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从幕僚们的面色可知,我没有猜错。
我的目光在众人惊诧的脸上扫了一圈,叹口气,道:“此事终究牵扯甚大,在下明哲保身,佯装溺亡以避祸患,本想隐姓埋名了此残生。然殿下唯才是举,不计前嫌,多方打探劝说,以文王请姜尚之礼,接在下出山相助。”我说着,一脸慷慨激昂之色,“诸位与不才同为殿下幕僚,不才之策,若是有疑,可凭理据辩驳,而空口断言不才招摇撞骗愚言蠢语,恐非为臣之道。”
孔茹面上半红半白,神色不定。
他有无话说,我其实并不在意,只将眼睛瞥着秦王。
秦王就在这里。
我方才一番言语,话里话外都把秦王抬出来挡箭,谁人要驳斥我,那便是当面质疑秦王。
而秦王还要用我,哪怕我踩着他的脸面以博众人信服,他也只能忍了。
果然秦王面色沉静,似默认一般,全无驳斥之意。
“此事,众卿可还有其他应对之法?”过了一会,只听他不紧不慢道。
又有几人开口提议,不过大致不出谢浚和云琦两派主张,无甚新意。
“今夜议事,到此为止,不得声张。”秦王道,“众卿回去吧。”
众人纷纷起身,向秦王行礼之后,退出了堂上。
我知道秦王有话对我说,磨磨蹭蹭,喝喝茶,又跟旁边的冯旦闲聊两句。冯旦看我的眼神颇是敬佩,忙又给我的杯子里再添些茶水。
待得人都走光了,秦王让服侍的人都退下,看着我。
“文王请姜尚?”他淡淡道,“你何不将那三张白帛之事也说出来。”
我不以为然:“殿下德智卓群如文王,怎会许甚三张白帛。殿下教我有甚想法皆须得与同僚商议,我方才便如实说了……”
“孤让你与众人计议,乃是让你以理相论。”秦王冷冷道,“不是让你装神弄鬼。”
“殿下此言差矣。”我说,“敢问殿下,此事殿下欲如何应对?是取谢长史之计,还是取云大夫之计?”
秦王道:“当下形势,当以谢长史之计为上。”
我颔首:“既如此,我这般行事方为上策。非常之时,则更须众人齐心。此事众人意见各左,谁也说服不了谁,辩论多次不但无益,反而教人各生猜疑。倒不如这装神弄鬼之言,虽听上去全无道理,可众人反驳不得,便只好接纳。”
“是么。”秦王没有反驳,却道,“莫忘了你说的那两日后的日食,若不曾有,又当如何?”
我说:“此事殿下不必忧虑,两日后必有。”
秦王瞥着我:“你怎知?”
“我乃身怀通天奇术之人,自然知晓。”我说,“不过这无甚要紧,最重要的,乃是日食后之事。”
秦王看着我,不明所以:“怎讲?”
“我方才在众人面前说了,日食之后,东平王必亡。”我说,“东平王乃宗室之首,当下更是大权在握,乃殿下劲敌。须确保扳倒此人,方可将事态引向我等预想之路。”
秦王想了想,道:“他如今在雒阳独大,便是孤不出手,也有许多人虎视眈眈。”
我说:“虽如此,但东平王只要有一事不做,便仍有正统之名,天下便无人敢动手。”
“何事?”秦王道。
“篡位。”
秦王面色微微一动。
“可你说了,他三个月之内必亡。”他说。
我颔首:“故而我须得往雒阳一趟,确保此事。”停了片刻,补充道,“为保消息畅通,殿下须准许我用雒阳的飞鸽传信。”
秦王看着我,目光定了定。
从堂上出来的时候,我身上起了一层汗。
秦王并没有答应我,也没有不答应。他只说他要再考虑考虑,让我退下了。
我无所谓,他八成不会反对,因为我说的那些事,都是必须要做的,且他知道不会有人能比我做得好。
这也不是我非要给他鞠躬尽瘁,而是公子如今还在凉州,秦王这边越顺利,我就越快能回到他身边。并且,秦王答应过让我行动自由,去了雒阳之后,他便再也不能时时管着我,自然是我爱去何处就去何处,有什么要事突然跑去凉州一趟,也是情有可原……
回到院子里,望了望天色,还未到黄昏。
我一直惦记着公子信中所说的黄遨之事。
心里盘算着,黄遨是个谨慎的人,若到了上谷郡来,就算无人识得他剃须后的面容,也必然不会大模大样地找到秦王府来。故而还不如我自己出去一趟,说不定能在外面得些消息。
不过这其实并不需要我操心,因为我才在房里坐下,一个侍婢来找我,说洪昉方才又来了一趟,说他来取我给公子的回信,但我不在,便托她留言,说他先回客舍去,如果有回信,便派人交给他。
我愣了愣,明白过来。
先前我与他会面之时,并未说起过回信的事。这话,自然是暗示我去找他。
于是,我拿了几张纸,用木函封起来,对人交代说我去客舍送信,而后,径自往府外而去。
不料,才出了我住的院子,一人将我拦住。
是云琦。
他显然一直等着我,也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
“你不该与谢长史串通一气。”他引我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开门见山道。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毫不意外。
“哦?”我说,“为何?谢长史说得不差。”
“谢长史?”云琦“哼”一声,“你将云氏置于何地?”
