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88章

作者:兜兜麽 标签: 古代言情

景辞的梦里漆黑无光,但她莫名确信景彦的身体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耳边缠绕不去的是他最后一声呼唤,就如同此时,针尖穿过手帕刺破皮肤,尖锐的疼痛唤不醒涣散游离的意识,她似乎又听见景彦遥远凄厉的叫喊,被利刃撕开的咽喉里呼唤的是她的乳名,“小满…………小满…………”似有风过,呼啸、嘶吼,卷起狂沙漫天,残肢满地。

即便到了月中,自陆焉口中仍未得到关于景彦的只言片语,但她心底清楚明晰,景彦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但未有确信,压抑沉闷的空气中便始终仍有缝隙留给她用以自欺欺人。

直到二月十九,这一日阴雨连绵春寒料峭,大约是立春之后最冷的时候,屋子里加了炭,烧得苏合香的馥郁越发浓烈。木棉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绛紫色夹袄搓着手从门外进来,同景辞说:“外头这雨还夹着雪子,路上不好行道,大人恐怕还需晚些时候才能回,郡主要先开饭么?”

“不必,等吧,横竖我也没胃口。”景辞手里捏着的手帕绣的是年末已落尽的红梅三株,血染了枝叶,已是毁了。

冥冥之中似有感应,当陆焉带着半身风雪悄然立在门前时,穿过八宝阁的空隙她窥见一种隐秘的坚忍,或许连开口都不必,只需一个眼神,彼此已心知,她的心坠地,他的话到底。

景辞闭一闭眼,深深呼吸,将胸中浊气都吐尽,余下是眼中的清明,远远朝他伸出手,牵扯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你回来了——”或许黑暗中仍有一丝光亮,一丝祈求,祈求所有残酷真想都只是噩梦一场,祈求一睁眼仍是无忧无虑孩童。

陆焉于沉默中握住她高高抬起的手,令她尝到窗外冰冷刺骨的雨雪风霜,他起一个音,要说:“小满——”她撇开脸,眼神闪躲,叹一声长气,带着卑微的乞求同他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于是开始一场漫长压抑的晚餐,一篇已然写完结局的话本,一场悲剧已定的戏剧,能做的或许只剩下等待,等待最终的审判,等待神明宣告你心中已知的噩耗。

一灯如豆,似乎夜已深,她脑中空白无法思考,更不知时辰几何,只晓得陆焉今日未去书房,而是自始至终陪在她身边,明明故人离去的消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但仿佛早已经明知。

他叹一声,伸出手来自身后将她环抱,柔软娇小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呼吸沾染她发间玫瑰香,沁入了心肺,心中是任何风雨都无法撼动的平静安然。“年初景彦只身北上,投军宣府总兵治下,二月初出关迎敌时受了重伤,没拖上几日便去了。上头来查,这才知道是定国公府三少爷,如今棺椁才出宣府,约有个十来日能到京城。”说到句尾,他心中难免忐忑,温热的掌心抚过她散落的长发,顺滑如缎的触感总让人流连忘返。陆焉低头亲吻她耳廓,低低在她耳边说:“景彦是咱们汉人的英雄,多少人蜷缩在城墙里苟活?他,虽死犹荣。”

景辞却只余木然,是石像一尊,不见情感起伏、欢心悲苦,冷冰冰不剩一丝生气。

没听见回应,陆焉到底心焦,将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望见她空洞无措的双眼,忽然间话梗喉头,无语凝噎。最终是叹,“小满,景彦的死非因你而起,阴差阳错老天戏弄罢了。若这要怪,就只怪孙氏,她才是祸首——”

但她缓缓将视线移向他焦急等待的眼眸,平缓地陈述着,“梦里他总说疼,说害怕…………他打小儿就是个淘气包,没少挨打,现如今没了,我也再护不了他。到了那边…………不能让他受苦…………”

有泪自她眼角滑落,而她依旧呆呆望着他,分明是在看辽阔苍茫的草原,高飞的雄鹰,以及蓝天下战死的少年。她呐呐地自语道:“他是为了找我…………是想为我报仇…………他怎么就那么傻!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要娶亲的年纪还是尽做傻事…………”什么是傻?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规矩礼仪所谓的忠孝礼义做出的最后一次反抗,他不认输,不妥协,他被视为不老练、不负责、顽劣不堪,但他又是纯真、赤城、勇往直前的英雄。他拒绝一切蝇营狗苟,他认定人活于世除却金银权柄,还有跨向远方的理想与追求。

