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七娘子撩了撩眼皮,递过去一个冷冷的凝视。
老妈妈顿时收声,垂下眼,显出了难得的不安。
虽说以她从前的作风,对老妈妈这种重臣,是肯定不会用这个态度的……但,那也是从前了。
手腕,她不缺,她一向缺的只是实力。
七娘子如今已有绝对的实力碾压过所有反对的声音。这或者是出嫁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最大的好处。 =
她冲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登时会意。
“您不用着急,这不是还没到卯时正么。”她笑盈盈地将老妈妈拉到了一边,乞巧与上元顿时拥上前,服侍七娘子换衣装扮。
这两人成年累月伺候七娘子,如何不知道主人的脾气?都练就了一副伶俐手脚,不过一炷香时间,已是为七娘子梳起了发髻,插戴了大太太搜罗来为她陪嫁的一套宝石头面,红绿宝石均大若猫眼,再套穿了纤秀坊京城分号加工赶制由二娘子相赠的金银满绣对襟长衫。
七娘子盈盈起身,对镜自照片刻,又冲老妈妈微笑,“耽误妈妈相候了。”
她先是坐着用餐,还不觉得什么,此时一起身,行动无碍神满气足……老妈妈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新妇初试云雨,第二日哪怕再三矜持,在经过事的老人眼里,步态中微微的滞涩,总是一览无余的。
只看七娘子前后走动步法轻盈,就能感觉出不对,更别说老妈妈最善观女,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神态,就晓得她昨夜肯定未承恩宠……
老妈妈是何等人物?她不动声色,只是笑,“哪里,夫人这把时点儿拿捏得恰恰好。”
就一路走一路为七娘子解说起来,“府里太夫人起得早,素来是卯正二刻起身,辰初一刻吃早饭,午时睡午觉,戌初二刻就歇下。夫人这些年来身子骨不好,起居不定时,几个少夫人都在辰时给太夫人请过安,再给夫人请安。五少夫人因为料理家务,每天巳时、未时都在乐山居里办事。”
说到家务,她就扫了七娘子一眼。
话里的味道,七娘子自然能品得出来。
她微笑点头,仔细地听老妈妈的介绍。
“今日因着有喜事,一家人齐聚乐山居,独缺了国公爷与世子爷是进宫谢恩去了。还有四爷人在西北没有回来,大爷、五爷、七爷、八爷都在,当然还有三位少夫人。”
老妈妈又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笑道,“眼下是辰时正,怕是人快到了,少夫人这边请——”
七娘子于是跟着老妈妈一道,重又踏进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乐山居。
乐山居是小萃锦的中心,建筑当然也特别完备,北方建筑与江南不同,讲求一个阔大,乐山居也是口袋房样式,建筑当然要更复杂些,堂屋较小,另有通道回廊,两边都是房间,拿现代的建筑物做比方,更像是一间办公楼,楼道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屋子。
七娘子就被领进了乐山居东翼三间,一进门,顿时眼前一亮:这里应当就是乐山居的会议室了。
倪太夫人倒是还不见人影,几个少夫人却是已经进了屋子,见到七娘子,都是一脸的笑,“六弟妹来啦!” 七娘子自然也漾出客气的笑容,逐个问好,大户人家,面上的礼仪是要做足的。
