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但如今才知道,虚伪的面皮一旦戴上,似乎一辈子都扯不下来了。他结识了蓬莱县主杨秀芙,他很满意,既不像孟青泓那样聪明精怪,又不像孟青泓那样美貌,娶回家来,也绝不会左右他分毫,绝不会令他动摇分毫。
是个让他觉得很安全的蠢姑娘。
燕衡一直沉默不语。
孟濯缨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悲悯还是可怜:“看样子,你反抗了,只不过,你自然是抵抗不住你母亲。我那时虽小,可总不明白,为何燕夫人对我那样热络过头,不像对一个可心的晚辈,反倒像是看一只可怜的小羊羔。那种眼神……我小时候对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燕衡猛然间就想起来了。
这数年,也不过是他自以为不满意这个未婚妻,如今才知道,点点滴滴,早就记在心头。
孟濯缨那时,还算信任燕衡,曾对他说,燕夫人看她,就好像看一只小羊羔,不是喜欢,而是喜欢吃。满眼的欢喜都在说,快吃草,快长大,好被我吃掉。
燕衡嫌她烦,回了句幼稚。
她不幼稚,可笑的是他。
她能堪透人心,只有他不能够。
孟濯缨突然打开了左边窗子,让燕衡往远处看。
远处有道道黑烟,还有人烟嘈杂之声,燕衡瞧了一眼,大惊失色,这才发觉,从寒青茶楼此处看下去,恰好能看见母亲藏身的礼洪街。
不必说,起火的正是母亲的处所。
孟濯缨拦住发怒的燕衡:“不必去,也不必担心,谢无咎已经知会了曲勿用,不会有什么事。”
燕衡要紧牙垠,一字一句道:“你就没有丝毫羞耻之心吗?我已经对你说明原委,你难道就没有丝毫愧疚吗?竟敢对我母亲动手?孟濯缨,你就当真不怕我吗?仗着我喜欢你,就敢如此为所欲为?”
孟濯缨抬高了头,与他对峙:“恶人狡辩之词,我凭什么要愧疚?我早对你说过,我母亲不是那种人。何况,这火,也不是我让人放的。”
孟濯缨一伸手,示意他坐下:“你不必急着走。今日,就将你我两家,所谓恩怨,一并了结。”
“火不是我放的,但也与我有点干系。你应该也记得,年前你母亲身边有个十分得宠的梳头侍女,名叫碧浣。”
燕衡顿觉不妙。
孟濯缨继续道:“你应该也发现了,她突然不见了。你母亲想必告诉你,她是回乡嫁人了?我告诉你,这把火,就是她父亲放的。因为,我让谢无咎告诉他,碧浣被你母亲填井了。就在那宅院的井里。”
燕衡急忙反驳:“不可能!我母亲定不知情。”
孟濯缨一抬眉:“我自然也不清楚,时间太短,查的不算明白。但有一点,这个卖身进你家,养活弟弟和断腿老父的姑娘,的确是还沉在那宅院的井里。与你母亲也脱不了干系。还有,你母亲身边的侍女,经常换吧?不,经常嫁人吧?”
燕衡捏紧拳头:“你敢威胁我?”
孟濯缨摇摇头:“不敢。但这都是事实。有了一个苦主,其他的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了。”
燕衡冷笑,咬牙道:“我母亲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谁知道呢?她青年孀居,能憋着气和仇人结亲,能毁掉儿子的一生作为复仇的赌注,她有什么做不出来啊?”孟濯缨慢慢道,“燕衡,我当真是可怜你。”
燕衡气急,心头血涌,正要发作,却见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脸上有一大块疤痕的老人。
燕衡顿住,眼睁睁看着老人走到自己身边,跪下,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老奴给少爷请安。”
第97章 往事 ...