荣华富贵、千古美名,比不过纯粹而热烈的情感,一切终将随时光远去,唯爱永生。

逝者已矣,生者仍需苦熬。他抱紧她,企图分担她体内无法抵御的疼痛,“怪我,是我不该,若早通知景家人你尚在人间,景彦必不会出走西北。你若心中有恨,恨我就好——”

“恨你做什么?”景辞道,“命运弄人,我只想哭一场,其他都不想多说。”倚在他臂弯处静默半晌,末了只得一句自嘲,“怎么办,哭也哭不出来…………”

陆焉心酸至极,再动情的话也是多余,此刻只有身体的靠近能将命运的残酷驱散。一千个我爱你,比不上一个宽广温柔的怀抱,抚慰心中带着血的伤。

浑浑噩噩熬过等待中暗无天日的时间,景彦的棺椁终于到了正阳门下,定国公府重新修缮过后的宅邸再一次挂上雪白缟素,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又是苦痛惋惜的年少夭折。

景辞在提督府换上一身孝白,半夏躲在一旁,做不成事情便只能捂着嘴抽抽噎噎地哭。任谁也不能想象,此时此刻最平静的人是景辞,一丝不苟地整理衣衫,按部就班地系上粗麻布。陆焉看着她,开口道:“小满…………国公府的人恐不会认你,你就是去,也难进门…………”

她低头系紧了腰带,淡淡道:“他们是什么打算干我何事?我只管去送青岩最后一程。”

他只能叹气,她倔起来谁也拦不住。更何况他本不打算阻拦,他自有他的考量,有些人执拗太过,不撞南墙不回头,索性就让她去遇南墙,去绝望。“半夏身子不便,还是老实呆着,人不宜多,就让木棉陪你去,混在送货的车队里偷偷溜进去。今时不同往日,你入府后小心为上。”

景辞沉默中点头,绕过他身侧就要出行,忽而被他握住了手臂,听他沉声叮嘱,“无论发生什么,记得有我。”

“你放心。”奈何他如何能放心?刚出角门就有人躲躲藏藏跟上,怕她受苦又怕她厌烦,恨不能荡平前路荆棘,肉身垫在她脚下,供她前路无忧。

春山没能想明白,弓着身子凑上来问:“义父?还真让郡主就这么上国公府的门?那里头如今可乱着,二老爷卧病在床,府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婆娘做主,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怕郡主又要伤心一回…………”

陆焉理了理袖子,淡淡道:“若不伤心,如何死心?不让她自己走一遭,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不能安心。咱们在一旁守着就是,天底下还没人能在本督手里翻出浪来。”

大约因今上要将景彦立做榜样,树碑立传写给镇日里斗鸡走狗乐享富贵的世家公子们瞧一瞧,给国公府的抚恤恩赐一样接一样,又是封号爵位又是金银良田,前来悼念的人排起长龙,不似闷闷沉沉丧礼,倒像是往来道贺觥筹交错的交际场面。内堂孙氏只差磕头感谢太上老祖观音菩萨,景家三个孩子都死得其所、死有所用,不但给国公府挣来了脸面,还为底下的兄弟姊妹铺上一条青云大道,哪里挤得出眼泪来,她只差掩住嘴角偷笑。

国公府内有接应的人一早等着,大喇喇将她们领进侧门,景辞一路低头扮作帮工自长廊走回清风居,身边并未有多少伤心哭泣,眼泪都要留着攒着去前厅灵堂里哭,示于人前才不算白费。

二老爷方用过药,景瑜在卧室里低声细语宽慰老父,世上最苦最悲即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景彦自幼在棍棒底下长大,是他日夜牵挂最不能省心的孩子,如今生生没了,便就似清新时分眼睁睁看着被人剜掉一块心头肉,悲伤如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将本就在南逃路上波折多病的身体彻底压垮。一瞬间老去十年,从健朗康泰到垂垂老矣,也不过是一句话一眨眼的功夫。

京城一劫,府中仆婢所剩不多,今日大都被抽调到前厅帮忙。景瑜伺候完二老爷用药,搁下药碗,忽然听见门外起了响动,原以为是笔润换上热茶回来,正想起身去叮嘱他再添上几块新炭,把屋子再熏得暖和些。行至门边,却撞见了她本以为这一生再不会遇见的人。

第90章 二月

第九十章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新春伊始,大地解封,阳气回笼,春耕将始,正是运粪备耕之际。皇家照例要去天坛祈雨,无论眼下是如何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朝廷社稷,都要觍着脸求老天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灾大难过后,坍塌的围墙与破陋的屋顶将将修出个囫囵模样。一家家庆贺劫后余生,新节将至,要吃“鼓撅”“搅团”又要炒豆子惊龙王,人回来,又是一座繁华喧闹的城池。

