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好。”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执着线香,上前一步。
相思如释重负地看了看他,缓缓跪在了云家灵位之前,将线香高举过头顶。
“父亲,母亲……列位祖先,静琬漂泊多年,尚未能洗清冤屈,然而今时今日,能有良配相伴而归,已是此生劫难之中的万幸慰藉。”她近似自语般诉说,叩拜了下去,在前额触及冰凉地面的一刻,低语道,“无论今后怎样,我云静琬,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父母亲,列祖列宗,恳请你们,也能喜欢我身边的这个人……”
泪水止不住上涌。
她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江怀越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跪在她身边,依照她的礼数,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又酸涩的心,向云岐夫妇以及云家祖先灵位一一叩拜。
*
在离开宗祠的时候,相思仍有留恋不舍。
江怀越低声道:“以后,我会再陪你回来的。”
她抬眼看着他,江怀越又道:“希望那时,我是以真正女婿的身份,进入你云家宗祠祭奠先人。”
相思心生暖流,悄悄道:“那我等着。我爹娘,也会等着。”
他笑了笑,眉间似乎还有几分慨然,只是没有说出。
闰伯出来相送,相思对他百般叮咛,约定过后再来看望。正在此时,先前那辆马车遥遥行来,宿昕一脸不耐烦地撩开帘子,叫道:“还在这里难舍难分呢?我以为你们今日是在里面拜堂成婚!要不要再请些吹鼓手来?”
江怀越慢悠悠瞥他一眼:“小公爷难道是着急看我们成婚?不过也难怪,您本来也算是我们的媒人,有此等心意自然合情合理。”
“我!你……”宿昕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相思笑了笑,携着江怀越步下台阶,与闰伯道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宿昕横眉冷对,不悦道:“怎么样,打听到什么了吗?要找的东西呢?”
相思指指江怀越,道:“在他身上了。”
“真的?!”宿昕大感意外,“难道这就完事了?快拿出来我看看!”
江怀越皱眉:“小公爷,您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如此心急难耐,没一点涵养?”
“涵养?这关键时候要什么涵养?”宿昕嗤之以鼻,“少卖关子了,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坐在谁的车上?再拖拖拉拉,别怪我赶你下去!”
江怀越无奈至极,只好取出那支盘凤钗,在他面前迅疾晃了晃,还没等他看清就马上收了回去。
“好啊!你当耍猴呢?!”宿昕气得直拍座椅。
相思连忙含笑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再细看。还有,我们恐怕得出一趟门了。”
“什么?”宿昕茫然不解,“还要去哪里?”
江怀越倚坐在窗畔,望着徐徐后退的青山碧树,道:“镇江。”
第175章
三人离开聚宝山后各自分散。次日一早,宿昕收拾得当刚迈出院子,却撞见定国公背着手踱了过来。他连忙笑道:"父亲大人,我正准备去您那里问安…"
定国公打量他几眼,诧异道:"不是说今日休沐吗,怎么还大清早就起来了?"
"有点事要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去。定国公皱着眉,在背后问是什么事,他也只好敷衍道:"兵部几位同僚叫我去城外赏花作诗, 要吃了午饭才能回来,说不定晚饭也在外面用了,您不用等我。
"你这一天天的有点正事吗?!"定国公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还有,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和江怀越经常见面,你安的什么心?他都已经被贬到南京没了实权,你难不成还要有意结交,套出底细后,再去皇上面前告状?
宿昕倒抽一口冷气:"爹呀,在您心里,儿子我就是这样的奸诈恶毒小人?"
“这不是奸诈,是没事找事!"定国公想到先前让这个宝贝儿子去京城给太后贺寿,结果他把自己故意折腾进西厂大牢,就又气得脑门疼,"你不是一直看江怀越不顺眼吗?还说要清君侧除奸佞,现在为什么老是去找他,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人家都已经被排挤出京城了,你就消停点,何必再打落水狗呢?”
