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后来他俩找借口把我支开了。其实我什么都懂,这种闺帏私密之事,自然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说更方便,就像女儿出嫁前,都是母亲传授教导,没听说过父亲兄长叮嘱这些事的。
可我没有母亲,姑姑也过世了,其他年长已婚、与我相熟的女子……难道我要写信去问公主或蓁娘?信里说这种事不太好吧……
公主倒是时常给我写信。她在信里绝少提那些与我有过不快的人,只说她自己,以及洛阳城中的轶事趣闻。她在毓德坊瞧中一处宅子,年后修葺好就搬出宫去,特地离宫城远些。今年的春闱一甲有两名进士与她年纪相当,尚未婚配,她瞧着挺不错的。结果那探花郎听说她要招驸马,竟然跟自己情投意合的客栈老板娘私奔了;另外一个则说自己高中后去庙里还愿,菩萨指点他四十岁之前绝不能娶妻,否则仕途尽毁性命堪忧,如果公主非要逼婚,他只能皈依佛门出家避祸。公主哭笑不得,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我听。
过了两个月,她又写信来,语气激愤地告诉我,原来这两件事都是那虞东亭暗中搞鬼,此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一肚子坏水,蔫坏蔫坏的。他还买下她家隔壁的宅院,跟她比邻而居,三天两头借故骚扰,厚颜无耻,气煞人也。
我头一次见公主骂人,还是在信中,可见有多气急败坏。我听虞重锐说,信王很器重他这个远房堂侄,年纪轻轻官居三品,比他当年升迁还要快。如果不是因为面貌残缺,虞氏再出一个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据说虞东亭自从受伤眇一目、为祖平反后,性情作风与从前大相径庭,在朝中是个只有人敢骂、实际却没人敢惹的狠辣角色,连柳太守都知道他的恶名。也或许他本性就是如此,只是先前刻意伪装压抑罢了。我瞧着公主大概是很难逃脱他的魔掌了……
不知道邓子射私下里跟虞重锐说了什么,但是我一直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连邓子射拿来的那堆话本子也不知被他收到那儿去了,只留了两本正儿八经的医书给我看。
我旁敲侧击地问他:“邓大哥说要给我配的药膏,配好了没有?我等着拿它练剑呢。”
他果然又耳朵红了,无奈地看着我:“那个不能用来练剑。”
其实我也觉得不合常理,我要是一剑砍在自己脑门上,提前涂点药膏能管事?又不是铁甲盾牌。
“我知道,只能用来圆房对不对?”我贴上去抱住他腻腻歪歪,“大夫都说不要紧了……”
“要紧的,子射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旁的夫妻就算不想要孩子,万一有了,至多不情不愿地生下来,但是你……”他把我拥进怀里,“我不容许你有任何闪失,一丁点的风险也不行。那种提心吊胆的经历我已经有过三次,不想再来一遍。”
我想了想,为了圆房把命赌上,好像确实不太划算。反正现在晚上也能抱在一起睡觉,白天还能亲一亲,四舍五入就是整天亲亲抱抱,这样已经很好了。
“对了,重阳节又快到了,那个……”
“你别想!”他低下头来瞪我,“快睡觉!”
我还没说完呢,这么凶干嘛……我想说的是《玉郎传》那本书能不能让我看两眼,真人不让我看,我瞧瞧书本上怎么写的都不行啊?
今年的重阳节,我终于能够爬到遥园那座小山顶上登高望远——中间休息了四五次,到后面实在爬不动了,是虞重锐背我上去的。明年重阳,我一定能自己爬上去。
就是我往他衣襟上别茱萸时,他看我的脸色有点古怪,将那支茱萸拿下来改插在我头发上。
重阳后母亲大人从毗陵寄来家书,我拆开一看,折好的纸背面透出红章印,仿佛是银契之类的东西。
“我们的钱不够用吗?你又问家里要了?”
