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可是个肥缺,雷咸清家的和老妈妈要不是儿女亲家,也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七娘子望着她挤了挤眼睛,又对五少夫人一本正经地道。“五嫂说得是,我心里有数了。以后有什么想私底下采买的东西,少不得要托雷妈妈!”
其实像她这样的当家主母,手底下连接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不必来麻烦雷咸清家的。她主要还是为了那些平时无法随意打发底下人上街的姑娘们通房们服务,只是七娘子的话,到底是表明了她的态度。雷咸清家的顿时喜笑颜开,连带的老妈妈都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等到家里有喜事要办的时候,内眷们的采买活计也是由雷妈妈来管。”五少夫人忽然有了些倦意,她别开头,不看雷咸清家的脸上热切的笑意,而是扫了几个神色木然的管家婆子一眼,心下这才熨帖了几分。“当然,等六弟妹接过账之后,人事上有什么变动,回了两个长辈没有二话,就和盛锦家的说一声也就是了,花名册现在是她在管着。”
见七娘子点头不语,五少夫人倒是有了一丝喜悦: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善衡上位,手底下无数人要安插进来,第一个她身边那个年轻媳妇,一眼看着就是专管人事的,摆明要和盛锦家的抢差事——这一位也是婆婆身边的老人了,按理是该多亲近亲近明德堂的,这几个月来,却只是去请过几次安。
她又交待了七娘子一些琐事,见七娘子或者是早就知道了一些皮毛,或者是了若指掌,并没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道的,便觉得说得也很无味,顺势就笑道,“其他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老妈妈肯定是知道的,我也就是白嘱咐六弟妹几句。看六弟妹心里有数,那我也就放心了。”
七娘子却难得地对五少夫人诚恳地笑了,“五嫂这话就说岔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行事讲求的就是一个稳字,这家务换人接掌,当然也是如此,您说得越多,过几日我上手的时候就越稳。大家这样互相帮衬着,安安稳稳的度过去,乃是大善。您这样仔细地嘱咐我,就透着您疼我了。不愧是名门望族之女,行事光风霁月,真是让做弟妹的由衷佩服。”
她虽然言语和顺,但却从来也没有这样长篇大套地称赞过谁,这番话说出来,情真意切,叫人听了,像是被一条热毛巾敷在面上一样舒心。众婆子都露出了钦服表情,争先恐后地称赞,“这样妯娌和睦,叫人看了真是从心底暖出来。”
“倒不是老身倚老卖老,看着两个少夫人这样孝悌,我们做下人的心里都觉得好呢。”
五少夫人却是微不可闻地顿了顿,在心底烦躁地叹了口气,才露出了和气的笑,“六弟妹这就太客气了,说老实话,这管家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我这一年到晚的辛苦,也实在是累得够呛。这样教你,其实也没安好心——是指望你早日接过家务,我好万事不管,享我的清福了!”
两人目光相触,她又仔细地揣摩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七娘子唇边含笑,双瞳平静似水,神色间真的含上了微微的感激,似乎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对五少夫人这样好心教她,以便家务可以平稳过度,是有几分感激的。
她一心维稳,就未必会往下深查。自己的千般盘算,难道就要这样落空?
不行!以此女的手段,又占了世子妇的身份,在府里多经营一天,她的地位也就多稳了一分,她维稳,是她等得起,她喜欢等。自己却是多等一天,就少一分优势。现在退一步,将来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既然如此,这条路走不通,当然也就只能去走另外一条路。
五少夫人就对七娘子亲热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五嫂这话可是真心的,六弟妹别笑我,我是巴不得别再管家里这一摊子烦难啦,六弟妹能把家务接过来,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出了乐山居,又拉着五少夫人的手依依不舍地说了几句话,才带着中元、端午,往明德堂走去。
一转过身,她的脸就垮了下来,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唇角。
“都要笑得僵掉了。”她低声和两个丫鬟嘟囔。
中元和端午性子都活泼一些,听到七娘子这样说,不禁齐声失笑。
“五少夫人也是,脸上是从早到晚,都挂着那样浅浅的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把她的嘴吊起来了呢。”端午回身望了望五少夫人的背影,又乍了乍舌,“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看错了,怎么觉得五少夫人……”
她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中元不约而同地扫了她一眼,端午顿时知错,啪地一声合上嘴巴,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进了明德堂,才松了一口气,“险些就给少夫人惹麻烦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场合——刚才你说五嫂怎么了来着?”
端午这才滚了滚眼珠子,“奴婢觉得呢,五少夫人这几天,似乎有些不大舒服,行动间虽然还是那样的优雅,但没人的时候,她脸上老显出一点点烦躁来,让人看了倒有些害怕。”
七娘子不禁沉吟片刻,才愉悦地轻笑起来。
端午虽然有时候轻浮了些,但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
看来,自己的这一番做作,也的确骗倒了五少夫人。
她点了点头,叮嘱端午,“这件事可不要乱说,被别人知道的,还当我们编排五嫂呢!”
