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相思心绪沉重,前方的战况比她之前听到的还要激烈,而大人这一次又是临危受命,也不知道等他赶到之时,局面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她蹙着眉道:“已经这样严重了,如果江大人去了那里来不及做出应变,那打败仗的罪责是不是要落在他身上?”
宿昕无奈道:“你倒也看得清楚,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能看江怀越能否顺利度过这一次的波折了。”
相思沉默不语,宿昕也一脸愁容,看上去却不像是因为此事而烦恼。相思打起精神询问原因,他才说出缘由,原来江怀越之前就拜托他动用人脉,寻找出当年科场舞弊案中沈睿的试卷,想要依据笔迹确定其是否就是后来出现的程亦白。
宿昕一开始是信心满满,甚至认为不需要利用父亲定国公的熟人,只凭自己在京城的人脉就可以办成此事。没想到的是……
“我原先早就打算好了去找一个熟人,他是在礼部任职多年的,与我私交深厚。可是快到京城时却听说他因为母亲病故,前些天匆匆忙忙回乡置办丧事,且要依例守孝,短期内是不可能再回京城了。”宿昕叹了一口气,又道,“听到这消息后,我立刻又想到了另外一位好友,他的父亲也是礼部官员,因此我从宫中出来后,第二天就去登门拜访,没想到他父亲却已得了风痹症,在家里躺了好些天了。你说说看,这不是太不凑巧了吗?”
相思也不无担忧地问:“那就没有其他途径了吗?您交友广泛,是不是还能从别人那里寻找关系……”
“这事还不能显露,最好是直接找到可靠的礼部官员,否则转弯抹角地容易被人发觉。”宿昕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泄气,却又不想放弃,便振作精神道:“我再去找找熟人,看看能不能尽早办成此事。”
相思谢过了宿昕,两人又谈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此后一直没见他再来,相思又不能随意出去走动,待在这院子里尽惹忧思,竟觉时间格外漫长。
数日之后,宿昕再次回来。这一次相思问及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说是还在为去礼部偷查卷宗的事情奔波,但看那样子,相思就猜到必定是进展不顺,没能寻到可靠的关系。
“小公爷,不知以前的礼部郎中贝向晨是否还在原来的职位?”
宿昕怔了怔,道:“贝向晨?听说过这个名字,应该还在礼部,你怎么提及他了?”
“我在想,能不能从他身上想想办法,请他帮你取出沈睿当年的卷子……”她还没说完,宿昕已经连连摇手,“想都不要去想,这人最为古板迂腐,寻常人都不愿与他打交道。我就算是通过其他人认识了他,也不可能让他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情!”
相思听罢,不由抿唇一笑。“看来小公爷所知道的,也是和大家一样。”
宿昕不解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还知道众人不知的事情?”
“小公爷忘记了我以前是在什么地方的吗?”相思淡淡道,“不过与贝大人也已数年没打过交道,也不知事情是否有了改变,但不管怎样,这或许也是一条蹊径。”
宿昕听她这样说了,不禁端正了神色,朝着相思拱手道:“还请指点一二。”
*
又过了几天,相思正在临窗浇花,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响,便知是宿昕到来。果不其然,他春风得意地踏入小院,才进门就朝她指了指自己的袖子,眼里藏不住喜悦之色。
相思笑了笑,问道:“小公爷,事情是不是办成了?”
