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妇人打量着我,又问:“是寻男子还是女子?”
“女子。”我问,“可有近日才捞上的年轻女子?”
“有。”妇人忙道,“我领你去看。”
说罢,她拿起灯,领着我出门,来到院子里。
她将一处房门打开,一股难言的味道迎面而来。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草铺,上面放着十几具尸首,都是白布蒙着。
“这里停着的都是年轻女子。”妇人道,“你要找的人是何年纪?”
我没答话,忽而道:“可有角落里的?”
妇人看着我,愣了愣。
所谓角落里的,是捞尸人这行当里的行话。捞尸人虽然见到尸首都会捞起来,但他们吃饭的根本乃在于尸首家属给的劳酬,所以一些看上去无人理会的尸首,他们便会放在角落里,有人来寻就给看看碰碰运气。而这类尸首,大多来自于乞丐流民或者穷人,从衣着外貌上就能看出来。还有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尸体残缺无法看清的。
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尸首停几日就须得自己拉去埋了,就算有人来认,捞尸的钱也只能给极少,跟赔钱无异。
果然,听到我这样问起,妇人的神色不再像先前那样殷勤。
“有是有,随我来。”她说着,带我来到墙角的几具面前,一一将面上盖的布翻开给我看。
只见这些女子看上去都各有凄惨,如果长公主得手,我也会跟她们一样躺在这里。我借着昏暗的灯火端详着,没有言语,少顷,目光即转到最角落处。
那里也放着一具,看上去是草草摆置,只用一块破布蒙住了脸,但妇人没有给我看。
“那位是何人?”我问。
“那位是我丈夫昨日捞的。”妇人道,“不过定然不是你要寻的人。”
“为何?”我问。
妇人没说话,将那面上的破布翻开。我愣了愣,只见那女子的面部全是惨不忍睹的伤痕,像是野狗咬的,已经辨认不出眉目。
“这是个疯女子,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她。”妇人道,“平日里无家可归,靠着乡人施舍活命。想来是在河边不慎落了水,被冲上岸时,又被觅食的野狗盯上。”她说着,叹口气,“丈夫不忍心,还是将她带了回来,想着等天亮就拉去下葬。”
我看着,心思定了下来。
妇人刚要给那女子蒙上,忽而看到我递来的碎金子,愣了愣。
“这女子也是可怜人,不必急着下葬。”我微笑,“你照我说的去做,这两日内,还可再收一次酬劳。”
从庙里出来之后,我在附近找了一处宅院,翻墙进去,寻一处给客人留用的厢房睡了一宿。
雒水边景色秀丽,有不少田庄别院,都是城中的富户或者官宦贵人的。我深知这些地方的底细。这般时节,贵人们都爱待在城里窝冬,不会到雒水边去吹寒风。所以那些田庄别院都闲置着,里留的仆人也不多,两三个或者四五个,足够照看。
其实仆人们乐得被派到这样的地方,不需要伺候主人,每日烤火饮酒,过得自由自在,那些客人用的厢房只要门窗关好,便根本就不会有人去管。
如我所料,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无人打扰。前面几日,我睡得甚少,早已经疲惫不堪。故而我在厢房里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午时,睁眼之后,好一会我才想起先前的事,忙将手往怀里探了探。
锦筒和尺素都在,完完好好。
我放下心来。
这宅院大约是个富户的,就算是客房,陈设也甚是雅致。我观赏了一会,起身下榻。
入夜之前,我须得赶回雒阳。而回雒阳之前,我须得做两件事。
一是寻些吃食。昨日的晚饭,我吃得不多。阿洪在那马车上备了两块烙饼,我下车的时候,一起顺走了。两块烙饼撑到现在,自是早已经化得干净。
二是寻件厚衣裳。昨夜,我让庙里的妇人给那疯女子的尸首换了一身像样的里衣,又将我的外袍穿在了上面。那外袍是用公子去年做冬衣时的余料做的,桓府里但凡对我熟悉些的人都能认出来,那衣缘内侧还逢着我的名字。所以,我现在穿在身上的,只有里面的一身玄衣。
