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起初是轻轻的一触,试探过后,举兵压境。似狂风暴雨席卷而过,勾连缠绕,搜刮殆尽,不容半点保留退缩。他又咬我了,微微的一点痛和麻,大概这就是欲念的邪恶之处;但是又激越而欢喜,让人甘愿被它俘获驱使,欣然沉沦。
我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我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就算他此时把手拿走,我也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笃,笃笃。
过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外面的声音。“有、有人敲门……”
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起身离开摇椅,脚步声移向门口,才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门外的人向他嘈嘈切切地小声汇报,我听不清,我的耳鼓中还残留着血脉奔腾的轰鸣。
方才他……原来还能,这样的吗?这跟我以为的可太不一样了……
虞重锐听完来人禀报,关上门回过头来。我连忙把掩在唇上的手放下,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大事,”他解释道,“有几船南边运过来的砂石货证对不上,被漕运扣下了,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不用摸我也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红得发烫,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气定神闲地说起公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那、那我也走了,你捎我一程……”
我从摇椅上坐起,他伸手过来拉我,起身后略一使力,就将我带进怀中。隔着夏日轻薄衣料,他身上也是滚烫的。
“抱歉,今日又未能陪你一整天。”他低声说,“半月后,还来么?”
“半月后?”
“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我是真的忘了。犹记得姑姑还在惦念我快满十六该议亲了,转眼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好事不多,坏事不断,我只盼着不要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喜庆节日反而忽略了。
“要来,”我仰起头对他笑道,“还要吃凤鸢做的长寿面。”
第102章
凤鸢的这碗长寿面我终究还是没能吃到,因为六月中旬起, 陛下病情加重昏迷不醒, 恐怕大限将至, 宫城戒严,章三全给我的普通令牌不能再随意出入。
说是戒严,但宫中的气氛显然不如数月前陛下刚受伤时那般紧张。大局已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陛下的病只是拖着而已,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来的, 甚至很多人都在盼着它早点到来。
我有没有暗暗期盼过?或许也是有的。
生辰那天公主邀我到昭阳宫, 亲自下厨为我煮了一碗面。“听说那长寿面要擀成一根, 中间不能断,我是没有这手艺, 你就当吃个心意吧。”
这份心意已弥足珍贵。
祖父是真的不认我了,不但我的生辰家里没有任何人出面,连岚月生了孩子, 娘家的喜饼也没有送到燕宁宫来。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 岚月生了个女儿,祖父和三婶都非常失望,陛下又龙体不预,举宫斋戒,便草草了事没有大肆操办。
岚月也不喜欢这个孩子, 生下来就交给乳母置于别殿抚养, 鲜少探视。倒是信王初为人父还有几分新鲜感, 时不时会去看望女儿。
说来也有些讽刺,我家明明是家主笃信洗女,但查出来实际动手的却大多是生母、祖母、奶娘等等,这些人被判了徒刑,其夫其父只是罚俸受责;岚月只因生而为女,命运多舛孤苦无依,但等她自己生了女儿,却一样嫌弃厌恶丢置一旁,恨她为何不是个男孩。
仲舒哥哥倒是记得我的生日,但宫城戒严他进不来,辗转托人捎了礼物和书信给我。我知道他近来也很不容易,离家出走住在公舍不回家,惹怒了三叔公和堂叔,到光禄寺衙门闹了一通,妄图以此逼迫他低头。光禄寺卿息事宁人和稀泥,命他暂且停职。仲舒哥哥朋友虽多,但有些人与他结交,只是图他姓贺罢了,如今只剩三两至交对他情义如旧,这段时间暂居于好友家中。
他在信中对我说,事到临头方知四叔公当年有多不容易。案子判决后四叔公就回苏州了,临走前仲舒哥哥去见过他好几次。就算以后不做这个光禄寺主簿,他也会想办法谋生自立。
陛下昏迷了十几天,到七月初时竟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精神似乎还变好了,眼睛一直盯着屋里的计时刻漏。太医说这是回光返照,陛下还有心愿未了。
但是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光凭眼睛看,谁知道他有什么心愿呢?
罗才人又来把我和永嘉公主请过去,说只有我们俩最了解陛下的心意,总能猜中陛下所想。
公主懂陛下是因为她仁爱心善、推己及人,懂得别人难以诉诸于口的苦楚和感情;而我恰与她相反,只能看见人心里黑暗邪恶的那部分。
近来几次召见,似乎都是公主为陛下解决疑难,而我起的作用越来越少了。
其实陛下最大的心愿,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公主不能问。她只能问些无关痛痒的,陛下是不是想见分封在外地的诸王兄弟,要不要急召他们回京?陛下说不;又问陛下最疼爱的九公主年纪尚幼没了母亲,是否放心不下她?这回陛下说是,然后眼睛看向罗才人。
公主问:“陛下是想让罗才人养育九公主吗?”
陛下说是。
罗才人跪倒在龙榻边,泣不成声。她没有亲生儿女,抚育九公主意味着她不必去尼庵出家,可以留在宫中享太妃供养,颐养天年。她是有私心,但此刻感激陛下天恩浩荡,悲喜交加,也是真心实意的。
罗才人前倨后恭,陛下岂会看不穿其用心,但他还是赐给她一条生路。或许是他变仁慈了,也或许是他御下终于论迹而不是诛心。不管哪条,如果当初他能以这份宽容对待姑姑、对待那些被她看出心意不纯的人,她都不会走上绝路。
公主召来宗正寺官员和翰林,当着陛下的面拟旨晋封罗才人为昭容,将九公主改记在她名下。
但是办完之后,陛下仍双目圆睁,似乎还有别的心愿。
公主不敢多问了,转过头来看我。
我走上前去对陛下说:“陛下心怀仁德,一干事宜都已安排妥当,莫非还有什么恶人恶事未及惩处,心有不甘?”
公主觉得我这话问得奇怪,但陛下听懂了,他只有心里想恶行恶事,我才能看见。
我瞧见他鼓足了气力,在心中怒骂道:「永王这逆贼……」
但是下一个画面疏忽一闪,我便又看不到了。那画面里有一青年牵着马,马上坐一孩童,两个人我都没见过,只是有些面熟。
那是……年幼时的陛下和永王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连想起永王,回忆里都是幼年与他叔侄亲密的情景,他心里没有恶念了。
我问他:“陛下是想起永王了吗?”
陛下的目光闪了闪,眼里蓄起泪光,又去看计时刻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