在床上养了小半个月,景辞终于能让人扶着下地走动。这一日打算正正经经过节,将半夏叫到屋里来,摆上案头一面说话一面捏面条,半夏没了左手便只在旁边递递东西,接一接话。瞅着木棉手里的面团说:“郡主可知道,这东西还有个诨名儿,叫‘顶门棍’,乡下人说把门顶住,邪祟不入,一年太平,京城里都过的好日子,说这是年节里大家伙儿都吃闷了、玩昏了,吃一顿“鼓撅”顶灵性,当下就开始干活过日子了。”

杨柳儿在一旁帮手,眼睛却瞧着景辞,生怕她渴了累了缺了照顾。却还能笑盈盈同半夏搭话,“半夏姐姐可真是见多识广,就这手擀面也能说出古意来。”

景辞手里捏着一块面团,揉出个圆圆虎头模样,笑笑说:“你可别夸她,她这人听不得好话,人说她三分好,她就能听出七分美来。瞧瞧,尾巴要翘到屋顶上。”

半夏道:“可别说,就这搅团也有说法,还有诗呢!”

“呀,竟还有诗要念?那我可得放下活计洗耳恭听了。”景辞笑笑望住她,共过悲苦,熬过艰难,余下的没时间伤心,要认认真真过好每一日。

半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唱起来,“过了正月二十三,懒婆娘愁得没处钻。又想上了天,没鞋穿;又想钻了地,没铧尖;又想上了吊,丢不下二月二那顿油搅团。”

景辞玩笑说:“这曲儿唱的是哪一家的懒婆娘,莫不是我跟前这个吧?”

半夏一转眼珠,懒懒道:“算啦算啦,手都只剩一只,今生今世注定只能做个懒婆娘了。”话音落地,屋子里初时极静,单单只有窗外风过树叶沙沙声,仿佛源自北地跨过山巅走过长河,肃然凄厉的痛哭与悲泣。半夏怯怯地唤一声,“郡主……”怕自己说错话,勾起伤心事。但明明受伤最多的是她自己,其余人,人死百事消,哪能体会到生者的煎熬。

景辞长叹一声,抬手覆在半夏微凉的手背上,被荆棘树杈割裂的皮肤仍然粗糙搁手,她握紧了,看着半夏说:“有句话不为其他,早晚都要同你说,你也不必惊惶,听过就罢。这一生但凡我活着,便决不让你受苦。哭什么哭,刚唱完曲儿现就掉泪,真真是个孩子。”

杨柳儿连忙来劝,“半夏姐姐可千万别哭,这大好的日子,好吃好喝的,该高兴才是。”

半夏接过帕子,擦了眼泪,抽上两口气道:“晓得了,我就是又哭又笑小孩儿撒尿,郡主别跟奴婢一般见识。”

日头藏进梧桐树后,留窗前一片荫翳,景辞给小老虎画上胡须捏出个圆滚滚的身子,问半夏:“白苏呢?回回问他都说在查,到如今还没消息,凭着内行厂的功夫,查个人还需拖到今天?我是不信的。春山那小子跟你说过没有?我身子好多了,也不必瞒我,省得吊着一颗心七上八下。”

半夏犹豫,看木棉一眼,见她摇头便要把嘴里的话往回吞,又看景辞,还是没胆在她跟前说谎,“春山说在两仪殿找着了白苏姐姐半个耳坠子,盘问过当日两仪殿活下来的人,大都说是被蒙古人掳走,北上带回草原。大人已经指派了番役往北追,或再需等上一段时日才有消息。”说完再看木棉,人家已经懒得再提点她,只管低着头揉面了。

景辞低头再给小老虎添上尾巴,簪子勾出来蜷缩的四肢,一只讨喜的小东西就在她手里成型,未料她继续问:“梧桐呢?木棉来说吧,好歹她与你是一处作伴的姐妹。”

木棉擦了擦手,立在一旁低声道:“原也没打算瞒着郡主,大人吩咐过,郡主若问起,奴婢们便只管照实说。梧桐姐姐下山去城外营帐想找大人求救,不成想走错了方向,承安门外是自西北前来驰援的大同总兵麾下副将郎玉芝,那人治下不严,领的是贼兵惯匪,一路上干了不少□□抢掠的乌糟事儿,遇上他们,也是梧桐姐姐命不好…………”下面的话不必多说,人人都知乱世浮尘,一个女子遇上兵匪还能是什么下场。

景辞怔忪,久久无言。等到半夏思量再三也未能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她才平静开口,问:“人……收殓了么?”

木棉道:“姑娘放心,大人吩咐过,办得风风光光的,绝没有亏欠梧桐姐姐。”

上一篇:公子撩不尽

下一篇: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