这宅院里的确寂寥无人。我循着隐蔽之处潜行了好一会,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我挑着漂亮的房子摸过去,没多久,果然找到了主人住的屋舍。
院子里也是空无一人,我从窗户翻进去,打开屋子里的衣箱,果然有些男人的厚袍子。我挑着看上去最不显眼的一件穿上,而后,原路翻回去。
仆人们都在庖厨的院子里,我去找食物的时候,只见他们都坐在庖房里烤火聊天。
我趴在墙头,正寻思着下一步,突然,一阵狗吠响起来,几乎吓了我一跳。只见庖房前,一只黄狗正朝这边卖力的吼着,凶巴巴的。
“阿黄,不许叫!”有人喝道。未几,一人从灶房中走出来,给黄狗丢了一块食物。
黄狗即刻呜咽两声吃起来,不再出声。
“走,我等到宅中去巡一巡,消消食,莫总窝在此处饮酒。”那人对屋里道。
屋里的人应下来,没多久,两个面色酡红的人走出来,说说笑笑,一道往外头走去。
我等他们走得远些了,放下心来,跳下墙头,推门进了屋。这些仆人倒是会享受,庖房里烧着炭盆,旁边放着酒壶,案上还放着些下酒的小菜。
我先取些酒水,将脸上的易容之物卸了,而后打开锅盖。只见里面有些面饼,还热乎着。我顺了几块,用巾帕包了塞到怀里,即刻离开。
出了那宅院之后,我走远些到了大路上,仍旧是寻了一辆往城里拉田产的马车,给车夫几个钱,让他顺道捎我回雒阳。
第118章 别离(下)
那马车走得不快, 回到雒阳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光景。
我在槐树里附近下了马车,四周望了望,径自往槐树里而去。
那前门上没有锁, 我在上面叩了三下,隔了片刻, 又叩一下。
没多久,门打开,是老张。他看到我, 露出疑惑之色,道:“这位郎君,你是……”
从那过夜的宅院里离开之后, 我首先用妆粉将面容改了改, 还在唇边贴了小胡子。看来效果不错,至少老张没有认出来。
我说:“老张,是我。”
老张眼睛倏而一亮, 忙让我入内。
“女君!”他看着我, 如获重释, 道, “你究竟去了何处?我等可担心死了!今日早晨, 我原本想去桓府那石榴树之处给你报个消息, 不料经过侧门之时, 听那些仆人议论说你失踪了!”
果然。
我笑了笑, 说:“我不是回来了。曹叔他们可在里面?”
“他们和吕稷昨日都回去了, 我一人留在此处看守宅院。”老张说罢,从怀中将一封信拿出来,交给我,“这是先生让我交给女君的,今晨我去桓府,就是要给女君送信。”
我颔首,将那信接过来。
拆开看,只见正是曹叔的笔迹。他说雒阳之事已经落定,他和曹麟还有别的事要做,须得离开一阵。
这不出我所料,闻知庞逢的死讯之后,我没有来槐树里,便是知道曹叔定然不会在。
而在信的后半截,曹叔语重心长,告诫我桓府不可再久留,无论有什么好处都不可再贪恋,否则恐怕要生事端。我离开之后,可速速往成都去。当年祖父带着我小住过一阵的宅子,他还留着,我就到那里去。他和曹麟把手上的事处理过之后,就会去找我。
看过信之后,我心中长叹。
曹叔不愧是曹叔,比我清醒许多,知道长公主这样的人不是好相与之辈,自己要务缠身也不忘提点我。可惜我终究还是太大意,差点着了她的道。幸好一切都补救了过来,而我,也真的到了离开的时候。
“女君,”老张说,“先生走前告诉过我,若女君要去益州,我便陪着女君同往。不知女君如何打算?”
我沉吟,摇了摇头:“我暂不去益州。”
老张讶然:“女君莫非还要回桓府?女君听我一句,女君既然一直想走,现在时机正好,莫再回去了。”
我笑了笑:“我自然也不会回桓府,只是还有别的事要做。老张,我有一事须得请你帮忙,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老张即刻道:“女君客气,有何事,但吩咐便是。”
我说:“我祖父的那些书,烦你派人替我运回淮南。”
老张了然,道:“此事简单,女君放心。除了书之外,可还有别的物什?”
“再替我捎一封信给田庄中的伍祥。”我说,“可有纸笔?”
