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第83章

作者:海青拿天鹅 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古代言情

  “不过想着些明日的事罢了。”我说。

  公子的眉梢微微抬起。

  “可是在想着明日去了逸之那边,就不用伺候我了?”他说。

  我讶然,即刻否认道:“公子哪里话,我不过在想公子那朝服如何才能熨得平整。”

  “当真?”公子瞥着我。

  “自是当真。”我义正辞严。

  公子不置可否。

  我说的其实是实话,方才,我的确没有在想沈冲。

  说来奇怪。若在从前,我如果得知明天就会去沈冲身旁跟他住一起,我的确会高兴得吃不下饭,满脑子都在想他。就在淮南的时候,我晚上睡觉之前,还总想何时能再回到淮阴侯府,和沈冲待在一起,以告慰我去淮南近月来的单相思之苦。

  但回到雒阳之后,我甚少这样去想。甚至见到沈冲的时候,也并不像从前那样心情雀跃。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地契拿到了手,知道无论如何,我也注定会与他离别。

  而今日,大概还是因为公子的亲事。我就像个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的老母亲,眼见着熟悉的人终于要跟别人走了,心里也总会不舍……

  第二日,是公子重新入朝的第一天,我虽然因为要去淮阴侯府,不能送他去入朝,但还是起了个早,服侍他洗漱穿衣。

  “我日后不在府中,公子每日回来之后,务必叮嘱青玄将朝服熨烫,否则第二日定然来不及。”我给他穿上外袍的时候,叮嘱道。

  公子看着我,道:“你去多久?”

  “那谁人知晓?”我说,“须得看表公子何时康复。”

  公子应一声,不多言语。

  散骑侍郎毕竟官大,朝服自然也从前的议郎隆重得多。当公子戴上冠,竟也有了几分成熟持重的味道,却因为年轻俊美的面容而衬得更加英气。

  当他走出前院的时候,桓府的仆婢们都纷纷围观,脸上皆赞叹之色。

  桓府为他新制的车驾亦甚为气派,黑漆光亮,细看则螺钿沉底,贵气而不张扬。

  公子与家人道了别,坐到了车上。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来,与我相触。

  我朝他笑了笑。

  公子没有言语,少顷,驭者驱车走起,公子在仆从的簇拥下,往官署而去。

  看着那车驾消失在街口,慢吞吞地走回院子里,用了些早膳。起居之物那边都有,我收拾了几件预防天气转冷的厚衣服,不久之后,也坐上了淮阴侯府派来接我的马车。

  我来到沈冲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在整理院子里的花草。

  惠风她们见我来,皆露出救星般的神色,纷纷让贤。我只得放下物什来到院子里,也卷起袖子,随沈冲一道干活。

  “我与父亲说了不必你来,可他还是将你接来了。”沈冲无奈道,“可他执意如此。”

  我笑了笑:“不过是来陪陪表公子,有甚麻烦。”

  沈冲看着我,莞尔。

  他在家中休养了已经快两个月,在我看来,虽仍有些消瘦,但已是无妨,就算挖土搬盆也不在话下。当然,他身边的仆人自然不敢让他做重活,只让他修剪修剪花木的枝条。

  就算如此,沈冲毕竟重伤新愈,气力不继,没多久就歇了下来。当他抬起头时,大约发现旁边只剩下我一人,愣了愣。

  “惠风她们说口渴了,去饮水。”我说,“表公子还是到榻上歇息吧。”

  “不必,歇息片刻便好。”沈冲莞尔,却道,“听说元初今日去散骑省赴任了?”

  “正是。”我说。

  “元初一向志向远大,才能亦是出众。”沈冲道,“同辈之中无人可及。”

  我笑了笑,道:“表公子亦是翘楚。”

  “我?”沈冲苦笑,“我不过死读书罢了。”

  这就是沈冲和公子的不同之处。如果换成公子,在陌生人面前也许会客气两句,在我面前则定然点头说你说得对。而沈冲,无论在何人面前都是如此谦恭,从不自傲。

  我说:“表公子何出此言,若表公子是死读书,天下读书人谁人不是?表公子学问广博乃是众所周知。便说治园,同辈之中,恐怕亦无人可胜过。”

  “不过是个不讨旁人喜欢的爱好罢了。”沈冲微笑,叹口气,“为难了惠风她们,别家公子身边的侍婢都是做些精细之事,只有我身边的还要挖土锄草。”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沈冲的园中也有温室,虽不如昌邑侯府的温室大,却也栽了许多南方花木。在这般萧瑟的时节,仍然郁郁葱葱。院子里的花木萧瑟,除了施施肥翻翻土,无甚可做。不久之后,沈冲便又去了温室。

  我自然也跟在他后面。

  温室中与外面不一样,暖和少风,来自南方的花木仍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

  看着它们,我忽而想起了淮南。

  上个月在那里的时候,公子看着祖父田庄中仍然葱郁的树木,很是好奇,问我淮南的树叶可是从来不落。

  我说也会落,只是还未到时候。

  公子颔首,四处张望。直到第二日离开的时候,他也仍然兴致勃勃,活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里人……

  “……霓生”沈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回神。

  只见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方才与你说话,你不曾回应,有心事?”

  我忙道:“不是,只是看这些花枝,觉得有趣。上次才剪过,怎又长起来了?”

