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惠风有些失望。因为自从沈冲好了些之后,公子来得便少了些。
他手上的伤好的很快,我那日给他上药之后,没几天就结了痂,公子见无事,也就再不肯给我上药,故而也不必常来找我。
至于他在忙些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听说因为皇帝依旧卧病,宫中之事再度变得扑朔迷离。如今大权在握的,成了皇后。
我听说皇后倒是不像荀尚那般禁止探视皇帝,但皇帝躺在榻上,仍是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要想他出来主持局面,自是做梦。皇后手中掌握了内外禁军,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将宗室中与她最为亲近的梁王任为太子太傅,庞氏族人和亲故则迅速充任了荀氏倒台之后空缺出来的要职,短短数日,宫中又变了一个气象。
加上那夜遇袭之事,长公主那边纵然不是鸡飞狗跳,也必辗转难平。而公子既是她的儿子,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不过幸好,长公主有先见之明,起事之时留了一手,让谢氏当了冤鬼,而桓氏、王氏、沈氏尽皆安然。
至于曹叔那边,我曾经以回桓府取些用物的借口,离开淮阴侯府,去了一趟槐树里。
如他先前告知的,那屋舍仍在,但他和曹麟都已经走了。
看守的人叫老张,是一个全然面生的人,与曹叔年纪不相上下,其貌不扬,一脸老实。他认识我,告诉我说得手的第二日,曹叔和曹麟就离开了此处。
我问他们去了何处,老张说不知,却给了我一封信,说是曹叔留下的。
我拆开,纸上的确是曹叔的笔迹。曹叔说,他和曹麟正在四处经商,虽行踪不定,但若是来到雒阳,一定会去找我。我若遇上麻烦,可以到槐树里来,老张会帮我。如果要找他们,可去成都,在信中给我留了住址。
他在信中还说,我托他办的那事,他会尽快办妥,不必担心。
看完之后,我心中踏实下来。
其实,那日我对曹叔说,桓府不会轻易放人,倒是也不尽然。朝中这般情势,长公主自不会将我这灵药轻易丢掉。但她如此迷信怪力乱神之事,不用上一用也说不过去。我如果给她卜一卦,告诉她时运已转,如果不将我放奴桓府就要大祸临头,那么恐怕都不必曹叔来赎人,她自己就会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当然,那是长远之计。
我现在并不打算离开桓府,主要还是放不下金子。在长公主面前装神弄鬼,比干别的来钱快多了。朝中这般形势,我料长公主还有求于我,再多哄几次,我此生便可万事不愁。
而如今,又有了沈冲之事。托皇后的福,我终于实现了从前朝思暮想的愿望,可以整日整日黏在他身旁,怎好轻易走掉?
至于曹叔在信中说的那委托之事,就是淮南田产的事。
我先前攒下的钱,加上长公主的金子,已经足够赎买。
不过我仍是奴籍,不能去出面。所以我一直寻思着落个假籍,或者索性伪造一个身份,回淮南先将祖父的田庄产买下。此事无甚难处,那田庄空置许久,开价又太高,淮南府的人见了金子,断然不会不肯卖。将来我出去了,自买自卖,将地契转手,便可万无一失。
只是要做此事,须得出远门。我日日在桓府中,找不到机会离开,又一时无法找到可信赖的托付之人,便拖了下来。
幸好,曹叔及时来到了雒阳。
那是议定了去荀尚府上取书的事之后,我问他,能否替我弄一个假籍。
曹叔问我要假籍做什么,我将我的想法告知,他想了想,亦以为可行。
“何必如此曲折。”他说,“我且替你将那田宅买下,将来你脱身了,便归还与你。”
我说:“不必,我自会去买。”
曹叔问:“你何来许多钱财?”
我笑了笑,说:“曹叔忘了,我伺候的可是桓公子,他对我一向大方,赐了许多钱财。”
给长公主算命出策骗钱的事,我没有告诉曹叔。他一直希望我做个大家闺秀,若知道那装神弄鬼的伎俩,恐怕要失望。而我之所以没有答应曹叔替我出面赎买,并非我不信任他,而是祖父的嘱咐仍然犹在耳畔。我虽不知他为何那般说,但祖父做事一向自有道理,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无论托付何人,都不如我自己去办来得踏实。
曹叔大约也知道公子这样的人过日子多么豪奢,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不过私下无人的时候,他严肃地告诫我:“你先前一时错念,以致沦为奴仆,当以此为鉴,莫再重蹈覆辙。此事毕了,你须得速速离开,切不可贪恋桓府荣华,知道么?”
我以为他看出了我骗钱的伎俩,嗫嚅道:“曹叔哪里话,我怎会贪恋荣华?”