“我说了不是您想的那样!"宿昕一顿足,假意着急道,"哎呀李大人于大人他们还在城门口等我呢,回来我再跟您说。”说罢,也不顾定国公连声责骂,急匆匆出了府邸,跳上马车直奔城东朝阳门而去。
这一辆马车出了南京朝阳门,迤逦往东边官道行驶,半天时间就抵达了镇江府。
镇江虽不及南京虎踞龙盘,然其山屹江畔,林寺掩映,古运河穿城蜿蜒而过,白墙黛瓦的民居依水而建,码头鼎盛,商铺繁华。车夫在入城后打听了消息,回来禀告说城内第一楼街上有一家绸缎庄名叫呈瑞,掌柜的大概三十多岁,正是姓葛。于是宿昕催促马车赶到了第一楼街,正是午饭时间,街面上人来人往, 酒楼中觥筹交错,一派繁盛热闹景象。马车沿着长街缓缓行驶,江怀越先望到了呈瑞绸缎庄的招牌,他思忖了一下,让车夫先进店铺打探。
那车夫进了绸缎庄,没过多久就回到车旁,却说:"小人进去后,说是要找掌柜的,可是店里的伙计讲他出去喝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真是,有店铺不好好守着,喝什么酒?"宿昕无奈,又问道,"知道他去哪里了?"“说是聚香楼。”
于是他们又转而去往南街,到了生意兴隆的聚香楼前,宿昕道:"相思,你就不要出去抛头露面了,在车上等着就好。“相思点点头,问道:"小公爷要进去找?”那当然。"宿昕说着,便准备下车。江怀越一撇眉:"这事不是应该我做的吗?"你?还是算了吧。那个云祥既然改名换姓,连自己的亲戚都不认,必定警觉异常。只怕你一开口,他就听出京城口音了!"
江怀越无奈,好歹他从少年时期就为承景帝出宫,在街头巷尾乔装改扮探听讯息,到了宿昕口中,自己就仿佛极端无能一般。"……我也能讲一些南京话的行吗?”宿昕却哼哼一笑:"又不地道,讲了还不如不讲。再说那个云祥如此狡猾,我还怕你一说话,被他察觉身份呢!"
江怀越狠狠盯他一眼,不愿再开口说话。宿昕好似终于得胜了一次,意气洋洋下了马车,轻衫飒沓着往酒楼内去了。
相思见他肃着脸不做声,便倚过去悄声道:"小公爷就是这样口无遮拦,大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不要放在心上。
他挑起窗帘一角,望着繁华街景,似乎是在观察,又似乎只是百无聊赖地发呆。
"大人?"相思看他还是不说话,不由有点担心,拽了拽他衣袖,"生气呢?7"
“……没有。"江怀越还是望着外面,似乎还未缓过来。
相思更心疼了,贴着他肩臂抱怨道:"小公爷一点都不沉稳,二十多岁人了还咋咋呼呼的,大人声音多温柔多好听呀,我头一回遇到大人,就爱听您说话了。
江怀越这才侧回脸,有些好笑地道:"胡说八道。
她一愣,摆出认真反驳的样子:"大人不信吗?"
"还头一回就爱听?那会儿我叫你滚!"他自己说着,都不由笑了起来。
相思一听,倒是如梦初醒似的,揪住他手臂道:"好呀大人,你倒记得清楚,现在还敢笑?!"
江怀越诧异道:"不是你自己提及的吗?我要是连这也记不清,甚至忘记了,那你岂不是要闹翻天?"
