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169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盛文恺到书房后没多久,仆人便将沈睿领了进来。

  灯火幽幽, 沈睿叩门而入, 寒冷的夜里他只穿着深青色长袍, 唇色有些发白。

  “程先生, 怎么半夜忽然到访, 是发生了什么急事?”盛文恺起身相迎。

  沈睿扫视四周,见书房内只有盛文恺一人,才道:“宫中发生变故,我要尽快离开此地,但夜间各处城门都已关闭, 没有官府腰牌或是文牒,我自己没法出去。”

  盛文恺一怔:“宫里有什么变故?”

  沈睿神色凝重,道:“江怀越先前是假死, 今日忽然出现并入了宫, 你没有得到一点风声?”

  “什么?!他没有死?!”盛文恺大吃一惊, “我今日从衙门回来后也没出过门, 完全不知此事。那他忽然出现,难道是有什么企图?”

  沈睿冷冷道:“他背信弃义,已经将我在暗中为辽王效力的事情告诉了皇上。若不是我提前得到别人通知,如今早已被他带人抓捕回去了。”

  盛文恺愣怔片刻:“他先前不是答应先生要助辽王一臂之力吗?当初先生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据说辽王还曾经亲自召见过他,这人怎么会忽然反戈一击?!”

  “我原以为他会顾念旧交,没想到江怀越在宫中沉浮多年,已经忘却了往日情谊, 只为自身利益而不择手段。”沈睿苦笑一声,又道,“他表面答应与辽王协作,恐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一次潜回京城,是打算利用此事好让自己翻身,重新获得皇上信任。”

  盛文恺双眉紧蹙:“那先生现在准备怎么办?”

  “你是左军都督府的人,身上必有出入京城的腰牌,可否借我一用?”

  “腰牌?”盛文恺微微一顿,“程先生,我如果把腰牌给了你,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与你有关联?到时候你出了京城不知去向,江怀越追查到我身上,我又该如何自保?”

  沈睿听他这样一说,只得面露无奈:“事情紧急,盛大人还分什么彼此?江怀越既然要对我下手,难道还会放过你?你先前就因为馥君的死一直被他怀疑,如今依我看,不如也趁早抽身离开,免得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盛文恺惊愕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一起出城?可是这也太过突然……”

  “盛大人,你不要再犹犹豫豫,趁着追兵还未找到这里,你我一同离去。若是守城的士兵询问,你可说我是你的下属,跟随你出城办理紧急公务。那些守城的人应该不会将你阻拦不放吧?”沈睿神色越发郑重起来,“江怀越行事狠辣,不留情面。我是冒着风险才过来找你,你若还是瞻前顾后,只怕他很快会带兵闯入,到时候你也是百口莫辩!”

  沈睿这一番话让盛文恺神色复杂,他从书桌边站起,在窗前来回踱步,似是在做着艰难的决定。

  “你还担心什么?是怕这一走丢了官位?殊不知要是留下,恐怕连性命都要丢掉!辽王原先应该也给过你资财,你将银票带着,往后隐姓埋名也能过上富裕的日子,总好过成为刀下之魂。”沈睿见他还是没有开口,双眉一锁,起身拱手,“盛大人要是还不愿离开,那我只能先行告辞,另寻去处。你我各自保命,切勿泄露消息。”

  说罢,他转身作势要走,才到门口,却听背后传来盛文恺的声音。

  “先生留步,请容我去收拾细软,取出腰牌,我们马上就出城避难。”

  沈睿闻言,心上石头轻轻一放,盛文恺随即推开门扉,匆匆离去。

  *

  寂静的书房内只剩沈睿一人,院中风声疾劲,窗内灯火烁烁,颇有些萧瑟之感。

  夜深人静间,有脚步声渐渐临近,沈睿屏息一听,悄然藏身于门后。

  很快,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程先生?”

  盛文恺走了进来,发现室内空无一人,不由出声询问。

  沈睿这才从门后慢慢走出,打量了盛文恺一下,忽而皱眉道:“你一件衣物都不拿了?”