曹叔叹口气,道:“你道我不知晓你那公子为何待你大方?你这般年纪的女子,最易心动。婚姻之事,必要明媒正娶,你那公子就算待你再好,也必不能娶你,你须谨记。”
我一愣,耳根热起来,啼笑皆非。
“曹叔放心好了,我岂有那般傻,断不会如此。”我忙道。
曹叔见我信誓旦旦,神色终于安然下来。
虽然我觉得曹叔藏着些我不知道的事,但我知道,他做事一向周全,答应了便会办到。
有了这些计议,我在沈府之中尽情地陪着沈冲,一点也不为外头的事情担心。
便如现在这般。
我坐在沈冲的榻旁,手里给他缝一件扯开了线的里衣。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上的纱,金光氤氲,落在榻旁变得温柔。庭院里的鸟鸣声高高低低,婉转而悦耳,我看一眼沈冲宁静的睡颜,只觉岁月安好,连缝补这么无聊的事也变得滋润鲜活起来。
过了一会,榻上的人动了动。
我挪了挪,再挨近一些,装模作样地继续做针线。未几,我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传来:“霓生……”
犹如天籁。
第49章 释怀(上)
转头, 毫不意外地,只见沈冲看着我, 唇边浮起微微的笑意, 目光温和。
心就像浸了蜜糖一样, 甜得几乎溢出来。
这些天, 我十分尽忠职守, 无事便坐在沈冲的榻前。这样, 在他每每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就会是我。
“表公子醒了?”我关切地问,“渴么?可要用些粥食?”
沈冲“嗯”一声, 片刻, 似乎想坐起来。
我忙让仆人过来, 用褥子垫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一些。
沈冲靠在褥子上,手捂住腹上的伤处, 缓了缓,看向我。
我将一碗粥端过来, 用汤匙舀起, 轻轻吹散上面的热气, 喂到他的嘴边。
沈冲张口,慢慢吃下。他的呼吸触在我的手背上,温热而平缓。
他吃不得许多, 小半碗之后, 即摇头说吃不下了。我不勉强他, 少顷,又端来药碗。
“表公子该服药了。”我颇有耐心地说,“服了药再歇息,如何?”
沈冲很是听话,没有反对。我照例舀起一勺,吹凉些,递给他。
这药的味道虽比公子当年吃的好闻多了,但沈冲喝一口之后,仍露出辛苦的神色。
说来怪哉。我当年给公子喂药,每每见他苦得皱起眉头,心底便有一股报仇般的爽快。而如今面对沈冲,看他眉头蹙一蹙,我便觉得心疼。
“我去给表公子取些蜜吧?”我说。
沈冲却摇头,缓了一会,道:“不必,就这般服下便是。”说罢,他索性把药碗接过,吹了吹,如同赴死一般定了定神,然后一口气喝光。
我哂然,忙取来清水给他漱口。
看着他喝了水之后重获新生的神色,我忍俊不禁。
沈冲发觉了,看着我。
我忙收起笑意。
沈冲的眼神意味深长,把杯子还给我。
“表公子现下觉得如何?”我问他,“伤口可好了些?”
沈冲道:“与早晨无甚差别。”
“表公子这伤比不得寻常,还是要耐心才是。”我说着,将他身上的被子拉上,给他盖严实些。
沈冲应了一声。
那里衣还剩些针脚不曾做完,我拿起来继续缝。
室中很是安静,几乎能听到呼吸起伏的声音。
沈冲虽捡回了性命,但情绪一直不甚高。就算是醒着,也常常睁着眼不说话,望着别处出神。
过了会,我将衣服抻了抻,不经意地抬眼。毫不意外,正对上沈冲的视线。
“这是我的衣裳?”他问。
“正是。”我说着,将衣裳展开,“表公子看,如何?”
沈冲没有答话,却道:“你会做针线?”
我说:“不过是针线,为何不会?”
“元初说你从未给他缝过衣裳。”
我:“……”
真乃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在沈冲面前苦心经营端庄贤淑的模样,岂料公子竟来拆墙角。
“公子的衣裳,一向有粗使的婢子缝补。”我说着,瞅了瞅沈冲,“我家公子还与表公子说这些?”
“不过偶尔说些家常之事。”沈冲道,看着我,“霓生,我还不曾谢过你。”
我说:“谢我何事?”
“你救我之事。”沈冲的声音温和,“这是第二次。”
我讶然:“还有第一次?”
“当然有,你忘了遮胡关?”沈冲道,“若非你那时卜卦,我等只怕都要被鲜卑人谋害。”
这是回朝之后,我听到的最高的褒奖,不禁志得意满。
沈冲问:“我昏迷之时,是元初将你寻来的?”
我说:“不是,我听闻表公子出事了,便自己来了。”
沈冲讶然:“哦?”
我好不容易说一次实话,只觉脸上竟然热了起来,忙补充道:“我听闻表公子伤得重,便过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冲注视着我,少顷,微微颔首。
“如此说来,都是天意。”他望向窗外,长叹一声,低低道,“我曾想,若一睡不醒,必无许多烦心事。”
我讶然,看着他。
沈冲不无自嘲:“你可是在想,我是庸人自扰?”
我笑笑,片刻摇了摇头。
“我在想伯夷和叔齐。”我说。
“哦?”沈冲露出不解之色。
我说:“伯夷和叔齐本是商时的孤竹国王子。孤竹国君去世时,本以叔齐为新君,然而叔齐以自己是次子为由让位于长子伯夷,而伯夷以为让位有违父命,坚持不受。后来,二人闻知西伯侯有德,便索性去往歧周。武王伐商,伯夷叔齐以不孝不仁为由,叩马而谏;武王克商之后,二人耻食周黍,饿死首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