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第118章

作者:海青拿天鹅 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古代言情

  “是追兵?”车帏后面,太子妃问道。

  “不知。”我说着,少顷,只见一辆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沿着窄小的道路往这边飞驰,孤独而突兀,在土路上扬起淡淡的尘埃。

  我心中不禁叹气。

  范景道和公子他们到底是没亲手做过坏事,到底是沉不住气。若有人有心在后面跟着,恐怕早已起了疑。

  那马车渐渐近前,没多久,已经能看清驭车的人,正是范景道。

  太子妃和皇太孙都比我更熟悉他的样子,不再躲藏,即刻从车中出来。

  范景道虽是世家出身,赶起车来却也像模像样。不过看得出到底是初上手,对操控缰绳不得要领,疾驰之后要停下,几乎收不住。

  一阵忙乱之后,马车停在了十几步外,未几,公子和沈冲都从马车中出来,如我先前交代,他们俱是穿着布衣,如乡间耕读的文士。

  不过就长相而言,公子和沈冲还是与这乡野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公子,生得太好看,难免惹人注目。

  两相见面,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终于消弭无踪。

  就连范景道这样一直绷着脸的人,此时也终于有了轻松的神色。他整了整衣冠,走到皇太孙和太子妃面前一礼:“臣等来迟,还请殿下与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忙道:“少傅快快请起,若非少傅、冼马与侍郎三人全力相救,我母子二人皆殒命矣。”说罢,又看向沈冲,道,“不知诸位来此路上可顺利?”

  沈冲道:“一切如霓生所言,甚为顺利。不知太子妃与殿下这边如何?”

  太子妃道:“若非霓生,妾与皇太孙只怕要有些曲折。”

  沈冲讶然:“哦?”

  太子妃将前后之事大约描述了一番,众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沈冲沉吟,道:“臣等出城之时,亦见得守卫查验行人,那时便有些担忧,然不愿生事,未及细问。”说罢,他看向我,问道,“霓生,可知那些守卫搜寻何人?”

  我说:“当是先前服侍太子妃的那两名东宫的宫人。”

  这话出来,公子的目光一动,似乎明白了过来。

  “那二人?”沈冲不解,“怎是她们?”

  我将那二人之事又说了一遍,沈冲和范景道皆明白过来。

  “多亏了霓生那假借送葬之计,幸而有惊无险。”太子妃道。

  沈冲莞尔:“霓生一向足智多谋,故而我等可放心将太子妃和殿下交托于她。”

  我听得这话,受用不已,正想装模作样地谦虚两句,公子道:“殿下,太子妃。事不宜迟,还是及早离开此处才是。”

  众人皆以为然。太子妃和皇太孙回到马车上,由范景道亲自为驭者。而我坐到了另一辆马车的驭者位置上,才坐好,忽然发现公子也坐了上来。

  “公子坐此处作甚?”我讶然。

  公子神色自若:“自是来驭车。”

  “公子会驭车?”我更是讶然。

  “不会。”

  我:“……”

  公子拿起缰绳,看着我,意味深长:“不过你既然光看便可看会,想来我亦可当此任。”

第90章 鸿鹄(下)

  我啼笑皆非,他却已经坐得端正,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公子还是坐到车里去吧。”我说。

  “为何?”公子问。

  “霓生的意思是,你的相貌不似驭者。”沈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道,“驭者岂有你这般精细之貌,走在路上,只怕要引人注目。”

  沈冲就是沈冲,比公子这种向来我行我素的人更能觉察细微之处。

  公子看了看我,有些疑惑:“果真?”

  我说:“公子,你可曾见过驭者有生得像公子这般白净的?”

  公子不以为然:“你不也是生得白净?”

  这话听得顺耳,不过我仍反驳道:“可两个相貌白净之人同为驭者,定然非同寻常。且此地靠近雒阳,公子的相貌有许多人见过,若是万一被认了出来,岂不麻烦?”

  公子看着我,忽而道:“若是不像,那便无事了么?”

  我一愣,正不知他何出此言,却见他下了车去,走到路边一处曾有人生火取暖留下的灰坑边上,往坑里抓了一把灰。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灰抹到了脸上,将一张漂亮的脸涂得像个卖炭的。未几,他又走回来,看了看我,不由分说地将我脸上也抹了一把。未等我挣扎开,他已经涂好,并拉开我企图将脸擦干净的手,打量着我,露出满意之色。

  “这下都不白了,走吧。”他说罢,心安理得地在我身旁坐下。

  沈冲看着公子,讶然:“你便让我一人乘车?”

  公子笑了笑:“你如今是期思侯,比我这个小小的亭侯要高得多。你坐车我驭车,乃理所当然。”

  沈冲有些无奈,却将目光瞥向我:“如此说来,我还缺个侍婢,霓生随我共乘,岂非上好?”

  我一愣,哂然:“那不可。表公子,我家公子从未驭过车,他若将车赶到了雒水里可如何是好?”

