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我知道公子也很累,见皇帝跟前如今无事,便劝他也去歇息歇息。他跟我不一样,不用诓骗,潘寔也定然会给他准备一个舒适的歇息之处。
“你去吧,我不累。” 公子道,“若这边有事,我自会去找你。”
他这么说,我也不再坚持。
自河西平叛的时候我就知道,公子是个每逢做大事的时候就能够忘却疲倦的人。这两日他比我歇息得还少,但精神甚好,目光奕奕,全无一丝疲惫之色。
于是用过膳之后,便去偏殿里,宽下外袍之后,在那张舒服的榻上和衣躺下。
这一觉,我睡得昏天暗地,全然无梦。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让我诧异的是,这房中不知何时点了灯,而我的榻旁摆上了另一只软榻,公子倚在隐枕上,面朝着我,亦睡得沉沉,地上落着一本书。
心想,我睡得果真死,这榻和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居然一点知觉也没有……
不过这甚合我意。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唯恐自己发出一点动静,便要将他吵醒。
他睡着的样子,宁静而美好,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会随之静止,连灯光也凝固在那眉眼之间,温柔地描绘着低垂的眼睑、挺直的鼻梁,还有形状优美的双唇。
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大胆而肆无忌惮地端详过公子。这些日子以来,我虽尽力让自己在他面前神色自若,像从前一样跟他说话。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做不到跟从前一样。
他看着我的时候,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不太看着他的脸,总是借着这个或那个由头转开目光,仿佛多停留那么一会,他就会变成吃人的大蛇把我吞下去。
心撞着胸口,身上忽而有些热气,我将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散凉些。
我常常唾弃自己有贼心没贼胆,觉得公子定然也看出来了我那些别扭的举动,回想起来,觉得羞耻不已。可是同时,心底却又常常酝酿着甜。几乎每日夜里,我在入睡之前,总会躺在榻上回忆白日里与公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每当忆起那些有意思之处,我就会像个白痴一样,在被窝里不能自已地傻笑。
下次再这样看他,会是什么时候?
我心底在问自己。
也许,不会有下次。
我盯着他,竟是全然不能移开目光,一呼一吸,或者一点光影的微动,似乎都能让我铭记一辈子。
这偏殿虽是暖和,门缝里却仍不免透风。我许是有些着凉,盯着公子没多久,鼻子里一阵痒痒,突然,忍不出打了个喷嚏。
室中太安静,就算我用褥子用力捂着口,那声音也把公子吵醒了。
只见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片刻,目光抬起来,正正与我对上。
第96章 偏殿(下)
“醒了?”他从榻上坐起来, 声音带着些惺忪的低沉。
我应一声,正要起来,公子道:“方才可是你打了喷嚏?”
“嗯。”我说, 话音才落,公子忽而伸手过来,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窘了一下。
“公子, 我那风寒早好了。”我说着,努力地无视他手心温热的触感。
“这由不得你说。”公子不以为然,“你连自己是不是发烧都全无知觉。”
我:“……”
不过我的确只是打了个喷嚏, 公子探了片刻,似觉得无碍,收回手来。却又将我放在榻尾上的外袍取过来, 放在我身上。
“穿上。”他说,“这殿中虽有炭火,可若不留神, 最是容易着凉。”
我应了一声,乖乖地将外袍穿上,心中虽受用, 却不禁想,公子近来这啰里啰嗦的劲头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像个乳母一样……
我这一觉睡得不短, 看滴漏, 竟已经将近子时。
“公子睡了多久?”我问他。
“不知。”公子拿起书来, 继续翻, “那殿上无事,我便过来歇一歇。”
歇一歇,就来我这里么……心中倏而一荡。
我面不改色,又问:“外头可有消息?”
“无。”公子道,“若有,他们会立即来告知。”
我颔首,见公子不再躺着,上前将那书拿开:“趁现在无事,公子还是躺下再睡多些。”
公子没有把书夺回来,看着我。
“我睡一睡也可。”他说,“不过你要陪着我。”
我一愣,面上倏而热起来。
“公子为何要我陪?”我问。
公子一脸理所当然:“你方才睡时,我陪了你许久,现在自当要轮到你。”
我:“……”
公子见我没有反驳,唇边弯起淡淡的笑,片刻,将隐枕放下,半躺在上面。
我将榻上的褥子拉起,盖在他身上。
“宫正说,你要在这偏殿中作法,这些软榻暖褥都是法器。”公子看着我,似笑非笑,“还不许人打扰。”
我颔首,毫无愧疚:“长公主让我来辅弼圣上,当年我辅弼公子的时候就是这么辅弼的。”
公子道:“便是睡?”
