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原本安静的驿馆前院已经躁乱不堪。东厂番子穷形恶相,不少人手中腰刀已经出鞘,正往各处房屋内闯。
“眼睛都给我放亮点!犄角旮旯全找遍!”久未真正掌权的裴炎总算又恢复了原来的威风,正站在台阶上厉声发令,眼角余光一转,便发现了正从月洞门后探头探脑的杨明顺。
“这不是江怀越的狗腿子吗?”裴炎狠狠盯着他,阴恻恻道,“怎么,听说你把自己的亲姐姐都带到了辽东,让她贴身伺候起你的上司。这样贤惠能干的姑娘,叫出来让我也开开眼界!”
杨明顺陪着笑脸迎上前来:“哎哟裴公公,您这说的可太让我脸红了!我姐姐也就是个乡野丫头,哪里能让大人入眼呢?”
“你别再装傻充愣,快说那个女子现在在哪里?!”裴炎怒目相对,正在周围房间内搜查的番子,听到他的怒斥声,立马也围拢过来以壮声势。
“嗬,别这样大的火气啊!不就是要找我姐姐吗?至于这样大的阵仗?”杨明顺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裴公公,小人真是不明白,宫里宫外那么多要紧事情您不去管,怎么就非要揪住这点小事不放?我家大人在辽东出生入死的,也算是为朝廷尽忠竭力了吧,还身负重伤没人好好照顾,我这才让我姐去服侍了几天。也不知道哪个没事找事的把这也当成大罪,禀告给了万岁,您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抓住这机会了,所以立马在万岁面前献计献策,大半夜就出了紫禁城,直冲到这小小驿馆来”
裴炎被他这吊儿郎当又直戳心肺的话气得直咬牙。平素打过几次交道就知道杨明顺这小子不是善茬,看着成天笑嘻嘻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儿,实际跟着江怀越什么阴狠事情都能做。以往的交锋之中,他杨明顺虽然也油嘴滑舌占尽便宜,却没像今日这样胆大放肆,这着实让裴炎怒火中烧。
“杨明顺,你是不是以为跟着你主子去辽东混了一圈立了战功,就可以扬眉吐气爬到最高处了?”裴炎冷笑道,“我告诉你,军中自有军规,万岁最痛恨那些在行军打仗时还贪图享乐的人!你别以为在辽东能蒙骗众人就等于大功告成,我昨夜就翻阅过你进宫时候的卷宗,你是有两个姐姐,但是都已经嫁人生子,怎么可能抛下丈夫孩子赶往辽东探望你?!”
杨明顺连忙道:“您说的是我家两个姐姐,可去辽东的是我那从小被送给亲戚家的三姐……”
“胡说八道!你当我是傻子,会信你这满口鬼话?!”裴炎旋即又向四周怒斥,“这么点地方还没找到人?!”
众番子均回答说确实没发现女子行迹,裴炎这时忽然意识到,杨明顺敢于当面跟他这样纠缠不休,难道是为了拖延时间?!
“马上出驿站,五人一队,朝所有能走人的方向追!”裴炎恶狠狠盯了杨明顺一眼,袍袖生风,迅疾带着众人出了驿馆,往不同方向策马狂追而去。
*
从驿馆通往禅宁寺的道路只有一条,也正是通往县城的主要道路,虽然还是清晨,但来往行人已经不少。戴俊梁驾着篷车一路疾行,却在城门口被起早进城的菜农们堵住了去路。
也许是近来发生了什么案子,守城士兵检查着过往路人的行李,就连那一大群菜农的担子也要细细翻看。
戴俊梁蹙着眉耐心等待,本来已经快要轮到他了,排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却因为不满盘查过多,居然和士兵争吵起来。
一时间城门口喧哗吵嚷,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戴俊梁的车子更加无法顺利过关。
正在这时,一列马队自驿馆方向急速奔来,路上行人一见他们的打扮便都闪退两边,不敢挡住去路。
为首的那人望到了城门口的乱像,不由双眉一皱,旁边的番子头目当即朝着正在夹缠不清的军民厉声喝道:“东厂办案,谁敢在此喧哗吵闹?!”
这河北小城与京城临近,平日也多听闻厂卫的厉害,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吓得连连后退,顿时一片肃静。
守城士兵连忙上前问候,裴炎坐在马上未曾下来,冷冷扫视周围,道:“有没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从这经过?”
士兵们窃窃私语了几句,小头目上前拱手道:“不知大人问的年轻貌美是指什么程度的……从早上开城门到现在,是有一两个长得还行的女子进城……”
“就是这阵子的事情。”裴炎锁着双眉,策马缓缓前行,一眼就望到了戴俊梁和他身边的那辆篷车。
他们从驿馆一路追出,沿途迅疾出击盘问村民,有好几人说是看到一辆篷车从驿馆方向驶出,往这条大道来了。
因此裴炎才会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追到了此处。
而今在城门口正好停着一辆与村民描述近似的篷车,而且驾车的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个发现让裴炎心中一动。
跟随他而来的番子们也注意到了戴俊梁。
裴炎向近旁的亲信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翻身下马,大步上前。
“你!过来!”那个番子朝着戴俊梁呵斥,“把车帘掀开!”