说五少夫人心情不好,那就等于说她因为管家权的移交而沮丧,这话由六房来说,格外透了刻薄。端午忙捂住了嘴,慎重地点了点头,才笑道,“立夏姐姐和上元姐姐都轮休,今儿我和中元摆饭,少夫人想吃什么,我们和小厨房说去!”
七娘子侧头想了想,自己都有几分讶异。“我居然想吃花雕炖蒋腿!”
不要说她自己,中元和端午都惊讶起来。“少夫人是难得想开荤了!”
七娘子自小胃口就不好,总是要人劝着,才能吃上大半碗饭,也都是尽量捡素菜进口,荤菜不过一两口,浅尝辄止,吃多了就觉得油腻得慌。即使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小厨房,规定只许用菜油做饭,也都很难多吃几口肉。这一点权仲白和钟先生都有提出,要她多吃点荤菜进补,奈何她不耐荤腥,也就一直搁置了。因此今日七娘子难得有想吃的荤菜,众人都引以为异,到了晚上,中元甚至一边摆菜,一边告诉许凤佳,“少夫人今儿中午足足吃了四块蒋腿,每一块都有一两寸见方!”
七娘子不禁大窘,“难得贪嘴,就被你们给逮着了,还要当个稀奇的事,到处学嘴。”
许凤佳却也很高兴,他拍了拍桌子,“蒋腿是易得的东西,你吃得好,明儿给金华那边的守将写信,最上等的要上一两百斤,也不是个事——不过又怕你吃腻了,改日里,你也换换口,尝一尝我们京城有名的清酱肉。”
七娘子心头一动,“说起来,上回哪里来的小官儿,孝敬了几方谁家的清酱肉,我听说四郎、五郎吃得很有滋味,只是吃完了就上火。也不敢随时供应,既然你提起来,就给孩子们也打打牙祭吧。”
“有这样的事?”许凤佳扬了扬眉,“有意思,这倒是像五妹,我们小时候都爱吃清酱肉,就是七弟和五妹,一吃完嘴里就长燎泡,偏偏越是这样就越爱吃!”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边吃饭,七娘子一时不察,竟吃了好几块许凤佳相机送到她碗中的羊肉。
吃完饭,七娘子便果然再不做事,只是和许凤佳赶了几盘双陆,又稍微聊上几句,便着枕闭目养神。少将军自然是沾枕就着,她闭上眼,在脑海中催眠般念了无数声‘现在睡觉’,终于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七月底,二娘子派人上门给七娘子下帖,请七娘子上定国侯府做客。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又抽了………………
谢谢大家的关心,老人家走得很顺,没有一点痛苦,耄耋期颐之年,生老病死也是常理。虽然为人晚辈还是难免低沉,但是也会随着时间淡化的。
^^这个月会在之后尽量多安排双更几次,来答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关心。
233 岁月
定国侯府并不像一般达官贵人,多半在大时雍坊、小时雍坊并安富坊等坊市聚居,而是将宅邸置在四九城东北角,鸣玉坊石碑胡同里,占地要比平国公府反而更大得多。七娘子从前几次过来,也在二娘子的带领下,进花园走了走。不过她们是从百芳园里出来的,定国侯府的后花园虽然花木扶疏,看在两个少妇眼中,也就不算什么了。
倒是四郎、五郎,从前几次过孙家来,年纪都还太小,并不知道府内还有这样的地方可以逛。如今年岁渐大,小萃锦也走过了几次,见到孙家的花园,就觉得好了。
二娘子笑着抱了抱两个孩子,见两人的眼睛都滴溜溜地,绕着窗户里的风景打转,不由就笑起来,吩咐小世子,“延平带弟弟们去园子里玩一玩吧,留神不要靠近水边。”
虽说二娘子出嫁得早,但她子孙运竟不大强,长子在襁褓中就告夭折,三子好容易养到三岁,一场风寒久治不愈,也就去世,倒是次子孙延平很是壮实懂事,七岁的年纪,已经如小大人一般进退有度。他听了母亲的吩咐,先稳重地应了是,又向七娘子行礼,“七姨,侄子告退。”
这才带着四郎、五郎出了屋子,甚至不忘招呼养娘们同谷雨春分跟在后头。
两个贵妇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目送着孩子们出了屋子,隐约听得五郎问孙延平,“表哥为什么也叫七姨七姨?”