“办成了!”宿昕关上门,从袖中取出用蜡印密封着的卷轴,轻轻搁在了桌上,“不过,你可能也想不到事情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原来在数年前,相思还是淡粉楼中的乐妓时,礼部官员贝向晨曾经被友人连哄带骗领进了花厅。那一次众人都欢饮达旦,唯有这位贝大人坐在筵席间却紧锁双眉,也不跟其他乐妓接近。相思见他似乎格格不入很是寂寥,便上前温言询问,与贝向晨倒是聊了好一会儿。
此后过了许久,也记不得到底是什么时候了,贝向晨居然又独自来到了淡粉楼,直接点名就要相思作陪。
这一回他只是闷头喝酒,听着相思演奏琵琶,时不时抬眼望上一阵,好像若有所思。
再后来,贝向晨又来过几次,都是选择客人极少的时候,也不显山露水,来去沉默,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相思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看起来也不像是乐于流连风月之地的人,为何来了一次又一次。
直至最后一回,他夜间到来,在偏厅内喝了许多酒,大约是真的醉了,对着相思,语无伦次说了不少话。她这才知晓,原来这贝向晨家有妻儿,却在多年前就对自己孀居的嫂嫂情有独钟。怎奈兄长在离世前两年与他产生矛盾,因而分家搬出了贝府,如今那个嫂嫂寡居在城西小院,他日夜思念却不能常伴。而第一次来到淡粉楼,竟发觉相思的眉眼与他嫂嫂有几分相近,所以时不时过来坐坐,聊解孤独之感。
相思在教坊多年,见到和听到的奇闻怪事数不胜数,对于贝向晨这一番倾诉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安慰了几句而已。次日他醒来之后,反复追问有没有胡言乱语,相思自然没有如实相告,但贝向晨还是匆忙离去,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事情早就被相思淡忘,只是这一次听宿昕讲到礼部官员,她才记起了这个贝大人。
“小公爷说就连我也不会猜到如今的情况,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呢?”相思带着好奇心问道。
宿昕倚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地道:“我听了你说的讯息之后,派人找到了贝向晨的府邸,专门守候在对面的巷子,紧盯他每天的行踪。没过两天,手下就来报告,说他从衙门回来之后先是到了家,随后又出门往城西去。我听了之后,马上赶向他那个嫂嫂的住处。到了那里,先前守着的手下说,贝向晨进去了一会儿。于是我们便等在外面,本想着等他出来,借这个事情好好谈一谈,谁料这家伙竟然在寡嫂的小院整整住了一晚上!”
他说到这,不由拍桌:“我真是没想到啊,看起来木讷死板的贝向晨,竟然也会这样胆大,害得我们在外面巷子里等到天亮!”
相思不由面露尴尬:“当初他可是对我说,只是远观不敢接近,看来最终还是忍不住,跟寡嫂成了露水夫妻。”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宿昕愠恼地道,“为了抓他的把柄,害得我一夜没睡,因此等这家伙出了院子,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我手下拽上了马车。可恨他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在车里拼命乱叫,最后被我一记重击给砸晕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自然是宿昕利用贝向晨的把柄,软硬兼施要挟他去礼部偷出了江怀越需要的东西。
“我可是按捺了心念,一路上都没打开。”宿昕指着那个卷轴,“等下我就会派人将它送往延绥。”
相思起身向他行礼致谢,宿昕揉着眉心自我嘲讽:“咳,没想到我居然还用上这些不入流的招数了……”
相思却一本正经地为他奉茶:“小公爷何出此言,要不是贝大人自己做出了有违伦理的事情,又怎会被你们要挟呢?所以说,错不在你,而在于贝向晨自己啊!”
宿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忍不住哼笑起来。
“相思呀相思,我看你是跟着江怀越时间久了,竟连他强词夺理,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本事都学了过来!”
相思腼腆一笑:“小公爷,您又错了,这些还需要我向大人学吗?天生就会,只是遇到了相似的人而已。”
*
宿昕果然将沈睿当年的卷宗以木盒相存,委派心腹一路疾驰,往延绥方向追随而去。
江怀越在接到此物时,离延绥尚有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官道之上车马纷杂,众多难民拖家带口从前方逃出,就在这嘈乱的环境中,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快马送来的木盒。
谢过使者之后,他在缓缓行进的马车中,打开了木盒。
微微发黄的卷轴被仔细封存着,他将其取出,却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他略一思索,将信件先拆了开来。
随着绯红洒金信笺的展开,数片花瓣轻盈飘落,坠于他的膝上。
第190章
石榴花瓣嫣红似火, 尽管已经不复柔嫩,却依旧轻如绡纱。
江怀越看到这花瓣与绯色信笺,不由被牵动情愫, 心底忽而柔软起来。
马车在喧杂的难民群中逆行向西,他缓缓打开信笺,秀丽的簪花小楷便跃入眼帘。
洒金含香的信笺上, 写了短短数行字。
“一自相逢,将人萦系。樽前席上, 眼约心期。”
既无称呼,又无署名。
只在最后, 小心翼翼地写了另一句:“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江怀越握着这薄薄的信纸,心潮起伏不已。
他没有想到, 相思竟然又紧随其后来到了京城。
纸上寥寥数语,令他好似重回到了初遇之时。夏末骤雨,淡粉楼涵秋厅内灯火高照。帘幔轻垂, 花影摇曳, 她在高台之上抱着琵琶低头凝眸, 身处众人喧笑中, 好似孑然存在的孤影,却又蕴含着不甘沉沦的气劲。