戴俊梁默默地看着他,以及在他身后,骑着高头大马,面目阴冷的裴炎。他不知道裴炎的身份,但从此人的衣着与神情看,必定是个人物。
他装作茫然的样子指了指自己:“叫我?怎么了?”
“叫你掀开帘子,不会吗?!”番子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朝篷车走来。
周围的人都以复杂的眼神望着这边,觉得要亲眼见证某个被通缉的要犯败露行藏的时刻了。
戴俊梁却还在嚷:“我又没犯什么事,不就是在这等着进城吗……”话音未落,那个番子头目已经急不可待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推开,用力掀起了车帘。
裴炎的目光一下子射了过去。
然而篷车内,居然空无一人。
大着胆子往前探看的百姓们不免发出遗憾的嘘声。
“我就驾着一辆车子,有什么好查的……真是……”戴俊梁还在嘀咕,裴炎忽而下马步行至近前,重新又将车帘掀开,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车厢内部,然而什么痕迹都没有。
“你不是本地人,大清早驾着车进城做什么?!”裴炎忽转过脸,盯着戴俊梁,眼神内满是迫问之意。
戴俊梁却支吾起来,直至番子头目扬拳要打,他才连忙抱拳道:“我本来是和媳妇一起回她娘家看望老岳父的,结果一大早她跟我吵嘴,自己跑了,我这不是急着要追吗?!各位行行好,没别的事就让我先过去!”
众人哄笑起来,裴炎冷笑一声,虽还是心存怀疑,但车内确实无人,也没法继续追查。他又问起守城士兵是否有篷车入城,倒是有士兵说刚才就有好几辆篷车经过,都是去城中菜场贩卖蔬果的。裴炎身边的番子低声道:“杨明顺诡计多端,说不定就是让人假扮成送菜的农夫,把您要抓的女子藏在竹筐中,混进了城里。”
裴炎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当即上马,扬手道:“追!”
蹄声急促,这一行人马飞快穿过城门,朝着主干道疾驰而去。
守城士兵们见难缠的东厂番子总算离去,不禁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再刁难百姓,草草检查了一遍之后,便让积聚在城门口的众人速速通行。
戴俊梁驾着篷车进了城,却只行进了一小段路,便停在了路边。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已经卸去妆容,素面朝天的相思。
“进城时候没被盘问?”他赶紧让她上了车子,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相思在车内道:“那两个守城的士兵似乎有点在意我,还特意问我从哪里来,进城做什么。我就说,本来要回去探望父亲的,结果路上和丈夫走散了,急着找他……那两人笑了笑,就把我放进来了。”
“你听到我刚才的说辞了?”戴俊梁一边驾着车,一边问。
“对,我刚才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裴炎的注意力都在你那里,根本没顾得上看周围。”相思说着,从盘起的发髻中抽出了被她卷成细条的信笺。
谨慎展开,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相思心潮起落,却又觉这一张薄薄的白纸,是他留给自己的最有力的支撑。
第164章
裴炎带着手下追了许久也不见相思, 白费了半天功夫无功而返,回到驿馆时看到杨明顺正坐着百无聊赖地拿铜钱算卦,不由得又恨又恼。
杨明顺见他沉着脸回来,反而笑问:“裴公公,看样子是没找到我姐姐?您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冲出去了, 做事这样着急干嘛?”
裴炎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说是你的姐姐?那我问你,她为什么跟着回来却不见踪迹?!”
“我老家就在平谷县, 到了这里, 她当然要回家了,难不成还跟着我去京城?”
裴炎露出鄙夷的神色,认定了杨明顺是在胡编乱造, 当即强硬道:“既然如此, 那就去一次平谷县,我要亲眼见到你那位三姐!”
“这不合适吧,她也是有了人家的, 被您一个外人看了多不体面……”
“你!”裴炎差点被他气死,“千里迢迢去辽东伺候江怀越就体面了?!有人家,有人家的女人还这样不知羞耻!”
他不等杨明顺再开口,随即命令启程赶赴平谷, 并强行把杨明顺也一并带走。
*
禅云寺位于城郊幽静林间, 因县城人口较少, 平日里往来香客也不多。戴俊梁带着相思赶到此处,先是扮成寻常上香的百姓进了大门,进入大殿后向知客僧打听了方丈居处, 便匆匆赶去。
其实虽然到了禅云寺,两人始终不明白江怀越为何会让他们来这寺庙,直至见到了方丈,相思拿出了那枚小小的令牌,原本还说话慢条斯理的方丈随即改变了神情,将相思与戴俊梁请进了禅室。
简短交谈,明晓事情经过之后,方丈道:“江督主的意思应该是让你们两位在这暂时躲避,等到抓捕的风头过后,再行打算。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相思与戴俊梁对望一眼,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忖度了一下,问道:“大师和督主是朋友?”