  “事出突然,无暇再管行李,带着银票就够了。”盛文恺说着,便示意沈睿跟他走。两人才走到门口,门外却又响起脚步声,沈睿下意识朝后一退,房门已被人迅疾推开。

  寒风扑卷而入,桌上灯火凌乱晃动,险些熄灭。

  就在这变幻莫测的明暗间,有人踏入书房,反手就关闭了房门。

  轻轻一推,门闩已锁上。

  “夜黑风高,寒意袭人,先生这是要急切出城,躲避什么吗?”江怀越站在房门口,望着沈睿,从容不迫地问道。

  盛文恺随即退至一边,沈睿站在门侧阴影畔,注视着江怀越。过了片刻,他才冷笑了一下,缓缓道:“你是在我到来之前,就来找盛文恺了?”

  江怀越淡淡道:“在出宫的路上,我就觉得以先生的心思,应该不会那样轻易被人查出真实住所。因此我令人带队前往咸宜坊的小院,自己则来找盛大人。毕竟,当此情形之下,先生若是想走,最有能力帮你出城的就是他了。”

  “盛大人,你倒还真是善于演戏!”沈睿盯着盛文恺,“你我同为辽王效劳,而今你居然将我出卖!”

  盛文恺神色有些不安,迅疾道:“程先生,论起虚张声势颠倒黑白的本领,我对你还是自愧不如。你刚才说什么江掌印把你为辽王效忠的事告知了万岁,岂不全是一派谎言?辽王从始至终都不希望万岁有后,然而金玉音却背弃太后接近万岁,如今更怀上了身孕,这恐怕,和你也不会毫无关联吧?”

  沈睿面色发沉,对他的质问不加理睬,反而上前一步,直视着江怀越:“你将这些事也都跟他说了?辽王的信任,对你而言真是如此一钱不值?承景帝早已对你心存嫌隙,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以为将我抓捕起来送进宫去,他就能对你刮目相看,从今往后再无芥蒂?”

  “先生,事到如今,你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辽王办事的吗?”江怀越摇了摇头,“正如盛大人刚才所说,若你真是对辽王尽忠尽责,那金玉音又怎么可能步步荣升,直至身怀六甲?”他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发沉,“你就是金玉音的表兄,沈睿,不是吗?她在杭州时,最亲密,也最崇敬仰慕的那个人。”

  沈睿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既然你这样问了,我再否认也并无意义。”

  “因此你在重遇她之后,便开始渐渐背离了原先为辽王效力的道路,转而与金玉音联手。然而表面上却还是辽王的秘密幕僚,借助他在京城的势力与资产,逐渐拉拢收买群臣,也好一步步稳固金贤妃在朝中众臣间的口碑。只可惜辽王远离京城,虽不满于金贤妃上位,却并不清楚你与她的关系,相反还让你想方设法阻止其怀孕。先生自然只是口上应允,实则已经不再只为辽王考虑,你更多想着的是,应该是你自己,和金贤妃的将来。”

  盛文恺听到这里,也不由转而注视着沈睿。沈睿却冷淡道:“就算我与贤妃年少时相熟,可分别十余年,她已是宫中女子,我又怎么可能还存有非分之想?江掌印,你这样说话,似乎也有些捕风捉影了吧?”

  “是吗?先生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居然已经没有半点牵挂?”江怀越扬起眉梢,“你可知晓,金贤妃因为在怀孕一事上玩弄手段,已经被万岁差人看押,她那腹中的胎儿,恐怕也不能活着生下了。先生,您真的,对此也无动于衷?”

  沈睿掩在袍袖中的手不禁一紧。

  他确实在不久之前,接到了裴炎亲信传递的消息,对方因为是借着去召稳婆进宫的机会前来寻他,所以只是告知他太液池的宫女逃了出去并生下婴儿,贤妃正在与皇帝周旋,随后便急急忙忙离去。他心中始终忐忑,不知金玉音到底暴露了几分真相,而现在江怀越这样一说,令得他的心绪猛然一沉。

  那个孩子……

  但沈睿很快便镇定了神色,甚至未曾流露一丝胆怯,而是朝着江怀越反问:“你说这是什么用意?我对表妹存在的仅仅是过去的兄妹情意,如今我与她身份有天壤之别,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牵挂难忘?至于你说的她在怀孕上使用手段,我更是闻所未闻,以我对她的了解,表妹也绝不会做出卑劣行径!”