老奴是燕夫人季秀勤自幼的乳母嬷嬷, 也照看过燕衡很长时间。她说的话, 燕衡已不能不信。
根本没有那封信。
那封信是母亲伪造的, 只是为了让他相信,父亲是被孟夫人害死, 或者,只是为了让他能在日后,心安理得的“虐待”孟濯缨。
从她口中,燕衡还愿了当初的真相,也明白了,为何季勤秀如此的厌恶母亲。
原来,也不过是个老套又可笑的话本。
燕父未成亲之前,便一直爱慕孟夫人。可孟夫人当时不过是一小吏之女, 对他并无助益,后来,他便娶了家族更大的季勤秀。
二人成婚之后, 也算相敬如宾。而季勤秀与母亲交好, 二人也常有往来, 谁也没有发现, 燕父还藏着那种心思。
一直到那一日,燕夫人突然在燕父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张孟夫人余氏的画像, 她这才发觉,燕父一直喜爱的都是孟夫人。
季勤秀一辈子要强,怎么能容忍丈夫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已经娶了她, 还对别人念念不忘,岂不是在说,她不如别的女人?
当晚二人争执起来,季勤秀口不择言,被气急败坏的燕父打了一巴掌。季勤秀更是不依不挠,二人吵闹间,打翻了油灯,火烧起来,最后,燕父被烧死,燕母也被大火烧伤。
而乳母嬷嬷原本听到他二人争吵,原本是想要劝住季勤秀,发现起火,这才冲进火场,救出了季勤秀。
乳母声音也熏坏了,哑着嗓子道:“后来,火势太大,我烧伤了,夫人以为我已经没救了,只好放弃了。”
“少爷,不要再查下去了。孟夫人毫无错处,对你和夫人都是不错的。你劝劝夫人吧,别再纠缠了。”
这句话里,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可燕衡被真相连番打击,连问都不敢细问。
孟濯缨让老人下去,即刻命人将她送走了。
燕衡浑身如冷冰,口不择言:“就算那场大火和你母亲无关,可是你非要说,你母亲无错,我不信,倘若她没有流露出些许意思,我父亲怎会对她念念不忘?你母亲,本就是个虚伪的水性女子!”
燕衡言辞激烈,孟濯缨却并未动气,反而是叹了口气:
“燕衡,到底是谁虚伪?你和你父亲、你母亲,你们一家人,都没资格评判我的母亲。你父亲心仪我母亲,却不敢出声,娶了我母亲的手帕交以后,却还对我母亲恋恋不忘,继而做出无耻之事。你母亲,明明对我母亲恨之入骨,却做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来。”
“还有你,明明不喜欢我,却不得不和我虚与委蛇。你说,到底谁虚伪?”
“胡说!我怎么虚伪?”燕衡忍不住出声。
孟濯缨道:“你不虚伪,那你方才为何不敢问?”
乳母嬷嬷所说,季勤秀以为她死了,便不救治,这根本就说不通。
真实的缘由,是因燕父的死,本身就有些蹊跷。他是被季勤秀推倒在油灯上,就已经没了气息,接着,才有了那场大火。
乳母冒死将季勤秀救出来,季勤秀却怕她吐露自己失手杀夫之事,想要杀人灭口。乳母虽然忠心,然蝼蚁偷生,这才逃出燕家,苟活人世。
如今再见,却仍然不忍心对着小主人揭露往事,只好含糊其辞。
燕衡并不傻,推断之下,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这么多年,他的纠结、冷酷,缘由却只是如此?他被至亲之人困在一个可怕的、由谎言和偏执编造而成的牢笼之中。
这个牢笼,一日一日,一步一步,琢去了他的傲骨、热血和理想,把他打磨成了一个虚伪、冷情、自私且自以为是的人。
孟濯缨道:“不要再企图激怒我。你母亲做过的恶事,岂止这一两件?当年我母亲身边,有个远亲来的堂妹投奔,因家族没落,想在京中寻医可靠的亲事。可这孩子,最后却在你们家的酒宴上,失足落水身亡。我母亲当时伤心不已。”
“据闻,她和我母亲,长的也有三分相似。你说,她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你不如回去,问问你家里,那位住在佛堂,却心如蛇蝎的母亲!”