方丈笑了笑:“不是朋友。”
“那……”
“西缉事厂耳目众多,我这里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看似完全不理世事的方丈向两人合掌,露出从容微笑,“平日里一直内疚于未能提供重要讯息,没想到这一次倒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本寺地处僻静,东厂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督主把你们安排在此,两位请安心!”
相思愣怔了片刻,感谢了方丈之后,才想到当年江怀越在训斥她作为探子不够努力的时候说过的话。
原来,西缉事厂耳目众多,确实不是他随口一说而已。
她和戴俊梁留在了禅云寺。
只是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困扰,然而相思一想到江怀越入宫之后再无消息,心中滋味自是难以言表。她在焦急之余,向方丈打听京城讯息,方丈应允一有所得便会及时告知。
她便又陷入矛盾境地,既希望能尽早得到江怀越的消息,又害怕听到的是不好的传闻。
原本以为经历过沙场浴血,应该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可是这一次,他进入的是深似瀚海的紫禁城,面对的是心念难测的承景帝,还有明里暗处各怀心思的对手仇敌。即便相思想到他,总是想到那从容冷静的风姿,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免心生忧虑。
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这场风波尽快平息呢?
*
斜阳余晖遍洒琉璃瓦上,金黄碧蓝交错绚丽,浮闪出沉沉光华。
裴炎进来叩见君王的时候,脸上并无喜色。承景帝扫视一眼,心下就大概有几分明晓了。
果然,裴炎一开口,就是诉说自己带着东厂人马披星戴月赶到杨明顺暂住的驿馆,却没能当场把那个女子逮住。此后他又当机立断,带着杨明顺去往平谷老家,打算这样来个当面对质。假如那个女子真是他三姐,必定此时已经回家,假如不是的话,那就足以说明前往辽东的女子身份可疑了。
承景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只盯着裴炎问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没有?”
裴炎道:“启禀万岁,臣带着杨明顺去了平谷县,结果果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三姐。”
承景帝脸色阴沉下来。“难道真如你所说,那个随行的女子,另有特殊身份?”
“这小子满口胡言乱语,准是和江怀越串通一气欺君罔上!”裴炎想到杨明顺那套说辞就脑袋疼,自己押着他赶到平谷,结果却被摆了一道,着实可恨可恼。
承景帝急于问明真相,下令把杨明顺带了进来。
“杨明顺,江怀越身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杨明顺还从未见过承景帝如此严厉,他面露难色,咬咬牙叩首道:“事到如今,小人也只能实话实话了。万岁爷,那个随军的女子确实不是我三姐……”
“那她是什么人?!”承景帝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杨明顺欲言又止,眼见承景帝脸色不佳,忙道,“她是小人年幼时订过亲的未婚妻!”
承景帝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裴炎更是忍不住道:“万岁您听听,这不是公然说谎吗?!这种鬼话他也能编造出来,还敢在您面前演戏,实在太过嚣张!”
杨明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委屈道:“万岁,您听我把话说完。别看小人是个内侍,可小时候是正儿八经订过亲的,后来进了宫,家里不得已把那件亲事给回断了,那个姑娘竟然提出要恪守婚约,情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再和别人成婚。这一次我跟着江大人去往辽东战场,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从家里跑出来,追到辽东来找我,说什么要贴身照顾之类的话语,叫人好不尴尬。小人也是为了避嫌,只好在众人面前说她是自家姐姐,后来江大人因战负伤,我想着她手脚灵巧做事细致,就又让她去帮忙伺候了几天,哪里想到竟会引来不相关的猜测!”
说到此,他又为江怀越叫起屈来。“我家督公为打败女真人不顾自身安危,好几次险些命送疆场。万岁圣明,想想看他孤身引诱敌军首领带兵追击,又甘冒着危险突袭敌军,这样舍生忘死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些文人说的贪图享乐,扰乱军纪的糊涂虫?”
承景帝尚未开口,裴炎却冷笑道:“要不是镇宁侯及时赶到,他江怀越轻率冒进,断送的可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整个连山关!侥幸取胜罢了,谁知道到底在辽东做了些什么!”
杨明顺不服气,与之理论起来。承景帝拧了拧眉心,颇觉精神不济,更不愿听两人争执,沉声呵斥制止,又问裴炎:“杨明顺既然说那女子是他老家的,你去了平谷难道就没找那户人家当面验证?”
“这……”裴炎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看杨明顺,只好回复,“臣确实去找了那户人家,那当家人提起偷偷跑出门的女儿就气愤不已,还说她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杨明顺痛心疾首道:“万岁爷,小人把她带到老家附近,是让她赶紧回去的,谁知道她因为不被小人接受,也不敢回家面对父母,就此离开驿馆不知去向,小的也是着急后悔,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呢!”
他这般感慨万千内疚自责,十足的让承景帝迷糊了起来。难道事情真是这样?
……他抵住眉头,挥手让两人退下,自己坐在书桌前思索。
杏黄色帘幔微微簌动,随即轻挑起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