  “哦?先生如此言辞凿凿,莫非是觉得所做之事已经全无可能被人发觉?”江怀越审视着沈睿的双目,慢慢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贾有立、胡容、焦德祐、彭荫、左绍、伴梅、广露、玉龄……先生可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沈睿眼神深邃,看不出内心波动,冷着声音道:“不知道。”

  江怀越又上前一步,轻声道:“这些人,都是太液池的禁卫、內侍和宫女。对了,那个伴梅可是金贤妃的贴身宫女之一,贾有立和胡容则是贤妃手下的亲信內侍,先前来往于宫内宫外,为你与她传递讯息的,只怕就是这几人吧。”

  沈睿盯着江怀越,愤恨道:“你在胡说什么?!毫无凭证的话,也可这样编造吗?”

  “有没有凭证,不是先生说了算的。”江怀越扬起唇角,哂笑了一下,“万岁已经命人将太液池的禁卫內侍宫女全部关押审问,而负责此事的,正是我的手下。先生,你对于原先西缉事厂的行事风格,可还有几分了解?”

  他唇边带着笑,可是眼神却藏着极寒的利刃反光。

  西缉事厂做下的恶事自然不少,沈睿也甚为明晓。刑讯逼问,无中生有,伪造证据,栽赃诬陷……早就是江怀越及其手下熟稔的手段。

  原先沈睿还对金玉音能顺利摆脱险境抱有希望,他知道她不是庸脂俗粉,自有行事风范,绝对不会甘于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她面对的是江怀越,只要被他抓住一点把柄,便会如毒蛇般咬噬不放,直至猎物毙命。

  他的呼吸有些加快了。

  “怎么,你想要恐吓我?”沈睿亦怀着不甘上前一步,眼含讥讽,“当年的罗桢,那个天天尊称我为小先生的孩童,如今竟已经六亲不认,宛若凶狠鹰隼。我不知道,你处心积虑要将贤妃与我逼迫到这样的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转而瞥了一眼旁边的盛文恺,又向江怀越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先生这是使出最后的要挟了?”江怀越看着他,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睿从他眼里读出的却是嘲讽与蔑视,是的,曾经侃侃而谈圣贤大道的先生,曾经执卷望月,为小小的罗桢绘出山外大千世界的那个引路人,如今竟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语。

  用这一层身份的秘密,来进行狠毒的要挟。

  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无端羞愤。他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怎么就会沦落至这样的境遇?!

  愤怒的火焰在沈睿心中燃起,他竭力克制着情绪,试图还保持着素来的儒雅平和。“你如果认为这是要挟,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不要以为将我杀了,这秘密就从此尘封。一旦我死于你手中,你的往事,也将会被呈现到皇帝面前。”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先生,自从战火烧尽青山,浮尸血满大江后,我的命,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数不胜数的同伴断送了性命,我又何至于贪慕活在世间的日夜?我留在世上,只不过是不想如同许多未曾长大就夭折的伙伴一样无辜死去,至少,也该在日月星辰间,留下一抹光亮。”

  他的眼里浮起了断崖绝流般的荒凉,带着渺茫无奈的笑,又道:“这些道理,不正是当年,你在山巅树荫下,教导给我的吗?我为了践行先生的教诲,忍辱偷生十余年,最终却在京城与你重逢……先生,众人口中的江怀越行事不讲人情规矩,只凭喜恶任意妄为,甚至为了扳倒对手而不惜造假诬陷,可这一切,如非你当年所赐,又何至于此?”

  “你凭什么这样说?”沈睿语声僵冷,面容顿滞。

  “在南京的时候,你说自己当初去辽东是投靠亲戚,被他推介才进了辽王府邸。但我已经确认过,当年引荐于你的,正是曾经率兵围山,攻下瑶寨的两广总兵。”江怀越目光生寒,缓缓道,“一个被革除了功名的书生,又怎会被总兵带去了辽东,推荐给辽王?陶先生,你当年进入瑶寨,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

  沈睿瞳孔收缩了一下,冷淡道:“我进入瑶寨,是你父亲盛情相邀,并无什么目的。”

  “那你为何会在离开京城之后,不远千里赶赴西南?”