如傲寒盛放的霜菊, 如柔韧缠绵的蒲苇,她就是相思,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那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 江怀越才将信笺放下,又解开了那卷已经泛黄的纸张。
那正是十四年前,科场舞弊案中的从犯沈睿的答卷。
江怀越紧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随后又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了在南京时,通过盛文恺得到的程亦白书信文字的摹写。
相隔十几年的纸张被并排放在了一起。
虽然程亦白的文字更显洒脱张扬,但无论是从字形笔画架构,还是起笔收笔的方式,两张纸上的文字显然都是同一人所写。
如今的辽王幕僚程亦白,正是金玉音失踪多年的表哥沈睿,也正是在十多年前被带回瑶山,教育孩童,开启民智的陶先生。
江怀越先是蹙起双眉,随后慢慢平静下来。
这样联系起来,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譬如为什么当年那个白裙女子身边有一名样貌不俗的随从,为什么在太后寿宴当天,曾有辽王手下坐车离开了皇宫,为什么后来当他怀疑金玉音,想要深挖细究之时,却在大街上收到了写着他真实来历的纸条。
尽管程亦白否认自己认识金玉音,但事实就摆在了面前。
他是金玉音青梅竹马的表哥。虽然现在还不确定的是,在他当年因为涉嫌贿赂主考而被削除了功名后,到底有没有再跟金玉音取得联系。但至少在四年前,他随着辽王入京,在宫中又见到了始终难以忘怀的表妹。此后,他利用跟随辽王再度进宫参加太后寿宴的机会,寻找借口坐车出去,极有可能当时在那辆马车内,就藏着金玉音。
那日众人繁忙,金玉音又是司药局的,几乎不会有人专门在意她是否一直出现着。而她则顺利跟随表哥沈睿离开了大内,再以贵妃娘娘手下的名义将相思骗出羞辱。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泄恨,而是为了让相思与自己产生嫌隙,借此机会再生事端,怎料馥君当日正好去找相思,跟随在后发现了相思进入了那座宅院……
江怀越想到此,不禁又一皱眉。
气愤难忍的馥君去西厂寻他未果,再到药店之后就离奇失踪,后来他们到处搜查,才在荒郊野外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被人用绳索一类的东西活活勒死的,脖颈都淤青了,尸首所在的草丛中,还散落着宫内的香料望江春。
显然望江春这一香料的遗落,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曾经怀疑过是辽王下令必须得到馥君手里的凤钗,盛文恺情急之下无意杀害了她,但是后来在南京重遇后的交谈,可以看出盛文恺并没有真正动手。甚至他当时接到紧急任务离开京城,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为什么要急切地安排他离开京城?一是在事发之后可以让他首先被怀疑,二则是顾忌他对馥君毕竟还有感情,唯恐他发现真相而从中阻拦,因而耽搁计划。
而能够得到宫中御制香料望江春的,金玉音自然是其中一个。
但如果真是她和沈睿所为,那么他们到底是早有计划要杀害馥君,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临时决定呢?在这件事中,谁又是主导者呢?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
四年前他就有怀疑,但因为种种因素没能继续下去,如今更切实地感到了馥君之死与这两人间的密切关系,然而自己却又身负重责,必须赶往延绥担任监军。
他凝视着手中的文卷,过了许久才将其放回匣中。
而相思所写的那封信,则被他留在了身边。
*
夕阳斜下时分,御马监的许多內侍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去用晚饭,有人看到杨明顺匆匆忙忙从马厩那边走出,便招呼他一起走。
他却摆摆手:“我还有事,你们先去吧。”
“还忙什么呢?”对方遥遥问道。
他只是笑了笑,独自出了大门。
夏日白昼渐长,绚丽云霞铺满了天际,远处金黄色琉璃瓦上折射出亮眼的光芒。杨明顺从御马监出来后,经过了众多宫阙,最终到了位置相对偏僻的永和宫外。
他在后门处等了许久,才见上一次替他传话的小宫女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她惊讶道,“不是跟你说了,小穗不在这里了吗?”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杨明顺急切道,“你那天说她因为犯了错被送去浣衣局,但我已经去那边询问过,没有小穗的音讯!”
小宫女愣了愣,大为意外:“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到她哭着被带走了,娘娘说她是被撵去浣衣局了啊!”
杨明顺板着脸道:“我要见你家娘娘。”
“干什么?你难道不信我说的话?”小宫女生气了,“娘娘也不是心狠的人,她还为小穗求情呢,可是小穗得罪的是司礼监的人,又不是娘娘不肯帮她!”
杨明顺跺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事有蹊跷你知道吗?我想见娘娘,是要问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小穗出事了,你能安心吗?”
小宫女被质问地不知怎么辩白,发了一顿牢骚后,转身回去了。
杨明顺焦虑地在门口来回走动,过了好一会儿,宫门才又被打开。
“进来吧,还是我们娘娘心善……”小宫女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杨明顺带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