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秦王缓缓道:“云霓生,你知道鸡舍之中,被鹰叼得最多的是哪种鸡么?”
我愣了愣,不知其意,想了想,道:“自是小鸡。”
“非也。”秦王道,“被鹰叼得最多的,是刚刚羽翼丰满的成鸡。它们自幼在母鸡的庇护下长大,每有鹰来,自有母鸡挡在前面对付,久而久之,它们也只知道往母鸡后面钻。成年之后,母鸡不再守着,它们独自面对鹰击,便甚容易被鹰叼走。”
这话说得有眉有眼,仿佛他真的养过鸡一样。
我听着,未几,回过味来。
爷爷个狗刨的,他说我是护崽的老母鸡。
“殿下莫不是弄错了。”我嗤道,“元初所作所为,何曾像那躲在母鸡身后的小鸡?”
“孤说的小鸡,不是元初。”秦王道,“是你。”
我愣了愣:“我?”
秦王道:“你曾在桓府中用事,知道大长公主与靖国公是何人。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么?”
他终于说到了这两人,我想了想,道:“他们放不放过我,与殿下这鸡舍的典故何干?”
“你回到元初身边至今,大长公主和桓氏可曾对你下手?”
我说;“不曾。”
秦王颔首:“须知这并非是大长公主和桓氏多无能,而是他们忌惮元初,至于将来,可便难说了。大长公主与桓氏只怕不会放手让元初离开,他既无庇护之力,你须得好自为之。”
这话说得,仿佛我真是那待宰的羔羊一般,连自保的本事也没有。
“殿下怎突然说起这些,”我好奇地问道,“莫非察觉了什么?”
“不过见今日大长公主言行,提点提点罢了。”秦王说着,倚在凭几上,“孤这长姊,越是死敌便越是客气。你若以为她果真宽以待人既往不咎,乃是不智。”
此言与我所见略同,我说:“如此说来,殿下甚是在乎我的安危?”
秦王注视着我,道:“孤在乎你,很奇怪么?”
我一愣。
秦王却移开目光,道:“孤的大业还未成功,用得到你的地方还多,自须得在乎。”
那声音有些低,不紧不慢,竟是有些温和。
我不以为然:“这不须殿下操心,这天底下能陷我于死地的人,还未出声。”
秦王冷笑一声。
“你知道哪些被鹰叼走的鸡,死前都是甚模样么?”他说,“便是你这样,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我反唇相讥:“殿下既这般担心我,不若现在就对大长公主和桓氏下手。”
“下手?”秦王淡笑,摇头,“大长公主和桓氏当下不过是野心大些罢了,办事却是得力,孤正当用人之际,他们乃不可或缺。”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权术的算计。我在心中嗤之以鼻。
“那便无法了,”我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我生是元初的人死是元初的死人,他们就算果真这般容不得我,我也无法,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
我想着这般没志气的话,秦王定然看不上,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云霓生。”秦王停顿片刻,道,“当初你说过,助孤事成之后,你要远走高飞。”
我颔首:“正是。”
“你和元初若遁走,必为了避开桓氏追踪东躲西藏,倒不如留在雒阳,封侯拜相,两相安稳。”
这话听上去倒似与桓瓖一路。
我看着秦王,有些诧异:“殿下这是与我闲聊?”
秦王倚在凭几上,姿态慵懒:“反正眼下无事,聊聊又如何?”
我倒不忌讳在他面前将此事说开,道:“殿下知我性情,我若随元初留在雒阳,虽跟着他享尽荣华,却必然离不得权贵那些逢迎应酬,无甚乐趣。且就算我愿意,莫非大长公主和桓府便会待我好么?只怕未必。”
秦王颔首:“有理。不过若是元初果真舍不得离开呢?”
我犹豫了一下,道:“他不会。”
“你怎知他不会。”
“他应许过我。”
秦王又露出了那看三岁孩童的眼神。
“大长公主是他生母,靖国公是他生父。”他不紧不慢道,“这二人若以死相逼,元初可还会践诺?”