“还有吃。”我从旁边的案上拿起水杯,抿一口,道,“他们又不许我触碰圣上,我能做的岂非就是这两样。”说着,我忽而想起些不对来,道,“我说不许人打扰,宫正怎将公子放了进来?”
公子一笑,不紧不慢:“你最为人知晓的功绩,不就是辅弼了我?”他伸了伸肢体,神色有几分慵懒,“我说我与你命数契合,凑在一处,法力更强。”
我一口水还未咽下去,听得这话,几乎呛了出来。
公子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模样甚为得意,面上的笑容狡黠,却对我咳个不停的模样露出些嫌弃之色,从袖中拿出一块锦帕,递给我。
我忙将那锦帕捂着嘴,咳了好一会,眼泪都出来了才止住。
“公子怎敢对宫正这般胡说?”我哭笑不得。
“这怎是胡说?”公子道,“且这些什么命理之论,不就是你教的?”
我无言。
他说得对,这些鬼话的确就是我教的。公子真乃人才,别人上我的当都是上了就算了,唯有他还懂得举一反三,倒打一耙。
虽是无奈,但我却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好笑,停不下来。
公子看着我,亦笑,却反问:“我说得不对?”
“对。”我好不容易收住,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替他将褥子捂好,道,“公子说得都对。”
公子露出满意之色,目光熠熠。
“霓生。”过了会,他的神色忽而变得认真,“等过了年节,我便搬出去。”
我一愣,看着他:“搬去何处?”
“何处皆可。”公子道,“去买一处宅子,收拾收拾便可离开。”
我问:“可公子何来钱财?公主和主公必是不愿,若不让公子动府库,如何是好?”
公子道:“我与逸之说过此事,他愿借我。散骑省的俸禄不差,过得不久我便可还上。”
我无语。此事他虽然一直在说,但我总觉得定然远得很,不想他在自己都已经打算好了,还把沈冲也拉下了水。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我总以为我对公子已经足够了解,可他仍然能时不时地做出些事来,让我刮目相看。
“可公子的仆从怎么办?”我说,“公子平日用惯的人,若长公主和主公不愿放,公子也带不走。”
“多余的人不必。”公子道,“有你便是了。”
我怔住。
公子看着我,目光深深:“霓生,你说过会陪着我。他们就算不肯放,我也定要带你走。”
心中倏而“砰砰”地跳了起来。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一切似乎凝固在瞬间,我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不由地转开眼睛。
正在无言之时,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叩响,有人道:“元初!”
是桓瓖的声音。
我和公子皆是一愣,回过神来。
公子随即下榻,去开了门。
“元初。”桓瓖走进来,风尘仆仆,鼻尖被冻得发红,却是神色兴奋,“方才明秀宫那边传来消息,梁王动手了!”
梁王的确没有久等。
就在亥时,在明秀宫担任戍守的右卫殿中将军陈复突然将各处宫门封堵。
梁王亲自来到驻在明秀宫附近的北军营中,拿出一份太后的诏书,对三部司马道:“皇太孙遭中宫陷害,今无罪而受诛于慎思宫!太后令我等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赐爵关中侯。不从,诛三族!”
右卫将军许秀随即带头呼应,而梁王的三个儿子早已以高官厚禄为许诺,笼络了北军中的大批将官,这些人亦跟着许秀鼓噪,未几,众人皆顺从于梁王。
此时,明秀宫中早已落锁,人们大多已经睡下。陈复与手下将宫门开启,梁王率兵马两千长驱直入,宫中的人惊醒之时,叛军早已杀了进来,庾茂等效忠皇后的卫士虽奋战,但奈何明秀宫无险可守,不久即溃败开去。
“皇后如何了?”公子紧问。
桓瓖露出可惜之色:“跑了。”
我和公子皆惊诧:“怎会跑了?”
“详细不知。”桓瓖道,“来人只说事发之时,皇后恰好与庞圭等议事。那殿中除了内卫,还有庞圭的府兵数百。皇后甚为多疑,恐内卫似倒荀时一般反噬,总觉明秀宫非妥当之处,今日黄昏时,令庞圭将庞府兵马领入了明秀宫,以防万一。”
我心中不禁赞叹,好个皇后,竟能算到这一步,倒是有先见之明。
“而后呢?”公子紧问,“可知她逃到了何处?”
“不知。”桓瓖道,“使者急着回来报信,等不得打探许多。只说皇后、庞圭及平原王带着人马往西北去了。”
“慎思宫。”这时,我说。
公子和桓瓖即看向我,神色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