  沈冲看着我,目光似有些不明的意味。他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顾坐到车厢中去。

  待得他坐好,公子像平日桓府的驭者那样,神气地将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

  不料,那鞭子没有在空中响起来,却打在了马的背上,那马一惊,即刻跑了起来,连带我也猝不及防,被掼了一下,撞在了公子的身上。

  “慢些!”我忙抓好车轼,只觉心肝都要被颠了出来。

  “不可。”公子却似乎十分乐得如此,道,“你看范少傅的车马已经要看不到了,再不快些,我等便要赶不上。”

  说罢,他一边放着缰绳,一边大声道:“逸之,坐好!”话音未落,又抽了两鞭。

  马跑得更快,我只得用力抓住车轼,以免自己真的被颠了下去。

  风从雒水那边迎面而来,疾劲而冷冽。公子却转头看着我,笑起来,就算是那脸上脏兮兮的,也不掩得意之色,仿佛一个摆脱了大人管束的孩童。

  公子头一回驾车,的确甚为教人头疼。颠簸了一段路之后,我终于受不了,将鞭子抢夺过来,只许公子操纵缰绳。

  他甚为不满,但没有坚持。将鞭子让给我的时候,他那似笑非笑地睨着我的神色,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懂得驾驭的人,而我,则是那个非要显示自己比他能耐的无理取闹的人,在他的大度忍让之下,得了逞。

  不过说实话,公子虽是初上手,除了分寸差些,却是颇有章法。不久之后,马车跟上了前面的范景道,一前一后,径自往远处的乡野而去。

  范景道的田庄离雒阳不远,但的确偏僻,周围并无多少人家,倒是适合藏人。主人家的宅院并不太大,不过佃户们住的地方离此地有些距离,比我见过的田庄都远。范景道果然是个读书人,有所有读书人的清高毛病,以为远离俗事便有了超然品格,也不知被佃户们占了多少便宜。

  当然,好处则是佃户们不来打扰,则皇太子和太子妃则可安然住上些日子。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给他们编了身份。范景道给他那哑仆人交代的时候,告诉他,太子妃和皇太孙是他的远房侄女侄孙,近来家中遭难,过来投奔于他,要在这田庄中住上些日子,让哑仆好好伺候。

  哑仆“啊啊”地连连点头,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礼,自去给他们收拾住处。

  范景道对二人歉然道:“臣实惭愧,敝舍寒陋,只怕要委屈殿下与太子妃忍耐些时日。”

  太子妃道:“此处甚好,少傅何愧之有,万莫再出此见外之言。”

  终于落下脚来,众人皆有了些释然之色。然而雒阳危机重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如今是暂且安稳,只不知往后,殿下与太子妃如何打算?”公子率先问道。

  这话出来,太子妃露出些不定之色,与范景道相觑,一时默然。

  我知道公子的想法。先前顾着逃命,走一步算一步,谁也没有功夫多加思考。而如今终于定下来,此事便成了首要之事。

  沈冲道:“如今雒阳局势未定,日后之计,可容再议。”

  公子却摇头:“只怕可想之日无多。”

  太子妃和范景道皆讶然。

  “侍郎何出此言?”太子妃道。

  “太子妃或许不知,梁王一直在筹划扳倒皇后之事,在北军和明秀宫戍卫之中,皆已布下内应。”公子道,“如今皇后坐实了谋害储君之事,梁王动手,只怕就在不远。若无意外,梁王当可得手,到时储君之事便又成顽疾,为日后计,殿下与太子妃当早做打算。”

  众人皆愕然,看着公子,堂上一时安静。沈冲闻得此言,亦露出讶色。

  公子这话,比昨晚桓瓖对他和沈冲所说的要全然许多,我想了想,当是他回府之后,即刻去找了长公主问明情势。梁王的事已是近在眼前,长公主大约觉得也没必要接着瞒公子,索性说了出来。

  但比梁王那头更加重要的后手,是豫章王和秦王,公子没有提及,想来长公主还是慎重地留了一手。

  自眼前看来,就算公子知道了豫章王和秦王之事,储君亦依然是迫在眉睫的紧要所在。无论庞氏、梁王、豫章王、秦王还是其他宗室外戚,所图之事不过皇位,只要有了正统所在,就算脆弱,也仍可维系安定,不至于大乱。

  “梁王?”太子妃沉吟,看向身旁的皇太孙,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只怕他扳倒皇后,并非是为了匡扶正统。”

  范景道颔首,道:“梁王此人,阿谀狡诈,确不可信。”

  公子与沈冲相视一眼。

  沈冲道:“话虽如此,皇太孙乃储君,梁王得手之后,若皇太孙不出面主持,只怕天下将陷入乱局。梁王野心虽大,然其德才不足以服众,其一旦登位,诸侯必反。”

  “储君?”太子妃淡淡一笑,目光有些讽刺,“皇太孙还在东宫之时,岂非正统?可皇后随便扯个由头,再派些人来,便可将他囚禁,若非诸位齐心营救,我母子二人如何赴死也不知。一个毫无倚恃的储君,不过是那些虎狼之徒的肉刺,人人必除之后快。诸位救我母子出来,莫非就是要送我等再蹈赴那汤火?”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低头擦拭。

  众人相觑,皆有些不忍之色。

  “皇太孙并非毫无倚恃。”片刻,公子忽而开口道,“圣上的病,我母亲已寻得良药,治愈可期。只要圣上可主事,则皇太孙仍为储君,无人可撼动。”

  太子妃母子和范景道皆看着公子,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此言确实?”范景道即追问。

  “确实。”公子道,“圣上病体已好转,只是此事机密,只有极少人知晓。”

  太子妃看着他,目光定定。

  皇太孙则依旧无所言语,神色全无波澜。

  范景道又问:“圣上何时可全然康复?”

  公子犹豫了一下,摇头:“不知。”

  范景道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如侍郎所言,此事当再作三思才是。”

  太子妃却摇了摇头,片刻,长叹一声,神色坚定:“可圣上就算暂且康复,亦非长久之计。宫中皇子众多,可成荀氏、庞氏之势者,又岂止一家?加上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诸侯,皇太孙无外家护佑,在他们面前不过摆设。诸君胸怀天下,妾自是敬佩。然天下危局,岂是皇太孙一人可担?妾在这世间,已无家人,唯一可慰藉者,便是皇太孙。妾与冼马说过,妾所求者,乃是远离这是非之地,从此隐姓埋名,保一世平安。”

  众人皆无言。

  沈冲神色不定,看向范景道:“少傅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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