"那你怎么就记得这些不记得别的呢?让我出丑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更是一头雾水了:"我也没说我不记得别的啊.…"
对于相思的胡搅蛮缠,江怀越今天才算是真正领教,好端端的她自己开了口回忆起往事,到头来却把战火都引到了他身上。说到最后,他无力招架只好退让不言。相思得意地搂住他,在脸上亲了一下,又教训道:"以后警醒着点,什么该记得,什么不该记得,你得想好了再说!"江怀越满心忿忿不平,只是不高兴表露出来。
这时候只见宿昕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并肩走出了酒楼,往这边行来。相思透过窗子仔细观察了一番,见那男子身形瘦削,细眉细眼,鼻侧有一颗黑痣,脑海中便隐隐浮现出过去的画面。
当年,父亲身边确实是有一个小厮跟随左右,父亲还夸赞他聪明伶俐。尤其是每次她到书房,总会看到那个叫云祥的小厮在旁伺候笔墨。只是后来遭遇抄家,混乱中也不记得他是否还在了。
"这车里的是跟我一起合伙做买卖的兄弟,等会儿你们也见见。"宿昕带着那男子来到马车边,又敲了敲车窗,向里面假意道,"我和葛掌柜先去找个清净地方相谈,你买完东西后去斜对面街上的茶馆找我们。
"好。"江怀越隔着窗户应了一声,见宿昕与那男子走了,才向相思问道,"能确定他的身份吗?
"隐约有点印象。"相思蹙眉道,"我是不是需要当面去问他?"
江怀越道:"倘若他就是云祥,既然隐藏了身份,想必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你现在身份特殊,还是暂时先别露面,我与宿昕去想办法让他吐露真相即可。
"小心点。"不知为何,相思心里有几分紧张。
他倒是没多说什么,让马车跟着宿昕与那男子缓缓行进。眼见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茶馆,叮嘱了相思一番,便也下车而去。
进了茶馆一打听,伙计就将他领到了二楼最里面的雅间。江怀越推开门走进去,宿昕正与葛掌柜谈的投机,见他进来了,便笑道:"葛掌柜,这就是我刚才说起的兄弟,他原先也是南京人,后来跟着家人去了京城,这次回来是想找个合适的绸缎商,好在京城也开张一家店铺。
江怀越向两人拱手致意,葛掌柜脸上带笑,打量他一番道:"公子爷, 我这呈瑞虽然也是老字号了,但毕竟镇江不比南京繁华。怎么你们不在南京找绸缎庄,却来到这里?"
江怀越微笑道:"实不相瞒,南京的绸缎庄我们也去看过,缎子虽多但价格有些贵。苏公子说他以前来过镇江,这里商铺林立,要价却更合适,所以我才跟着他到了镇江。
葛掌柜听罢,点头道:"倒是这个道理,其实我们这里的绸缎与南京城的都差不多,但南京是旧都,达官贵人多得数不清,就把市价也抬高了许多。'
"正是,我们也多方询问,并去店铺里看过,您那家呈瑞是老字号靠得住,缎子种类又多……"江怀越俨然商贾,与他攀谈起来。宿昕也不失时机地高谈阔论,说着说着便谈到了南京。
"葛掌柜有没有去过南京?离这里也不远。
葛掌柜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以前去过几次,我在南京也没落脚的地方,不曾长住。
"我听您说话带点南京口音,还以为你老家也在那边呢。"宿 昕端起茶杯,慢慢饮下一口。葛掌柜脸上笑容有点尴尬,道:"您听错了吧,我老家不是南京的,大概我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所以口音也不纯正了….
江怀越站起身,踱到窗边,朝外面望了望,回头问:"那您是否去过京城?"
"没有,我哪里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葛掌柜微微一蹙眉,岔开话题, 又说起绸缎的事情来。宿昕正与说着,
葛掌柜眼光飘移,忽而道:"两位公子,我离开店铺已久,怕小伙计偷懒,还得回去盯着。你们要是还想谈生意的话,直接来我店里就行。
"哎,事情还未说完怎么要走?"宿昕连忙招呼,葛掌柜却拱手作礼, 站起身便要走。谁料他才一站起,只觉咽喉一紧,已被人以手臂紧紧勒住。
葛掌柜惊慌失措,奋力挣扎,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然而在背后的人始终不曾放手,勒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他抬脚乱蹬,宿昕连忙抢先挡在桌椅之前,向他背后的江怀越道:"干什么?!你要把他勒死不成?1
江怀越这才稍稍松了一下,向葛掌柜厉声道:"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
葛掌柜气喘不已,哀求道:"两位,两位是要钱财还是什么……我身上只有一点碎银……
"把我们当成劫匪?"宿昕气恼道,"也不看看我这一身行头,抵得上你一个月的流水!