我讶然,看着他。
“你莫非还看不出来?”云琦冷声道,“多年来,谢浚屡屡与我作对。他本是个雒阳纨绔,不过诗赋书法出色得了名士之号。秦王看中他名声,便请来王府中做了长史。这般人,有甚真才实学。云氏自先秦杂家而起,在云氏面前,这些所谓世家大族蝼蚁也不如。可谢浚偏偏自视甚高,每逢议事定要说上两句以彰显才学,又嫉贤妒能,每每与我针锋相对,刁难不止。我在秦王帐下用事,乃是为了云氏日后再度崛起,这谢浚,便是我等的阻碍。”
我没想到云琦对谢浚有这般怨恨,听得这话,着实意外。
“原来如此。”我说。
“霓生。”云琦的语气缓下,道,“我不喜是非,先前不曾与你说这些,便是怕你忧烦。可秦王将你收为幕僚,日后自是要重用于你。你与我在这秦王府中,便是云氏的声名,无论何事,你皆不可与我相左,免得外人看云氏笑话。”
我笑笑:“言之有理,我知晓了。”
云琦颔首,那神色却并未全然放下,似还有话说。
“霓生。”果然,他注视着我,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何事?”我问。
“我父亲曾说,云氏有一套秘藏典籍,乃历代先祖笔记汇编而成。”云琦道,“这秘藏代代相传,都在家主手上,先前应当由你祖父保管。你可知这秘藏现在何处?”
第212章 宏图(下)
我愣了愣, 心中一动。
说了那么多, 终于绕到了正题上,云琦原来还打着这个主意。
“有这等事?”我露出惊讶之色, “祖父从不曾对我说。”
云琦狐疑地看我:“不曾么?”
我说:“祖父说过,云氏的本事传男不传女,我如今通晓的本事, 都是祖父口传心授而来, 从不曾见过什么典籍。”说罢, 我露出颇为感兴趣的神色,望着云琦,“堂兄,我祖父确有许多藏书, 数以万计,看也看不完。只不知那些典籍是何名称,我虽不曾看过, 或许见过?”
云琦道:“我父亲说,那些典籍并无书名。”
我更是惊讶:“哦?那是如何模样?”
“我怎知晓,我也不曾见过。”云琦道,“当年我家获罪之时,听闻主审的荀尚曾派人到你家中查抄书籍, 运了好些到他府中。后来他落败, 府中被查抄, 那些书籍也没了去向。我打听过, 查抄当夜, 荀尚的家中起了一场大火,也不知是不是都被焚毁了。”
“若真是如此,实乃可惜。”我叹口气,惋惜道。
心底冷笑,若非他父亲供认出来,那些书也不会去了荀尚手中,害我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拿回来。
云琦看了看我,似不欲再多言。
“你也不知,则多说无益。”他说,“我方才与你说的事,你须得切记。”
我笑笑:“自当切记,堂兄放心好了。”
因得云琦的打扰,走出街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虽然已经临近城门关闭,但路上仍有不少行人,步履匆匆,看着都是来城里赶集的,正赶着出城。
居庸城虽小,商业却甚是不错。原因无他,上谷郡地处偏远,许多日用物什都须得内地运来。而本地兵户甚多,日子过得也不错,各处市集办得甚为红火。
也因此,城中的客舍不少,官私都有。
我前番出来逛过之后,还想着若是我带了些本钱来就好了,在这里开一家万安馆分号,生意一定不错……
话说回来,洪昉就住在居庸城中的客舍里。他是公子的使者,住的地方自然是官营的。不过这样的客舍,有钱便能住,除了官府往来的官吏之外,也有民人宾客。
我进到堂前,跟馆人打听洪昉的住处。正说着话,忽然,身后传来洪昉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会来,一直等着你。”他笑嘻嘻地接过我手中的木函,道,“我房中刚烹了些茶,喝一本再走如何。”
我说:“那自是甚好。”说罢,随着他往客房的院子里去。
洪昉毕竟算是王府的客人,住的地方倒是不错,是个宽敞的院子,廊下往来的住客都是士吏。洪昉引着我来到他的住所前,推开门。
我跟着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榻上的人。
正是黄遨。
“我去院中散散步。”洪昉显然得过公子交代,颇为识趣地退出去,关上门。
几个月不见,黄遨确像是换了个人。不仅脸上的胡子消失了,人也瘦了些,想来奔波不少。唯有那两只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仍炯炯明亮。
不过他这样看上去,倒也比从前年轻了许多,五官轮廓皆是端正,想来从前是个颇英俊的人。
“殿下。”他起身,向我端正一拜。
我不理会,在旁边的榻上坐下,看着他:“你来做甚?”
“自是投奔殿下。”黄遨道。
我讶然。
“为何?”我说,“你那些冀州的义军呢?”
黄遨道:“自邺城水战,冀州义军衰弱,已不复当年之势。且天下人皆知黄遨殒命,臣不可再现身。”
我好奇说:“卢信等一干兄弟不是都知道真相?你重现于世,正好涨自家志气灭朝廷威风,那些义军原本皆以唯你马首是瞻,见你回来,定会云集投奔,重振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