傻子,只要别人疑心你,也总能找出疑点来。
陛下问我:“朕跟你说这么多,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我低头跪着说:“臣女明白。”
“不,你不明白。”陛下温言道,“你太小了,自幼被你姑姑娇惯着,懂的事情、经的历练太少。朕第一要告诉你的是,虽然你有了你姑姑的异能,但你识人的本事还浅着呢,更不要因此沾沾自喜,觉得能掌控别人了。朕当了二十年皇帝,都不敢说臣工皆在朕掌控之中,何况是你?”
“第二,”他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面色威严,“朕要你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你效忠投靠的人。”
我从宣政殿出来时,天色已经全暗了。夜里起了风,凉气透衣,确乎是秋天快要到了。
虞重锐并不清楚我的处境,但他的判断没错。陛下不会轻易舍得杀我,但是在这金瓯宫墙、权势杀阵之中,我也只能谨小慎微地求得一线生机。
两名內侍举灯提着水桶,用刷子刷洗李明海方才跌落之处的石板,但是那血渍太多太重了,反复冲洗还是满地鲜红,他们掩着鼻子一边害怕一边心中暗暗抱怨。
夜风吹来淡淡的血腥味。明朝天亮起来,这里的血迹该被清刷干净,一如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不知折损过多少生命,洗干净了又是人人向往的琼楼玉宇、巍峨宫阙。
我扶着宣政殿后的栏杆,消停半日的咳嗽又卷土重来,一口血喷在白玉石柱上。
邓子射的灵丹妙药并不能治愈我。
只要不离开这座皇城,我就永远不会好。
第75章
如果愿意夹着尾巴苟且偷生, 宫里的日子,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
平日里大多的时间,我都在佛堂里为姑姑抄经、制作经幡。虽然我知道, 这些经文并不能真正使她安息, 但多少总能让活人心里安稳些。
邓子射的药还是有效的,熏了四五天,咳血的症状便彻底消失了。而且我发现每次一熏这个药, 我都睡得特别沉, 导致咳嗽好了之后仍习惯点上熏香助眠,否则便难以入睡。
永嘉公主经常来看我。
“我听说李明海死了, ”她神情黯淡,“宫里我认识的人又少了一个。”
不过并没有听到信王的消息,大约陛下掌握的线索和证据还不够充分。只是过了几天,公主来告诉我说, 兵部的裴尚书又被贬回边关了。
“我嫁去回纥时,裴尚书担任送亲副使, 当时他还是兵部员外郎。”公主回忆道, “他长年驻守北疆,对回纥十分熟悉。他跟我说,回纥人崇尚武力,大吴强盛时俯首称臣, 如今我们内乱纷争, 回纥人恐怕会志骄气满, 轻视我朝。武不能护国安|邦, 却叫一女子承此重担,他身为武将深感愧对于我。我一直记着他这些话,平乱之后叶护——就是现今的可汗——果然觉得我朝兵力薄弱自顾不暇,几次挑唆大汗出兵南侵边境城池,都被我据理力争劝服平息。现在叶护继位,边境恐怕不会太平,裴尚书回去坐镇,起码可以牵制一二吧。”
说完她叹了口气,蛾眉轻蹙,忧心忡忡地问我:“瑶瑶,你觉不觉得,陛下好像变了?”
我只能摇头:“我不知道……陛下原来是什么样子。”
“从贵妃,到昭仪,再到李明海,我回来才短短两个月,就接连死了这么多人,而且个个都不明不白、语焉不详。还有裴尚书、婕妤和才人,从前他可不会御下如此严厉的。”公主追问我,“你姑姑真的是自尽吗?是像他们说的,因为被褚昭仪散播谣言污蔑,难以自辩,加上疾病缠身,所以寻了短见?贵妃嫂嫂性子多坚韧啊,十几岁的时候就跟陛下一起挑起江山社稷重任了,这么一点小事怎么会压垮她?就算陛下一时气昏了头信了谗言,他们俩感情那么深,等他清醒过来也会想明白的,何至于自尽以证清白……”
我该怎么跟她说呢。“我原本也不信,但是……姑姑饮刃身亡是我亲眼所见,大理寺少卿反复查证,确实没有他杀痕迹。后来我听大夫说,姑姑的沉疴顽疾日深,就算没有这回事,最多也只能活到四十来岁。”
“真的吗……”公主放开我的手,失神喃喃道,“那她生前遭受的病痛折磨,一定非常痛苦吧……”
是啊,她一定非常痛苦,所以才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姑姑扛过了当年最难最险的日子,却没有扛过这十几年里累积下来、滴水穿石的点滴折磨。
哀莫大于心死,击溃她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已非当年。
陛下偶尔还会召我去甘露殿的竹帘后,但有了上次损耗过度咳血的教训,他暂时没有再给我安排过重的任务。我也很听话,他想听什么,我就全都如实说给他听。
倘若我想求个心安理得,也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我做的事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堪,有时还能起点好的作用。
大事比如近年从西域传来的遮那教在民间流传甚广,鸿胪寺卿奏请为其正名,另有不少人附议。陛下觉得这僧道教宗之事,本该归礼部的祠部所管,鸿胪寺卿凑什么热闹,还冒出这么多人来支持,于是把他们都叫到甘露殿让我察看。结果看出遮那教已渗透朝中多名官员,利益勾连,在民间则欺骗信徒捐钱代医,致使很多人破财殒命,仅洛阳教众已逾万人。陛下严令取缔该教,一干人等俱以严惩。
小事比如自姑姑和褚昭仪相继过世后,后宫无主,争斗愈烈。陈婕妤告王才人下毒害她,王才人反告陈婕妤自己服毒诬陷,陛下无暇去亲自断案,派我侦查,实际王才人下了毒,陈婕妤也确实趁机诬告。陛下将二人重罚贬入冷宫,杀鸡儆猴震慑众妃,从此后宫便安宁了许多。
昭皇帝鼓励后宫女子读书识字,文华殿的藏书阁,宫中所有人包括宫女內侍都可以凭身份名牌前去借阅,这个习俗一直流传至今。在家时先生逼我看的那些书,以前只觉得头大催眠,现在再看,竟然能看进去了。
书阁里专有一个架子,宫人可以把自己的藏书捐出来,放在架上与别人交换共享。那上面什么都有,可比统编收藏的经史子集有趣多了。我还从中发现了凤鸢提过的《玉郎传》,书皮已经翻烂残破,可见十分受欢迎。我好奇拿起来翻阅,书里图文并茂,好多页都被人撕掉了,我居然没看懂。
中秋月圆之后,信王和岚月的婚期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大喜之日定在九月初六,据说这段时间信王都忙着张罗婚事,德太妃也得了陛下的准许,到信王府去帮他操办。
陛下问我:“信王成婚,瑶瑶可要出宫去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