她是新妇,自然打扮得花哨,几个嫂子相形之下无疑见绌,四少夫人的目光在七娘子头顶转了转,又撇了撇嘴,五少夫人同大少夫人却是安之若素,七娘子看在眼里,心底倒是对几个妯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认识。
纸上得来终觉浅,大太太说得再多,也不比这几个眼色,更能揭露几人的性格。
不多时,又有几个穿金戴银的少女进了门槛,逐一问好过来,又特地上前向七娘子行礼——这是许凤佳的庶妹们了。
许家不同杨家,人丁繁茂,光是平国公这一系的子女就有十多个,序齿的八个儿子五个女儿里,二少爷、三少爷都已经不在人世,大姑娘数年前出嫁后死于难产,四姑娘幼年夭折,如今在世的也有九个兄弟姐妹,只是男多女少,到了这种时候,屋里就要比杨家热闹得多了。
七娘子刚和庶妹们互相引见过,几个少爷又踏进门槛,由老妈妈导引,与七娘子先暂寒暄,正式的敬茶礼,自然要等太夫人出场再行。
大少爷许于飞同大少夫人,实在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安静和顺,他虽年过而立,但看着倒是与大少夫人一般的年轻,七娘子才一行礼,大少爷就请老妈妈扶她起身,又柔声客气了几句,便同大少夫人站到一处,夫妻喁喁细语,并不理会旁人。
五少爷许于静就要热情得多了,他同五少夫人比,就像是两张画,只是五少夫人是宋人笔下的美人,五少爷却像是唐人笔下的大汉,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粗一文,倒是相映成趣。
七娘子向他见过礼,他便一屁股坐在炕前相对排开的太师椅中,翘着脚叫屋内服侍的丫鬟,“快来给我捏捏脚!昨儿进宫站了一夜,像是又犯了老寒!”
他是倪太夫人一手带大,在乐山居里,当然最自在不过。
七娘子又看了看四少夫人。
四少爷许于潜算得上是许家庶子中最有本事的一个了,在许凤佳参军之前,他就已经打下了功名在身,这些年来积功升至千户,以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来说,纵有许家照拂,也要有相当的本事才能有如此成就。也正因此,他同许凤佳一样长年累月地不在家,这就耽误了四少夫人,到眼下,四房还连个子嗣都没有,抬举的几个通房也都一无所出。
四少夫人虽然还是那副得意样儿,但在这两对夫妻跟前,到底还是显出了孤单。
又有七少爷、八少爷上前给嫂子见礼,众人正是忙乱时,屋门口就传来了许夫人的咳嗽声。
自从去年那一场大病,许夫人险死还生后,她便很少出面应酬,七娘子也就是昨儿晚上拜见的时候,见了她一眼。
待得众人又见过了许夫人,倪太夫人方才姗姗来迟,由两个健壮的妈妈搀扶陪侍,进了屋子。
到底乐山居是她的地盘,太夫人一进门,气氛就静了下来,由许夫人为首,众人都上前见过了太夫人,才轮到七娘子这个新妇逐一敬茶。
平国公不在,这第一碗茶自然是要先敬太夫人,几个仆妇端了泥金小盘,盘里放着黑兔毫沉口小盖盅,七娘子便盈盈向前,跪倒在蒲团上给太夫人行了二跪六叩的礼,又端起小盘里的盖盅,端上前脆声道,“媳妇给祖母敬茶了。”
倪太夫人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住了七娘子,一时,竟并不接七娘子手中的茶盅。
七娘子安安稳稳,只抬眼看着倪太夫人,静候她的反应。
倪太夫人想下自己的面子,她一点都不奇怪。
许凤佳前后两任妻子,都是杨家出身,这固然有时势因素,但也是许夫人货真价实的胜利,倪太夫人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怎么对得住与许夫人相争的这多年恩怨?