  沈睿眼里流露几分负痛之色,哑声道:“你不是已经查探了我的来历吗?弘正十九年的那场科考案,只因我揣摩到了主考的心意,那些平庸考生嫉贤妒能,联名上书,非但害得主考官章大人被贬流放,还断送了我的功名与前程,使得我十多年寒窗苦读皆为泡影!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回杭州,难道是要让我的舅父气得一病不起吗?”

  “所以你只是随意选择了去路,浪迹天涯?”江怀越目光直锐,“我却得知,当年那位对你有知遇之恩的主考官章慜大人,正是被流放至云南。你离开京城后不往其他方向去,却同样往西南一带行进。我在离开京城的那段时间里,已经派人找到了当年曾与章大人同在云南的一名底层官吏。据他回忆,章大人在历经艰难抵达云南永昌卫之后,曾有一名年轻的文人亦风尘仆仆前来拜访。章大人在见到此人后,老泪纵横,情不能已,与这年轻人闭门长谈,许久之后才亲自将其送出卫所。”

  沈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峻,一动不动地看着江怀越。

  “先生,章大人因为你而被流放云南,你又前途灰暗无家可归,是否正是在这样的茫然之下,你追随章大人跋山涉水到了云南,向他倾吐心声?而章大人对你无辜遭难,也深为同情,他虽已落魄,但毕竟根基还在,而两广总兵黎昇是他多年老友,听闻他的遭遇后,曾经写信安慰,并派人送来丰厚物产。”江怀越打量着沈睿,沉声道,“我是否可以这样推测,章大人得知你今生再无可能通过科举进入官场,施展抱负后,大为痛惜,因此通过书信的方式,让你去往两广总兵衙门,投靠黎昇成为幕僚。”

  “你这些话,不都是自己的猜测吗?除了知晓有人曾去拜访章慜,又有何真凭实据说那人就是我?”沈睿攥着手指,掌心冰凉,“就算那人是我,我也只是因为心怀歉疚而追随章大人南下,跟什么总兵哪来一点瓜葛?”

第212章

  江怀越冷哂道:“请问先生,既然你说自己与两广总兵黎昇毫无瓜葛, 那他与你素昧平生, 又怎么可能将你带往辽东举荐给辽王?”

  沈睿明显一滞, 犹自辩驳:“我怎知辽王为何会那样说?再者, 你已经惯于信口雌黄, 辽王到底说的是怎样的旧事,甚至他是否真的见过你,此时此刻又无人可以考证!”

  江怀越还未开口,站在一边的盛文恺不禁道:“沈先生,枉我先前觉得你虽身为幕僚, 却还颇有清高孤傲的风骨,可如今看来,似乎只会强词夺理, 全无承担之意!”

  “承担?我半生颠沛流离隐姓埋名至今, 还需要再承担什么?!”本来就已经愤懑不平的沈睿似乎被这样的鄙夷点燃了怒火, “盛大人, 若是其他人出来指责倒也罢了,可你……你不过是凭借了父亲的遗言而投靠辽王,又借助他的力量回到京城为官,这些年来你到底为辽王做了些什么?平素庸碌无为, 事到如今还将我出卖给江怀越。你,居然还振振有词,鄙弃我没有风骨,不敢承担?!莫非你以为自己就是风光霁月, 无可指摘?!一个连曾经的未婚妻子都能利用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盛文恺脸色顿变,激愤之中便想上前,却被江怀越抬臂阻拦。

  “不用再做无谓争执。”江怀越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向沈睿道,“事情到了这般境地,你难道还以为能够全身而退?门外已经都是腾骧卫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当即破门而入。到时候你所遭受的恐怕只有严刑拷问。怎么样,先生?你是想继续百般抵赖,还是保持一份尊严,自己说出实情?”

  沈睿在这冷硬目光的直视下,心底泛起了凉意。

  怎能不知,一旦落入江怀越手中,面临的就是各种酷刑折磨,就算抗辩到底,也无法逃脱那苦海无边。

  他的眼里渐渐浮上死寂。

  “我只再问一遍,瑶寨被灭,是不是由你而起?!”江怀越盯着他,压低的声音冷得听不出情感,却更令人绝望。

  沈睿忽然觉得先前的抗辩全是虚幻泡影,他静默片刻,往后再退一步,靠着墙反问道:“你不是全都了然于胸了吗?何必还要苦苦追问?”