现在家中的财政大权归我掌管。我明明记得账上还有四位数的余钱,柳太守每月都会奉上酬金,我们那一千顷广袤的土地上也辟出了——两百多亩可以耕种的梯田,日常花销还是够的。
“不是。”虞重锐将那张陈旧发黄的纸契展开,原来是凤鸢当年签给他家的卖身契。我看了那契约才知道,凤鸢原本姓纪,母亲大人买下她,只花了三十两银。
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崭新的房契,和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把凤鸢叫过来,对她说:“凤鸢,你跟随娘亲和我已有十五年,当年的恩情早就还清了。以你的聪明能干,本不该只做一个端茶倒水伺候人的婢女,只是我这些年无暇顾家,贪图省心,一直委屈你大材小用。现在我把这卖身契还给你,放为良家子,以后你不再是奴婢贱籍,出入行走、置业婚配,都随你自由。”
凤鸢看看他,又看看我,目露惊疑:“什么意思?少爷这是要赶我走吗?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要赶你走。”虞重锐把房契和银票推到她面前,“去年仲舒在时,我看你跟他都痴迷酿酒,想以此为营生。这是沅州城里临街商铺的地契,前后三间,还有这些本钱,够你开一家小铺子,慢慢做起来。如果你觉得卖酒做生意辛苦,等子射的医馆开起来,你帮他治伤拿药、医病救人,也是一桩好事。你可愿意?”
凤鸢又把嘴张得像吞了整颗鸡蛋咽不下去似的:“少、少爷的意思是要帮我开酒肆吗?我、我自己当老板娘?”
虞重锐点头。
凤鸢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极了,一会儿喜出望外两眼放光,一会儿又皱起眉头犹豫不决。一边是少爷,一边是酒,选哪个好呢?
她当场拿不定主意,回去慎重考虑了三天,最后还是决定开酒肆当老板娘。
原来酒才是凤鸢的毕生真爱,为了酒连少爷也可以不要了……
说起来,凤鸢最近很少说错成语,也要归功于仲舒哥哥去苏州后,两人经常书信往来交流心得技艺。一开始凤鸢让我给她念信代笔,后来仲舒哥哥寄了好多酒方和书籍过来,她为了看懂也开始自己习字。虞重锐劝她读书劝了这么多年都没奏效,果然不如酒有魅力……
凤鸢精明能干,学什么都快,酿酒又是她最喜欢的事,干得特别带劲。不到一个月店铺就开张了,先卖市面上已有的酒,慢慢再加进去自酿的。
邓子射把医馆开在凤鸢的酒肆隔壁,有时遇到外伤急救的病人,凤鸢还会过去帮忙缝个人。
凤鸢给她自酿的第一批酒取名“凤春”。十几年后,凤春酒成为沅州最知名的特产之一,风靡荆楚等地,连仲舒哥哥都在苏州为她开店分销。凤鸢竟然成了我们几个之中最有钱的人,虞重锐投给她的那笔本钱每年都带给我们丰厚的分红,我在家里美滋滋地躺着收钱,当然这是后话了。
总之虞重锐忙着开山修渠,凤鸢忙着开店酿酒,邓子射忙着开药治病外加追凤鸢,而我忙着开……开心一点,好吃好睡,四处逛逛,练剑养伤。每个人的日子都忙碌而又充实。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
那天只是个寻常的春日,天气热了起来,该换轻薄的夏装了。我去城中绸缎庄买了两块布料,到邓子射的店里取了我的药,从凤鸢柜台上顺走一小壶新酒,回到家想亲自下厨给虞重锐做两个菜,结果一个夹生一个烧糊了,只好让厨娘重新做过,虞重锐到家时夕食还没准备好。
我殷勤地把从凤鸢那里顺来的酒斟上:“夫君渴不渴?先尝尝凤鸢的新酒吧。”
虞重锐忽然抓住我的手:“你手腕上怎么了?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翻过来一看,手腕内侧有一条寸余长的伤痕,大概是下厨时手忙脚乱,不知道在哪里蹭的,我都没注意。
但最重要的是——它已经愈合了。
细细的,深紫色,像一条凸起的硬线。
我愣了一下,然后用指甲去抠那血痂。
“你干什么?”虞重锐阻止不及,我已经把伤口抠破了,血珠渗了出来。
是……暗红色的。
他立刻拿出帕子按住伤处,一边吩咐家仆:“去请邓大夫来!”
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紧张,一直压着伤口,我的手都叫他握麻了。直到邓子射赶来,他才敢松开。
“城门都快关了,急吼吼地把我叫过来,我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呢!”邓子射见我没事抱怨道,待看清我腕上伤口更是气愤,“就这点小伤你也叫我?都自己止……”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按了这半天,新渗出的血也止住了,丝帕上只沾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小块干涸的血迹。
邓子射连忙掏出他的百宝箱,在我身上叮叮咣咣一顿查,又刺破指尖取了一点血观察,末了对我跟虞重锐说:“恭喜你们,终于可以圆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