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但是有一点她说错了,姑姑不是靠运气好活下来的,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机智、勇敢、敏锐、果决,艰难地抓住一线生机,用更多不为人知的牺牲换取来的。
可是到了最后,她明明已经苦尽甘来过上了好日子,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又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想不通。听了姑姑和娘亲的故事,我更坚信她不是脆弱胆怯会轻易寻短见的人。
一下午我反复想着姑姑,想爹爹和娘亲,还有依金婆婆,他们每个人都太苦了。我是不是从小过得太好太顺心,遇到变故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其实苦难才是人生的常态,往后还会遇到更多。
若跟世上最苦最悲惨的人比,我的遭遇实在算不上什么,起码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有吃有穿有住,花得起几百两银子看病。
何况……我还遇到了虞重锐。上苍跟我开了个恶意的玩笑,转头又给了我一块最甜美的糖。
到了夜里,虞重锐却扭扭捏捏地对我说:“今日家中有客人,我还是到主屋去睡吧……你一个人怕不怕?我叫凤鸢来陪你。若你不喜欢跟她同宿,就让她睡在隔壁耳房。”
他肯定是白天听了邓子射的话,往心里去了。
“我现在没有那么害怕了,不用凤鸢陪,不过……”我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今晚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过了亥时再走……反正你每天都到亥时子时才睡的,看书在哪里不是看!我保证,明天!从明天开始,我就自己一个人睡,再也不用你陪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放下准备收拾带走的书卷纸笔:“那我在这儿等你睡着了再走。”
我连连点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我躺在榻上,隔着屏风看他埋首于案奋笔疾书,一晚上总共往砚台里加了六次水、换了二十二张纸,毛笔都被他写秃了重换了一支。
他果然一直忙到亥末时分才停歇,把书案收拾整齐,灭了大半烛火,临走前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来看我,发现我还睁着眼睛,略感意外,柔声问:“怎么还没睡?是在想日间婆婆说的往事,睡不着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就是想……等今天过完了,到明日的子时再睡。”
进门左手边的高脚香案上摆着铜壶滴漏,是虞重锐计时用的,他习惯做事看着时间。滴漏已经快走到头了,离子时还有两三分。
“虞重锐,你知道吗?”我望着滴漏说,“姑姑说的‘半月’只是虚数,并不是正好十五天,其实……今天才是我的生辰。”
他站在屏风一侧,远远望着我,目光似这摇曳的烛光一般柔软和煦。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的生辰。我满十六岁了,离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又远了一步。
今天也发生了很多事。堂妹岚月和信王定亲了,家里人放弃了我;我给凤鸢买的四坛石冻春,好像忘记给她了;我知道了自己的病因,这怪症将如跗骨之蛆伴随我一生,也剥夺了我为人母的权利;我可能活不长,重金贵药仔细养着,最多也只能活到四十多岁;我还知道了姑姑、爹爹、娘亲、祖父以及家中许多我不了解的过往。
但那些都不要紧,我能承受得来,因为这整整一天,从昨夜的子时开始到今晚的亥时结束,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时,都有虞重锐陪在我身边。
第43章
可惜这样清闲的日子, 一旬只得一天。第二日虞重锐又早早起身出门, 赶卯时城门初开去上早朝。
我也一早便起来了, 与他一同用早膳。散朝之后,皇城官署的公厨还会再放朝食, 所以他在家里只简单吃一些垫垫饥即可。
他看见我有些诧异:“昨日子初才睡,这么早就起来了?你不是惯常都要睡五六个时辰。”
那、那是因为前些日子我身上有伤, 难免乏力困倦, 早上才会起不来的。
昨夜是他头一次不跟我睡在一间, 我们俩共处的时间一下少了很多,早晚见面的辰光变得格外珍贵, 我不想错过。大不了……等他走了, 我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就是。
我已经习惯白天黑夜日日都能见着他,倘若以后见得少了、不能见了,我……我还真难以适应。
虞重锐用完早点整肃衣冠准备出门, 走到院中, 凤鸢却从大门口折回来, 手里举着一枚赭黄信封:“少爷, 老家又寄信来了,说是加急的,昨晚到的驿站,未来得及送出, 今早他们立刻使人送过来了。”
又有信?不是前天刚收到过吗?不过这回看着是寻常家书, 不是银号发来的。
虞重锐接过来一看, 展颜笑道:“这是父亲的笔迹。”
凤鸢了然地掩嘴吃吃一笑:“看来老爷和娘子又意见不一, 趁娘子不知道再偷偷寄信过来。”
虞重锐拆开信封,里面三四页笺纸写得密密麻麻。他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
凤鸢问:“怎么了?是喜是忧?”
虞重锐把信笺折起放回信封里,说:“父亲谆谆教诲,字字千钧,晚些得空了我再仔细研读。”
凤鸢伸手道:“那我帮少爷放到书斋里去。”
“不必了。”虞重锐没有把信给她,而是自行收在袖中带走了。
瞧他的神情,信里说的似乎不是好事。不过他爹娘先后给他寄钱寄信,应当都平安无恙吧?
送走他我回去休憩补眠,这一觉睡到了中午才醒。日头酷烈,园子里本来就人少,此刻更是静悄悄的,只闻蝉噪起伏。
瑞园比澜园更大,西北侧有一大半面积是湖面,沿着湖岸零星分布着几座小院子,都是新近才修的,尚未完全竣工,亭台楼阁比澜园还要稀疏。只有东南靠近大门那一片是用来起居宴客的,将作监敕造,修得稍微像样一些。
看来陛下的钱也不多,赏赐臣子别苑就只修个门面,后面还得自己花钱。
虞重锐昨夜宿在离前厅最近的院子,也是给主人准备的居所,我住的地方则离湖更近一点。中间路过两座未用围墙分隔的厢房雅舍,则是留备待客之处。
我拿了一把纸伞打着遮阳,从中间的花园穿过时,看到阿婆搬了一张躺椅,坐在客舍前的紫藤花架下乘凉小寐。她可能睡着有一段时间了,日头偏中,花影移转,大半身子暴露在日头之下。
太阳这么晒,她恐怕睡不好。阿婆年纪大了,精神不佳,又长途奔波来洛阳看我,昨日见她总在打瞌睡。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纸伞斜插在紫藤架上,替她遮住日光。
谁知纸伞的影子一罩到脸上,阿婆有所察觉,醒来睁开了眼睛。
“微澜的侄女,辛久的女儿,果真是个好心地的小姑娘。”阿婆看出我在做什么,菊花似的脸庞绽出笑意,“你不用给我打伞,我是特地坐这儿晒太阳的。”
六月下旬的大中午,酷热难当,她居然还要晒太阳?
阿婆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年轻的时候太急躁,拿自己身子试蛊伤了根基,如今怕寒怕冷,晒晒太阳会舒服一点。”
我把纸伞收起,走到她身边:“婆婆,蛊虫……都这么伤人吗?”
“也不全是,”阿婆笑道,“譬如依金曾经养出过一种蛊,寄在肠胃中,吃下草叶树皮都能帮着消化,就和牛羊一样。碰上饥荒灾年,这能救多少人的命啊!还有一种则正相反,叫人吃什么都无用。有的那富贵人家的大胖子,肚肠里尽是肥油,喝水都会发胖,把蛊送入肠道寄生,他吃下去的山珍海味便都不会长肉,尽被蛊虫消解——当然这种就难得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