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我说:“天生万物, 皆有生克,只不过有的人生克在事, 有的人生克在命。阿麟的生克之数,不偏不倚,正在命门的红鸾星上,且其性甚为殊异。那生克之道, 不但应于阿麟, 亦应于触动之人, 互生互克,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可谓奇险。”
伏姬睁大眼睛。
“那触动之人, ”她犹豫片刻,问, “莫非是指阿麟的妻室?”
我说:“正是。”
伏姬问:“荣是如何?损又是如何?”
我说:“荣可子孙满堂福寿昌隆, 损则厄败交叠死无葬地。一旦为夫妇, 即便远离,亦不得解脱。”
伏姬目光定住。
“其实史上似阿麟命格者,亦有不少。”我说,“最出名的, 便是周幽王和项羽。周幽王先娶于申,后娶于褒, 周幽王做下不端之事, 以致身死国灭, 褒姒和申后亦各自惨死。还有项羽和虞姬,项羽失被刘邦困于垓下,亦累得虞姬一道自刎。”
伏姬面色微变。
我忙道:“当然,亦有那圆满的例子。如周武王与邑姜,楚庄王与樊姬,皆乃相生之例。话到此处,你当知晓曹叔为何对你和阿麟之事迟迟未肯,其实非但是为阿麟考虑,也是为了你。”伏姬看着我,有些犹疑。
“可……”她忙问,“成亲之前,怎知晓到底是生是克?”
我语重心长:“这就是此事最难之处。若是凡人尚还好说,阿麟这般生来便要做大事的,便是我祖父那般精于天机的人亦难以谋算。不过我祖父从那许多例子之中,窥得一个化解之法。那些双双败亡之人,皆夫妻异心,以致相克入命,不得回转。如周幽王与申后褒姒,幽王本无道无义之人,喜新厌旧,乃厄运之始;申后一心为太子谋王位,与幽王反目;褒姒则为争宠使尽手段,为幽王做下推波助澜之事,以致祸国殃民。故而曹叔要为阿麟择偶,定要求个同心稳妥之人,我与阿麟自幼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故而有了那婚约之事。”
伏姬想了想,却道:“幽王与申后褒姒自是异心,可我听闻项羽与虞姬乃情投意合,又是何解?”
我笑了笑:“说他二人良配,乃是世人不知其实。”
“怎讲?”
“那虞姬,其实是刘邦派来的奸细。”
伏姬愣住,面上倏而露出犹疑之色:“你怎知?”
“我自是知晓。”我喝一口茶,不紧不慢道:“云氏自先秦起,便广探秘闻,知晓许多常人不知之事,故而可为常人不可为。”
伏姬神色不定:“如此。”
“不过你和阿麟必无此虑。”我笑笑,“先前我向曹叔推拒婚事,还忧心阿麟因我落入歧途,可见到你之后,我便知晓这担心乃是多余。你二人这般真心相待,我便放心了。”
伏姬看着我,少顷,亦笑了笑:“如此。”说罢,她拿起杯子,低头慢慢抿一口茶。
夜里,伏姬和我各回房去睡。
我闩好门,仍从后窗出去,翻墙到了公子的院子里。
待听我说过了曹麟和伏姬之事,公子诧异不已。
“曹麟将他的心上之人托付给你,你便这么恐吓她?”他看着我,似笑非笑,“你就不怕伏姬果然无辜,被你这般一吓,当真离开了曹麟?”
我忙道:“这怎算得恐吓,不过是丑话说在前头罢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曹叔不久之后必会教阿麟称王,打他主意的人必是多了去了,多留些心眼总是不错。且明光道这般雄心勃勃,阿麟将来必少不得遇到凶险之事,跟着他本就是要担惊受怕的,伏姬若受不得,早些离开,对两人都是好事。”
公子说:“若有人与你说,我是那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格,哪日我落难,也会带着你遭殃,你会如何?”
我说:“自是趁早离你远些。”
公子佯怒,捏我的脸。
我笑起来,抱着他,在他怀里蹭了蹭。
“元初,”我说,“伏姬若当真是无辜,才不会离开阿麟。”
“怎讲?”
“当年庞后为了找到荀尚的金子下落,尚格甚大,伏姬哪怕是去向京兆府赵绾指认,也可得到大笔赏金,可她不曾,宁可流落街头挨饿受冻也不肯去官府领赏。这般坚韧,若非曹叔想的那般有所图谋便是当真大义,这样的人,又怎会弃阿麟而去?”
公子想了想,似觉得有理,微微颔首。
他不再说此事,道:“你我不辞而别之事,可想过如何与曹先生交代?”
我说:“待我修书一封,向他告知道理。”
“甚道理?”
“其一,我不会与阿麟成婚,其二,他们二人有难,我定然回来相助。”说到此事,我精神起来,即刻到案前坐下,摆好纸墨,写起来。
信中该说些什么,如何措辞,我早已经想好。提笔之后,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张纸。
公子在一旁给我研墨,拿起我写好的细细翻阅。
我写好之后,发现他仍在看,眉头却微微皱起。
“怎么了?”我问。
“霓生,”他叹口气,“你的字虽有筋骨,但行文太急,疏于修饰,以致俊逸不足,章法有缺。若可沉心练习,可显露大家之气,更可自成一脉。”
我不以为然:“人何以为书?乃言语不达,只好以字表意。书写之道,重在意而不在形。便如这书信,看的人可看懂便是了,何必在乎字好看不好看?”