老张应一声,即刻去取来笔墨。
我在案前坐下,写了一封短信。伍祥识得我的字迹,不用写明,他也会知道这是何人写的。在信中,我告诉他,这些书都是务必按从前的模样收好,但务必保密,莫让人知晓。
写好之后,我将信交给老张,道:“将书送到田庄时,务必做得隐蔽些,最后入夜再去,免得教人窥见。”
老张道:“这我省得,我正好过两日要往荆州一趟,这书我便顺道亲自送去淮南,可保万无一失。”
我知道老张是可靠的人,微笑颔首:“那便有劳了。”
老张摆了摆手,又道:“女君说有事要做,不知何事?不若告诉我,我可帮一把。”
我说:“不必。只是我还有一封信,要给曹叔,你见了他,可替我转交。”说罢,我又提笔,另外写上一封,将日后之事交代在信上。写完之后,我装好,封口,交给老张。
老张将信收好,看着我,忽而道:“女君办完了事,便会去益州么?”
我抿抿唇,微笑:“或许。”
老张叹口气,亦笑笑,道:“如此,女君保重,若有事,定然要告知我等。”
我颔首:“放心好了。”
老张不是啰嗦的人,说了些话之后,我到地窖里去看了看祖父的书。只见它们完完好好,仍如当初放进来时一样。许多日前,我将从前自己去荀府偷出来的二十余本也放了回来,归作一处,如今倒是省了我再回桓府去取的麻烦。
其实,我曾想过自己将这些书运回淮南,但想想上次去淮南的经历,还是作罢。我若是只身上路,日常防身之事倒是不必挂虑,但拉着一大车书则不一样,若是遇到流氓匪盗,则不敢保证万无一失。经过上次的事,我知道老张的能耐不小。既然夏侯衷的人在他面前都须得摆出几分客气,那么由他帮忙运回去,自然要比我还稳妥许多。
其实这些无字书里面,最有用最有趣的部分,我自幼看过不下十遍,早已熟记于心。只是想到我会有一阵时日看不到它们,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我亲自给这些箱子上了锁,对老张说:“老张,今夜我恐怕要在此处住下,不知可方便?”
“有甚不便。”老张道,“女君难得来住,老叟求之不得。”
我笑了笑,谢过。
在我的计议中,有四样物什,乃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带走的。一是祖父的书,二是公子赠我的物什,三田庄和我的契书,四是金子。
如今第一样和第二样都已经处置稳妥,两份契书也在我身上,并无遗漏。
其实长公主说我偷窃,并不算冤枉我。只是我偷取的,并不是府里的钱财,而是我那契书。
长公主不信任我,同样的,我也并不信任她。昨日离开慎思宫回到桓府的之前,我就已经想好,既然自己惹事太多,那么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最好还是不等长公主发话便自己离开。所以,在公子离去之后,我到长公主宅院里兜圈,顺便潜入她的房中,将我的契书偷了出来。
长公主看似谨慎,其实跟我一样托大,料定桓府中侍卫仆从众多,就算有贼进来也不会偷到她的头上。而她对我那契书是当真看不上,随随便便地丢在了装日常所用杂物的小匣里,我随随便便翻找就看到了。若非公子在后园里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恐怕真的会跟长公主期许的那样,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阴差阳错,我最终竟是要装死。
如今唯一还未在手的,就是金子。
我攒下的一共有二百六十金,不过它们都不在桓府。
一金有半斤重,二百六十金,便是一百三十斤,乃是一个成人的体重。这么重的物什,我就算能扛得起来,要溜走也难,所以我事先做了预备,分次带出了府去。
至于藏金的地点,乃是在离桓府不远的一处庙里。
那庙叫斑鸠寺,是前朝所建,在雒阳不算很有名,但占地甚大。新庙是先帝时,善男信女筹集钱财所建,香火旺盛,还有园子可供赏景和吃斋用茶。而旧庙因得几经战火毁坏,如今仅在斑鸠寺的一角留着一处破破烂烂的塔林,杂草和树木丛生,无人问津。来斑鸠寺里拜佛的人,不会有人到塔林去。因得多年人迹罕至,塔林中狐鼠出没,就算白日里看着,也有几分瘆人,因而生出好些鬼怪传闻,附近的闲人顽童都避之不及。
对于我而言,这塔林乃是绝佳的藏宝之所。
前朝乱时,曾有匪盗以为这些塔里面有传说中的佛骨舍利,有几处塔被盗掘了开来,里面被掏空。加上塔林边上的围墙低矮,易于翻越,将物什暂时藏在其中,乃是十分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