这话着实逾越太过,我不由瞪起眼。
秦王不以为忤,与我对视。
“殿下管得可真多。”我说,“这与殿下无干。”
“自与孤有干。”秦王道,“孤当初还说过,会让你改变想法。云霓生,你除了远走高飞和立在桓府,还有别的路可选。元初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你。”
我定住。
目光相对,他看着我,双眸映着烛光,熠熠的,却透着看不清的深邃。
“给我?”片刻,我说,“殿下能给我什么?”
“你要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答话,少顷,站起身来。
秦王见我走到他面前,亦露出讶色,目光愈加定定不移。
未几,我伸出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秦王:“……”
果不其然,那上面烫手得很。
“殿下今日服药了么?”我问。
“云霓生,”秦王有些不耐烦,“孤……”
“冯旦!”不等他说下去,我转头向外面喊道,“快去取凉水,还有药!”
第325章 猜疑(上)
秦王确实又发烧了。
这些日子,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 但毕竟大病一场, 仍有些虚。
据冯旦说, 他这两三日都不曾歇好, 时常与人议事到深夜,早晨的时候, 他骑马到营中巡视,奔波半日, 想来就是那时着了凉, 以致晚上又生病。
自己这身体怎么样,心里没有数么?我不由腹诽, 发热了还非要饮酒, 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当一回事, 还说什么要一统天下……
“孤无恙……”服了药之后,冯旦和两个内侍将他扶到榻上躺下的时候, 秦王仍犹自地要起身,喃喃道, “子怀何在?孤还要与他议事。”
冯旦一脸无奈, 求助地看向我。
我上前, 将一块浸湿的巾帕放在他的额头上,道:“殿下还是歇一歇, 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秦王看着我,终于没再说话。
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发热,他的脸上泛着红, 神情也有些迷糊,一双眼睛却是睁得明亮,盯着我,仿佛我是个贼。
“云霓生……”片刻,他开口道,“你说过要为孤治病……”
“正是。”我答道。
“你不许走……”
我翻个白眼。这话像个闹气的孩童,我就算想走,还能走到哪里去。
“殿下放心好了,我不走。”我在榻旁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殿下还是睡吧。”
秦王注视着我,眉间舒展,那唇边居然浮起了笑意。少顷,果真似个孩童一般,带着浅淡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云霓生……”他的声音低低,几乎有些听不清,“你勿忘了你说的……”
我应一声。
他再没了动静。
我在旁边坐着,好一会,听得那呼吸声变得平缓,想来是真的睡着了。
心底松一口气,我看着他,没有即刻离开,只看着他的脸。
他睡得很是安详,烛光下,英挺的眉毛和鼻梁落下浅淡而柔和的影子。
我从未否认过秦王生得好看,在所有的皇子以及宗室的王侯里面,他是公认的一等一的英俊。如果他一直在雒阳没有离开过,那么定然也会有许多美名,还会成为许多怀春少女们茶不思饭不想的梦中情郎。
当然,就算是这样,他也比不过公子。
——“老妇只问你一句话。子启若要纳你,你从他么?”
那日董贵嫔对我说的话,又似徘徊在耳边。
我听得这话的时候,颇觉得好笑。
我觉得董贵嫔着实是高看了我。秦王待我确是不一样,以至于玉鸢对我一直没有好气。不过其中原因我当然知晓,毕竟我要帮他夺天下,他不对我好一些,怎么能显示出礼贤下士的诚意?至于男女之情,我是万万不敢想。我一向有自知之明,整日地穿着男装,像男子一般说话做事,从无半点矜持,惠风就曾担心我会因为这样孤独终老。也只有公子这样自恋太过又没什么浮浪心思的人,能透过外表看本心,以至于被我成功套牢。
而秦王,见多识广,花花草草过眼无数,要什么人要不到,怎么会看上我?
但他今日的言语,让我明白了董贵嫔不愧是秦王养母,秦王的什么心思都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孤在乎你,很奇怪么?”
——“元初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你。”
我想,怪不得秦王孤身至今。凭他这般隐晦的言语,能有人听得懂才怪了。
不像公子,喜欢就说喜欢……
我看着他,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若我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或者玉鸢那样思慕秦王已久的女子,得知他这般心意,应道会喜不自胜。
然而我不是。
我深知秦王这样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是道理分明,绝不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
即便他方才真的头脑在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