  “我问你,是想从你口中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怀越克制着情绪,寒声道,“我父亲在黔江边遇到无处可归的你,就已经是你那计谋的开端了,是不是?”

  “不然呢?”沈睿扬起眉梢,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不这样的话,我如何能进入山寨,长久居留?正因为你父亲虽是武人,却崇敬我们汉人的儒学,因此当他看到我徘徊在黔江边,试图投江自尽时,才会将我救下。”

  他停顿了一下,又恨声道:“我在此之后对他说的,并非全是谎言,那种遭人嫉妒中伤而导致流离失所的滋味,那种寒窗苦读本以为能金榜题名,却最终被灭绝一切希望的痛苦,岂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你父亲自然被我的遭遇打动,因此才将我带回瑶山,请我为他教导你们兄弟两人。”

  “……然而你却趁着留在山寨的机会,时不时让我们带你去各处山崖,名义上说是饱览风光,怡情养性,实则是暗中观察地形,以便绘成图册?”

  幼年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只是在痛苦的回溯中,才零星闪现出片段画面。

  他和哥哥领着先生看遍瑶山悬崖峭壁,清流寒涧畔,留下了三人的身影。先生每次出去都背着书袋,哥哥还曾经笑他走到哪里都不忘读书作诗,先生只是微笑不言。山巅上,树影下,年幼的自己贪图玩乐跑向远处,回头时,也曾望到先生执笔书写,只是当哥哥遥遥问起的时候,先生会朗声诵出玄奥难懂的诗句,让他们兄弟两个都没了探问的兴趣。

  “要不然,大军多次攻山都无功而返,为何会在那最后一次,将我们瑶山的防御全都冲破?!就连最最隐蔽的岗哨都被人放火烧毁,如果没有人作为内应,他们要想血洗全山,又谈何容易?!”江怀越迫近一步,目光似利刃般扎进他的心坎,“如果不是重新相逢,我都没有想过,当年出卖整座山岭的人,就是你!”

  沈睿的背脊紧紧贴着墙壁,他呼吸不稳,脸上却还带着强自镇定的笑。

  “难道你以为,我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真的会甘愿在你们那瑶寨中待下去?!毫无教化、蒙昧野蛮,我教给你们兄弟的诗文,你们背下了多少,又读懂了什么?!我这一辈子,莫非真要耗费在你们这些无知山民声边?!”沈睿眼里怒意渐起,他用手直指自己心口,厉声道,“当年我也信过天理昭昭,以为只要一心苦学就能施展宏图,可是他们那些落榜的无能之辈又是如何对我的?还有那嫉贤妒能的官员,只因与章大人不和就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昏庸的君王听信谗言,才导致章大人一生清誉被毁,我十年苦读无望,而同我一起上京赶考的齐世隆甚至因此死在了牢里!你以为只有你才遭遇不幸?若没有这开端,我们三人命运怎会被更改?我又怎么可能远赴西南,怎么可能混入瑶寨?!”

  “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而是怪其他士人,检举的官员,还有皇帝?”江怀越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这些人,我现在就是当朝官员,家有娇妻,何至于年过三十还一事无成?!表妹在杭州也能等到我衣锦还乡,何至于父亲病故,被人霸占家产还送到了深宫?!”沈睿咄咄逼人,“江怀越,你该恨的,难道不是那罪魁祸首吗?!当年先帝执意要让两广总兵剿灭瑶寨反叛民众,太子与一些大臣力谏不可斩尽杀绝,父子两人甚至因此争执,最终那不成气候的太子实力不济败下阵来,先帝还是派出大兵围剿瑶山,这,才是导致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而我,只不过是那乱局之中的一枚棋子,两广总兵要我为他效力,我才进入了瑶山,结果他却并未给我大好前途,最后也只不过将我又举荐给了辽王。我这一生,岂非也是失败至极,饱尝艰难?!”

  “是,你所遭遇的都是别人陷害,而你却可以理直气壮做出不仁不义之事!瑶山数千百姓将你视为尊贵的外客,就连孩童都捧来最大的山果献到你面前,最后他们不是浮尸江中,就是沦为奴隶,还有的,便是我这样……”江怀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你那些挂在嘴边的孔孟之道呢?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的大义呢?全是骗人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