屋内一下就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手,都聚集到了七娘子手中的茶碗上
七娘子心若止水,她望着倪太夫人,眼神澄澈。
许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似乎又微微地冷笑了片刻,方才又没了声息。
没想到许家内部居然斗得这样厉害……七娘子心中思忖,手里的茶碗,却依然端得很稳。
倪太夫人的神态倒是渐渐地软和了下来,她终于伸手来接七娘子手里的茶,张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七娘子却就势一送,就将茶碗搁到了倪太夫人身侧的小几子上,微微一笑,又行了一跪三叩礼,便起身转向许夫人,跪下给许夫人行礼。
“新妇见过母亲。”她的声音格外的甜脆。许夫人于是欣慰地笑了,这张因常年病痛略带了憔悴的脸颊上,罕见地露出了欢容。“好,好。”她倾身接过七娘子手中的茶碗,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这一进门,娘心里就踏实多了。”一年前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似乎早已经为许夫人所忘却。她脸上浮现的,乃是货真价实的欣喜欢悦。 七娘子又再大胆地扫了室内一圈。屋内众人,反应各异。
这一碗茶就是她的石子,这一招投石问路,果然在池里激起了重重涟漪,叫众人或多或少,都给出了回应,现出了面具后的真容。
176 本事
轮番敬过茶,七娘子自然有见面礼送上,两个长辈也有贵重首饰见赐,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不必多说。因倪太夫人一脸的困倦,不多时,众人就渐次告退,许夫人第一个站起身告辞,又亲昵地冲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来,到清平苑陪娘说说话。”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七娘子就已经把自己的立场,挑得亮若白昼。 许夫人是她三姨,不管五娘子出了什么事,许夫人和大太太之间关系如何,只是两人的这层亲戚关系,七娘子就天然成了许夫人的盟友。 并且这盟友,还是一个第一天请安,就敢给倪太夫人软钉子碰的新妇。
4r
二太太虽然已经避居西北,从宅斗的第一线上退了下来,但她当年的风采,依然不时被七娘子拿出来回味。 有时候在深宅大院里的斗争,谁不要脸,谁就占了优。二太太但凡还要一点脸,当年也不至于硬生生把大太太的心思转到了过继上,让姐弟两人过了好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 敢给倪太夫人一点面子,恐怕在日后的斗争里,老人家就货真价实地拿自己的辈分来压人了。 不把辈分放在眼里,倪太夫人又能怎么样?
不论是二娘子使力,还是连太监在背后撺掇,或者是六娘子的手笔,总之,宫中昨日才赏赐出金玉如意贺新妇进门,这门亲事又是平国公亲自上门来提的。倪太夫人向宫中许太妃诉苦,许太妃又能如何?难道还为了母亲的体面受损一点,去下皇后或者连太监的面子? 向平国公述说,先不说这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平国公在意不在意,但两家关系本来就正暧昧,五娘子又死得不明不白,一个政客是肯定不会在这时候为了一点小事发作儿媳妇的。 这点气,倪太夫人受了也就只能受了! 七娘子虽然才只是个新妇,但六房有儿子,她娘家又硬实,许凤佳又争气……她一进门就接续了五娘子当时才开始的得意,将几个妯娌全都踩到了脚下! 偏偏行事又这样高调霸道,第一天就搞出事来,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她将茶碗搁到倪太夫人身边的那一刻,几个妯娌脸上的神色,想必都很精彩。 七娘子扫了那一眼,也堪堪捕捉到了些余韵。 大少爷面色安详,大少夫人一脸的不敢苟同,四少夫人做不可置信状,五少夫人的脸色,却是眼看着就阴沉了下来。 的确,五少夫人,本来也就是她最怀疑的目标。
这位张氏一向受宠,许凤佳没有娶亲,许夫人又病着的那几年,一向是她在打理家务。平国公府规模不小,一年的开销,想必更少不到哪里去。这一进一出之间,油水有多丰厚,七娘子心里有数。 张氏的嫁妆又远远比不得杨家女的显赫,换作自己是她,都会希望弟媳晚几年当家。 五娘子运气不大好,出嫁第一年家里正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时候,许家又最得意,所以没有接过当家的棒子。等到她生了儿子,就…… 如果五少夫人的动作大了些,以五娘子的性子,不把事情闹大,是肯定不会罢休的。 这三个妯娌,就数她的嫌疑最大。其余人等虽然和五娘子也存在尖锐的矛盾,但这来日方长,也没有必要着急在月子里下手。只有五少夫人的需求是最迫切的。 她又闭上眼,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五少夫人的神色,才提醒自己:才过门,别急,先站稳脚跟再说。 好在七娘子虽然立刻在自己身边树立了一个大敌,却也几乎同时结纳了一个有力的盟友。 许夫人对她的态度显然亲密得多了。 这位贵妇人身子骨不好,从乐山居到清平苑的短短一段路,都要乘二人抬的竹轿,七娘子在地面随行,两人一路上倒是都没有什么话。