燕衡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走出茶楼的大门。
廊檐上挂满了竹帘,流苏的影子一重一重从眼前闪过,他留意到,这茶楼附近,并没有什么人。
原来,她终究没有变过。选了这样偏僻之处,为他保留最后的颜面。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善良且无畏。由始至终,既虚伪又贪婪的,只是他而已。
可他是真的想要她。
既然得不到她,为何要让他突然清醒?
倒不如一辈子没有清醒的一天,和许多追逐名利的人一样,戴着一层自欺欺人的面皮,蝇营狗苟的过一辈子,又能怎样?
好过如今突然悔悟,可最重要的人,已经留不住。许多重要的事,也无可挽回了。
燕衡还没赶到礼洪街,竟意外的被天子派来的侍从拦住,不由分说,将人带到了御前。
天子手中捏着的,便都是实证了。除却当年燕父之事,已经过去许多年,唯一的人证乳母嬷嬷又坚决不肯吐露实情,没有实证之外。其它的,有实证的便有六个婢女,都死于非命。
起初季勤秀的确是失手,再到后来,已经刻意去买那些家中没有亲故的婢女了。其用心可想而知。
燕衡已经顾不上去思量天子的用意,翻看这些证据,触目惊心。他心上冒出一层一层的凉意来,整个人如浸在冰窟窿里。
天子话很少,神情倒是和淡,并不像因燕母迁怒于他的模样。
燕衡却突然明白了其中最关键的点,除却冰冷,更多了畏惧。
天子是为孟濯缨出头?
可天子对孟濯缨似乎并不亲厚,又为何突然如此?
不敢细想,燕衡跪倒在地,言辞恳切的请求辞官。
天子却慢悠悠道:“毕竟错不在你。何况,你本是有才之人。”
燕衡正跪地告罪,天子却突然转了话锋,道:“你可知城阳长公主,为何突然提出将婚事提前?”
燕衡自然不知。
天子叹气道:“城阳长公主身子不适,恐怕将不久于人世。她最不放心的,自然是朕这个憨气的侄女。秀芙这孩子与旁人不同,最是天真纯善,半点不懂心计。为让公主放心,便将婚事提前吧。”
燕衡只得叩首同意。随后,天子便不再说话,悄无声息的批阅奏折。
燕衡一直跪了一个多时辰,天子才叫起来,放他出宫。
燕衡回到家中,浑身冰冷,母亲已经在后院了。他察觉到,有两个面生之人守着,等他回来,便退开了。
毫无疑问,这自然是天子派来的人。
燕衡推门进去,母亲身边的嬷嬷出来,手中端着喂了一半的饭食。
毕竟母子连心,燕衡心中有怨、有恨,更是心疼,急忙问:“母亲怎么样了?今日可是受惊了?”
嬷嬷支支吾吾的摇头:“也还好,夫人精神尚可。”
燕衡也是失魂落魄间,并未注意到婆子的异样,又问:“你们可好?可有受伤?”
嬷嬷叹口气:“都没有受伤。您先进去看看夫人吧。”
燕衡推门进去,发觉瓷枕碎了一地。这个瓷枕是母亲最喜欢的,不知为何,也无人收拾。燕衡唯恐弄伤了她,蹲下身方才拾起一个碎片,屏风后就传来母亲尖利的斥责声:
“不许捡!不许碰!别用你的脏手碰我的东西!”
燕衡微微皱眉,温声道:“母亲,是我。”屏风后没了声音。
燕衡又道:“母亲,我进来了?”
那头依旧没有回应。
燕衡试了试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温水:“今日起火,您没事吧?”
等转过屏风,看清里面的景象,燕衡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季勤秀抱着一个软枕,慢慢的摇着,眼神却木木的汇聚在一点,头发也不曾梳,还有一把被火舌烧焦的头发,散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