公子更是不以为然:“此言不然。若当真如此,为何我的字稿每字五百钱,安康侯大公子每字只得二百钱?”
那是因为你是桓皙。我心想。
不过他一向讨厌别人说他靠着家里扬名,此事辩下去全无意义。
我心思一转,服个软,眨眨眼:“话虽如此,可我从未练过,不知道怎么练。”
如我所料,公子唇角弯了弯,露出自得之色。
他坐过来,挨在我身旁:“我教你。”
说罢,将一张白纸铺好,而后捉住我提笔的右手,在上面慢慢写起来。
他的手捉得并不十分用劲,却力道十足,带着我的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皆从容而耐心。
室中静静的,他的呼吸悠长,近近地贴在我的耳根上,一阵灼热。
心中忽而想起来,我当年对他想入非非望而不得时,曾务必惆怅地设想,他若跟别的什么公主什么闺秀成亲,夜里二人独处,便是这般依偎……
幸好。我不禁心飘飘然,志得意满。
“专心些。”他似乎发现了我在走神,忽而道。
我忙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放下,专注笔上。
待得写满了一张纸的笔划,他说:“你这般练习,不出三个月,可大为改观。”
我应一声,把笔放下。
公子讶然:“怎不练了?”
我眨眨眼:“你不带着我我便不会练。”
他目光一动,灼然而意味深长。
“真要我带?”他低低道。
“嗯。”我看着他,看着他俯下来,唇边浮起笑意。
他的吻温热而柔软,气息交融之时,教人心满意足。好一会,他放开我,面泛红晕,双眸映着灯台的光,炽热不定。
我想放下笔继续,他却仍将我的手捉住。
“练字,嗯?”他吻吻我的脸颊,重新做好,摆上一张纸。
我深吸口气,只得看向那纸面。
“元初。”过了会,我忍不住又看向他,“我们何时才算安定下来?”
“嗯?”公子的目光微微闪了闪,揉揉我的头发,“快了。”
我还想再说,他却按着我的头转回去:“你总是这般不专心,又写歪了。”
曹叔和曹麟离开之后,钟离县只留下千余人马守卫,街上的人比入城之时少了许多。
我不喜欢闷在宅中,第二日,我仍旧出城中去逛。
那日马韬和临淮王的士卒去田庄中抓人的时候,我原本打算到县城里来找书,如今刚好来了此地,正好继续。于是我出了门之后,径自往卖书的小街上走。
这里与平日仍然无差,正逢早市,城中熙熙攘攘,到处是进城来赶集的乡人。那几间书铺亦还在原处,我走进从前最喜欢去的一间。果不其然,那店主人仍记得我,看到我,惊诧非常。
闻得我是来买书之后,他笑盈盈,即刻道:“有,有,稍等便是。”
他仍然记得我当年的口味,拿出的好些书都甚合我意。我挑了几本,又给公子挑了几本,讨价还价之后,让店主人给我包了。
“许多年不见,我还以为看不到你了。”店主人一脸感慨,“每每店中寻得些好书,我总会想到云先生,可惜啊可惜。”
我笑笑:“若有好书,且留着便是,我定会来买。”
店主人喜道:“如此甚好。”
正寒暄着,外面有人走进来,我看出去,愣了愣。
“蒋将军。”店主人亦是一愣,即刻露出殷勤之色,上前行礼,“未知将军到此,有失远迎!”
蒋亢和气道:“店主人不必多礼,昨日买的那本书我看完了,再来寻些。”
店主人笑着搓手:“不知将军想要哪类?”
“经史杂论皆可。”
店主人应一声,道:“将军稍候。”说罢,往堂后而去。
这时,蒋亢将目光看向我,微笑行礼:“幸会女君。”
我亦行礼:“将军。”
曹叔离开的时候,留在在钟离县城中主事的人,就是蒋亢。
毕竟离上次见面不过数月,昨日见到他的面之后,我就认了出来。
与扮作行商去见黄遨时的模样不同,蒋亢如今是个将军,颇有威风精干之气。当然,他应该也认出了我。那时我去找黄遨,跟他同船相遇,面上并易容。故而此番看到我时,他的目光不掩惊疑。
我在邺城做的事,不曾告诉过曹叔。这蒋亢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何谓不该问的莫问,当曹叔告知身份,让我与他见礼时,他已然全无异色。
如今在这店中相遇亦是如此。
“女君亦来寻书?”蒋亢客气地问道。
我颔首:“宅中无事可做,这店家是我从前相熟的,便来看看可有好书。”
蒋亢神色和气:“如此甚巧,在下亦爱书,昨日经本地府吏推荐,来了此处,果然不错。”说罢,他看了看我的那些书,目光落在面上的志怪集上,有些诧异之色。
我说:“我看的都是些闲书,不敢与将军相提并论。”
蒋亢一笑:“早闻云氏学问广博,兼容并纳,果不其然。”
我与他并不相熟,见客套得差不多了,道:“这店中好书甚多,将军慢慢翻捡。我不扰将军,且先行一步。”
蒋亢却不紧不慢:“女君且慢,在下有些话想与女君叙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