待得进了清平苑,许夫人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她把七娘子让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和许凤佳有几分相似,似乎都不在乎俗礼,在炕上一靠,又让七娘子在炕桌对面坐了,开门见山。
“照媳妇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把四郎、五郎接回来好。” 到底是做祖母的人了,心里念着的就是这一对金孙。
七娘子扫了许夫人的寝室一眼。
看得出,这是一间久病之人的卧室,她侍奉过九姨娘的病,晓得病人的卧室,与常人多有不同,譬如痰盒药碗等物,必定是随处可见,方便取用。还有屋内常有屏风陈设,方便引医生入室扶脉……
许夫人的身子骨看来是真的太不好了,把一对金孙送到秦家,是为了解大太太的疑虑,也是为了这对孩子自身的安全。
七娘子就坦然地回答。
“总要十天半个月,把院子打扫打扫!”
她一点都不想回避四郎、五郎的问题。
大太太把她送到许家,无非就是两个任务,找到真凶,把四郎、五郎平安养大。当然,后一个任务怎么看都要比前者更重大。
养孩子是难事,尤其是古代,卫生条件这么不好,十个孩子里恐怕有三四个是童年、少年夭折。许夫人又是病人,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所忌讳,这对孩子回了许家,是肯定要进明德堂编制的。
对许夫人和大太太来说,恐怕还是对七娘子的恩赐了:从小养大,孩子是肯定只和她亲的。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想在孩子身上下功夫。
不论大太太如何,她对九哥,可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挑剔,就这样九哥还有自己的心思……在深宅大院里,唯有血缘是最紧密的联系,七娘子并不想让自己落得个大太太一样的下场。她尚且还年轻,还可以走几步再想子嗣的事。
只是她不热衷生育,不代表她不爱孩子,尤其五娘子虽然和她有许许多多的过往,但姐妹情分,却还算得上深厚。四郎、五郎,她肯定会尽力保他们平安长大,这也是她对五娘子的承诺。
许夫人对七娘子的回答还算得上满意。
“要打扫得干净一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单刀直入,半句废话都没有。
“昨晚,怎么没和凤佳圆房?”
七娘子登时愕然。
提到她和许凤佳,她就有些乱了方寸。一时间支支吾吾,竟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许夫人就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
“凤佳这孩子实在太野,连我都约束不了。”
提起许凤佳,许夫人口中就全是骄傲。
“小五的性子,和凤佳实在格格不入……或者和睦,但却很难节制这头野马。凤佳要接过父亲手上的棒子,还有很多事要学,可有些事又是万万错不得的。娘的身体,你也看得清楚,以后许家的大小事情,就要你们夫妻做主,就看你的行事,能不能管得住凤佳了。”
这或者就是许夫人对自己的入职谈话吧。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喜欢许夫人的性子,当断则断,透着斩钉截铁的利落。
心机是对外玩的,不是对内用的。
她也难得地坦白,“恐怕我和表哥……”
提到表哥两个字,她不由就想到了许凤佳昨晚的那句话。
的确,她从没把许凤佳这个表哥当真过,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表兄妹的亲情。
她换了称呼。
“我与世子之间的关系,一时半会,未必会如此和睦。”
许夫人顿时一笑。
“凤佳的性子,和谁能处得好?磨练了这么多年,对外是圆融多了。对内,连我都拿他不住……这事且不急,横竖,他广州那头事情没完,不久还是要再出门去的。”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倒有了几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