"云祥,我们既然找上门来,你还想掩饰到什么时候?"江怀越冷哂, "当年云岐大人叫你连夜出门,到底是为了何事?
云祥猛然一惊,结结巴巴道:"什么,云大人?你们,你们搞错了吧?我又不认识……"他话还未说罢,只觉颈下又是一凉,竟是江怀越不知何时取出了匕首,径直抵在了他喉结处。
冰凉的刀尖已扎进他的皮肤,那种慌乱心寒让云祥浑身绷紧,双腿发软。
"我……别杀我啊!"他带着哭腔,差点要瘫倒了。
江怀越压低声音叱道:"告诉你,我没有多少耐心,你要是还想拖延撒谎,那就尽管试试,看到底是你的嘴严,还是这匕首锋利?"
云祥的额上冒出冷汗,挣扎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当初,老爷只是叫我去京城找一位大人,别的也没什么啊!"
"找谁?"宿昕忙问。
云祥费劲地道:"好像是……大理寺的。叫什么,我,我忘记了……""什么?"宿昕着急道,"那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会忘记?那你到底去了京城没有?
"没……"云祥声音有些发抖,"我走到半路正遇到发大水,船翻了, 人也差点死掉,好不容易爬上岸……盘缠都没了,我又不敢回去,就这样到处流浪,后来回到了镇江……公子爷,我这真是捡回来的性命,遇到洪水我也是没办法啊!
他还待诉苦,却觉咽喉处又是一痛,惊得不敢再开口。
"云大人叫你去京城,没有给你什么东西?"江怀越缓缓道。
云祥战战兢兢道:"没……没什么啊!
"一派胡言!"江怀越臂间又加了几分力,勒得云祥直喘气,"你一个小厮远赴京城去拜见官员,他会不给任何书信凭证?难道只靠你一张嘴, 就能传递讯息?
"我,我掉到河里的时候,包裹都被冲走了啊…….
"那刚才为什么说没有?!"江怀越当即揪住他的衣领,反手一抵,便将云祥推到了墙角。一声闷响,云祥被撞得后脑生疼,还来不及叫喊,雪亮的匕首已经贴着他的脸颊刺入墙壁。
"啊!"他才一开口,又被江怀越用帘幔堵住了嘴巴,冷汗直流。
宿昕在一旁看着,干咳几声,道:"这一位心狠手辣,要是你还这样下去,小命肯定不保,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岂不是也全都白费了?"云祥被江怀越冷厉的目光盯着,吓得浑身哆嗦。江怀越又一下子将匕首拔出,搁在他颈下,慢慢划出一道血痕。"还想硬抗?是真的不怕死么?'
"我……"云祥终于承受不住,痛哭流涕起来,"我当年还没走几天, 就听说云府被抄家,老爷也被东厂番子抓走。你想想,云家遭了难,大家肯定都躲着走,我就一个下人,跑到京城能见得着那个大理寺的人吗?再说,就算我进了京城,万一那人见风使舵,把我再交给东厂,我不是白白送了命?!"
江怀越冷笑道:"所以你根本没去京城,听闻云岐大人遭难之后,就不顾他的嘱咐,带着他给的盘缠和东西,逃之天天去了?
"那我还能怎么样?!去京城自讨没趣自己送死吗?!我跟着老爷见过那么多做官的,还不都是墙头草?他都被东厂给抓了,哪里还能活着出来?"云祥越说越激动,俨然自己才是饱受委屈的苦主。
宿昕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云大人是信任你,才委以重任,你居然半途就逃走!看来你刚才说的也都是谎话,他让你找的人,到底是谁?又交给你什么东西?
云祥支支吾吾了半晌,勉强道:"他,他让我去找当年的大理寺卿,叫什么房敏学的。东西就是一个小盒子,那玩意儿重的很,我想着里面是不是装了什么宝贝,可是一直打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