孙延平还耐心地答道,“因为母亲和七姨是姐妹,母亲的姐妹,叫姨姨。”
七娘子不禁就冲二娘子一笑,“延平像娘呢!从小就这样稳重。”
二娘子唇边不禁也挂上了一缕笑。“他这个性子,很得他祖母的喜欢,说是改明儿过了八岁生日,就向朝廷请封世子,把名分定下来。”
又撇了撇嘴,“其实说是喜欢他的性子,也是因为你姐夫人都要走了,又抬举了两个姨娘。”
七娘子自己就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可以对许凤佳要求专一,但当着二娘子,是决不能说太超前的言辞,只好笑着安慰二娘子,“孩子多了,家里总是热闹一些,总别像九哥,才成亲家里就恨不得马上生七八个孩子出来。传宗接代的压力也太大了。”
还有一句话,她含着没说出来:就算在大秦来说,二娘子的孩子夭折率也太大了一些,万一孙延平没有养住,有庶子在,二娘子总还可以走大太太的老路子,不至于要沦落到过继别人的孩子来养。
二娘子叹了口气,她挥了挥手,“有一个也不错了,不像大姐,眼看着就是过三十岁生日的人了,肚子还没有消息不说,就是抬举的两个通房都没有消息,那才叫一个焦急。”
初娘子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大姑爷在江南任上,也就是去年随大姑爷丁忧回老家居住守孝,和三娘子、四娘子的往来自然多了一些。京里的几个姐妹,也很少听到她的音信。七娘子上一次知道她的消息,还是她又写信回家,问大太太要了几个漂亮的丫头。
“大姐夫也有三十五了吧?”她不禁一皱眉,“他们家老太爷临终前,恐怕……”
“说是逼得很紧,想要把小叔家的三儿子过继进去,大姐还没有松口,不过想必丁忧在家,日日对着个老太太,日子也不大舒服。”二娘子也很有几分无奈,“算了,看在爹娘的份上,再怎么样也就是吃几分脸色,大姐还是有福气,总比四妹……”
这些年来,几姐妹各有遇合,日子过得也是有好有坏,除了早逝的五娘子,运气最差的就数四娘子了:前年江南天花泛滥,四姑爷染了天花一命呜呼不说,就是四娘子照料他的时候也被传染,虽然有幸痊愈,却落了一脸的麻子,四姨娘哭得不得了,写信上京,请大老爷出钱,在四姑爷坟边修了一座家庵,亲自住到家庵里和四娘子一道吃斋念佛去了。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很有几分唏嘘,“当时在百芳园里倒不觉得什么,亲姐妹有时候也像仇人,见了面和斗鸡一样,你踩我,我踩你。出门了才知道,原来能修成姐妹,已经是多年的缘分了。当年在一起玩耍的几姐妹,如今真是天各一方!也就是我和二姐能够时常见面。二房的几个妹妹,倒也都……”
二房的八娘子、十娘子,也都在这几年间陆续出嫁,八娘子倒是嫁进了李家,和十二郎结成姻缘,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十娘子因为是庶出,由敏哥做主,敏大奶奶做媒,将她嫁到了山西的一户人家,听说家规森严,也就从此没了音信。京城的姐妹,也就只有二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了。
“能有着几个姐妹在一处,已经很不错了。”二娘子叹了口气,“就是皇后娘娘,几个姐妹还不是天南海北,如今侯爷又下了广州,京里除了我能时常进去看看,竟是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进宫的亲戚了!”
说到宫中事,七娘子不由得瞟了二娘子一眼,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二娘子的态度,才笑问,“说起来,六姐最近怎么样?我这一向也很少进宫去,也听不到多少她的消息。”
二娘子摇了摇头,“还不是老样子?就是七八天前,我进宫去看娘娘,绕到她那里坐了一会,她还说日子无聊难打发,要我带几本书进去给她看呢。”
七娘子微微一怔,待要说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将话吞进了口中。“也好,她能安静度日,就是福气了。”
二娘子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也道,“这话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未必要再翻起来,能安静度日,也就算了。”
她一向是公正严明,对于五娘子的死,态度虽比不上大太太的疯狂,却也十分积极。如今居然换了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七娘子自然吃惊。
她扫了二娘子一眼,却才发觉,这个二十**岁的少妇,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疲惫,竟有了些老年人特有的颓唐。
想她以妙龄入主孙家,在公婆跟前服侍得无微不至,家里家外的无限琐事,都要她亲自安排不说,宫里还有个太子妃需要全心应酬。虽然娘家强势,但比起孙家来,总还是落了下风,恐怕没有少受婆婆的揉搓。如今好容易修成正果,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家主母,后堂却还有个多病的婆婆要伺候,孙立泉借着子嗣的名义,一个接一个地抬举小老婆……
就算人人羡她尊贵,私底下的寂寞与心酸,却也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