  沈冲道:“岭南花木四季生长不断,今日距你上次来修剪时,已过了一个月。”

  我想了想,确实。上次修剪时,正好是我离开雒阳去淮南的前一天。

  “表公子还记得日子?”我哂然道。

  “自是记得。”沈冲道,“你上回说这花木修剪甚为繁琐,让我再修剪时,务必要与你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来此处,就是想等着你。”

  我愣了愣,恍然记起来,的确是有此事。我去淮南的时候,还一度心痒痒地肖想过,这温室大小正适合孤男寡女独处,盼望着淮南的事赶紧结束,好马上赶回雒阳,天天和沈冲来待一待……许是因为后来公子突然跟了去,将我的计划打乱,又是要应付他又是要跟他去谯郡,竟一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你忘了?”沈冲问。

  我窘然,忙道:“不曾忘,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不得空闲前来。”

  说罢,我岔开话,“我听说,表公子打算明日就回东宫?”

  “正是。”沈冲道。

  “表公子何必急于一时?”我说,“表公子大伤新愈,难免体力不继,何不待痊愈无碍之后,再到东宫赴任?”

  沈冲摇头:“我放心不下皇太孙。如今东宫臣属大多撤换,他尚是年少,只恐有失。”

  我说:“公子担心皇后对他下手?”

  沈冲道:“如你先前所言,那是迟早之事,我更不能在家空等。”

  我忽而有些羡慕皇太孙,有沈冲这样的人全心地爱护着,此生何求……

  “霓生,”沈冲看了看周围,目光变得严肃了些,压低声音,“以你之见,皇后何时动手?”

  我说:“须得看太后病势,若太后再无好转,皇后定然不会久等。”

  沈冲皱起眉头,道:“若太后病好了呢?”

  “即便太后病好,皇后亦不会等待许久。圣上一旦晏驾,皇太孙便是新君,皇后必定要在此前行废立之事。”

  沈冲沉吟,没有答话。

  我继续道:“故而我以为,此事既是定数,表公子就算日日守在皇太孙身旁,亦于事无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表公子还是不去东宫为好。”

  沈冲看着我,片刻,苦笑。

  “霓生,”他说,“我曾答应过太子妃,必守在皇太孙身旁照顾周全,皇太孙在东宫之中已是举目无亲,我又怎可出尔反尔?”

  我心里叹口气,没有说话。沈冲品性就是这样,即便知道前方艰险无比,也不改初志。在别的贵胄眼中,他或许是个不知好歹、迂腐的傻瓜,但平心而论,这却是十分难得的品质。

  或许也正是因此,公子能与他推心置腹,把他当作挚友。

  沈冲还待再说,一个仆人忽而来到,禀报说桓瓖来了。

  桓瓖?我和沈冲皆是讶然,未几,只见一人进了院中,正是他。

  “我就知道你又在摆弄这些。”桓瓖走过来,看着沈冲摇头,“这般良辰,别人赏花喝茶,你倒似个农人一般。”

  “农人皆良匠,有何不妥。”沈冲道,“你怎来了?”

  “自是来看看你。”桓瓖道,“今日正好放假,思及多日不曾登门,心中过意不去,特来探望。”

  “哦?”沈冲笑了笑,“多谢。”

  其实就算桓瓖不说,众人也是心知肚明。

  他是无处可去,因为他跟家中闹翻了。

  与公子和沈冲一样,桓瓖的婚事也令桓鉴夫妇十分头疼。不过公子未婚,是因为谶言;沈冲未婚,是因为沈延图着给他娶公主;而桓瓖,则是因为他自己挑剔。

  桓瓖自己虽是个来者不拒的浪荡子弟,但对于娶妇,要求却多得似皇帝选妃一般。我曾听他在公子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他五不娶。不是世家不娶,不识字能诗不娶,不是绝色不娶,不性情温顺不娶,不能与他同乐不娶。

  公子听了冷笑,说他可凭本事孤独终老。

  “这么早成亲有甚意思。”桓瓖不以为然,“他们不过是想找个人来管束我,无趣。”

  他说到做到。

  从他十几岁起,桓鉴夫妇就一直在为他寻找合适的亲事。雒阳高门贵胄不少,与桓瓖门当户对的闺秀其实并不难找,然而每每桓鉴夫妇有合意的,桓瓖总是看不上,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别家,父母准了便是成了。但在桓瓖身上,这如同一句笑话。桓鉴也曾想强按他低头,但桓瓖第二日就不见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桓鉴府上连同桓肃这边,上上下下闹得鸡飞狗跳,到处找人。直到过了一个月,所有人都被折磨得麻木之后,桓瓖走了回来。他完完好好,看着还胖了些。据说是自己跑去了长安终南山那边的一个小寺院里,捐了点香火钱留宿,每日无事便出去游山玩水,混了一个月。

  此事,桓瓖的下场自然是极惨,被桓鉴狠揍一顿是免不了的,而后还被关了起来。但当他还想再强压桓瓖定亲的时候,桓瓖趁人不备,又跑了。如此三番之后,桓鉴怕了。

  桓瓖到底是他的儿子,从小宠到大,总不能把他打死。所以此事闹过之后,夫妇二人都软了下来,有两三年不敢重提。

  如今,桓瓖已经满十八岁,且也在朝中有了官职,桓鉴重燃希翼,又开始为他问起了亲事。

  桓瓖知晓之后,甚为恼火,再度与桓鉴大吵一通。

  他如今是殿中中郎,也有爵位,到底要顾及些面子,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走了之。但如今闹得正僵,他便是放假也不会回家。桓肃和桓鉴乃是同路,去那边与回家无异,所以,桓瓖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淮阴侯府。

  “怎霓生也在?”桓瓖看了看我,问道。

  他的目光里满是揶揄,我视而不见,一本正经道:“我奉长公主之命,过府来服侍表公子。”

  说着,我却又不禁瞥了瞥沈冲,他神色如常,似乎对桓瓖的暧昧神色全无所觉。

  幸好桓瓖没有纠缠,转而道:“听说今日元初去赴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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