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也是在那天,她终于从江怀越那里得知了杨明顺的死讯。
一身华服的她只是坐着发呆,过了好久,才流下泪水。
“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出了事……可是你,你怎么能瞒住我那么久?”小穗语声发颤,浑身冰凉。
江怀越跪在她面前,低声道:“这也是他的意思。娘娘,如今您要考虑的,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人了……不管怎样,他是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他低着头,将收藏许久的那三枚铜钱,递交给她。
“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心愿。”
小穗苍白着脸,将三枚铜钱攥在手心,泪水倾泻而出。
*
新春的时候,江怀越接到了来自南京的信。
幽幽清香萦绕字里行间,斜斜一枝梅花上,写满了琐碎话语。相思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与他所处的深宫朝堂全不相融。可是他看着这些内容,却仿佛能望到那双明柔美丽的眼眸,和温暖娇媚的笑颜。
他对着信纸看了很久,那天夜里,江怀越梦见自己撑着一叶扁舟,行经绿水青山,浮光跃金,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
元宵刚过,他便写好了奏章,亲自送到乾清宫。
承景帝消瘦了很多,躺在床上见了他。听他说想要离开京城,去往南京,不由愣住了。
“好好的为何要走?”
“臣自知树敌太多,长久留在京城,恐怕终究会惹来后患。而且如今天下平定,朝堂英才辈出,臣这样的身份,也该隐退了。”
承景帝看着他,沉声道:“这不像你所说的话。臣子有臣子的事情,你则有你的职责,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如此。莫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灰心丧气,才会负气说这样的话?”
“万岁,臣只是觉得该是隐退了……”江怀越百般解释,然而君王还是不肯答应。
他不能强求,只能暂时告退,想着过段时间再行请求。
只是还没等到第二次奏请,承景帝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不到十天,已经食难下咽。最后的那一天,荣贵妃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想要抬手,像以前那样抚过自己的鬓发,却终究只是轻轻划过,随后无力落下。
苍凉的钟声响彻云霄,震动着幽深广袤的宫廷。
纪淑妃带着刚过周岁的太子,低垂着头,木然跪在宫门外。
身后则是数不胜数的宫女与內侍。
*
太子继位,改元纯和。
依照承景帝遗言,荣贵妃与纪淑妃垂帘听政,内阁首辅鲁正宽与西厂提督江怀越辅佐幼帝。
繁冗的葬礼让人心神憔悴,忙碌过后,江怀越来到了昭德宫,叩见荣贵妃。
荣贵妃坐在窗前,神情平静,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是明显。
“你难不成在这个时候还要走?”她直视着江怀越,眼神明利,语带讥诮。
他恭恭敬敬地叩首:“臣知道,现在是走不了的。只是……想请娘娘准我一桩事。”
“什么事?”
江怀越抬起头,从容道:“是关于臣的,终身大事。”
荣贵妃静默地看着他,从眉梢到唇角,细细端详许久,略显疲倦地笑了笑:“怀越,我竟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
草长莺飞时节,江水漫绿两岸,一艘扬起风帆的船只逆流而上,自南京驶向了京城。
山水在欸乃声间渐隐渐现,帘幔在暖融春风里徐徐飞展。
新月初升,琵琶清音萦绕水上,伴着月华相逐,奔流远方。
朝阳又起,京城外最繁盛的码头上,有车马喧盛,久久等候。
他身着藏青银丝云雷纹的曳撒,乌冠玉带,骑在最先的骏马之上。
远远的,晨曦光芒间,有船队缓缓而至。
水上风来,船帘微微飘舞,随后有纤纤玉手挑起靛青色的帘子。
一低头,她出了船舱,来到船头。
月白彩凤交领袄,衬着绛紫折枝缀金裙,在风中飘飞舞动,犹如云间初降。
乌发高挽,被漆纱轻云珠翠冠所笼,其上横贯的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正中央最显耀之处则是飞凤含宝挑心,那一羽凤昂首展翅,飘逸雍容,周身镶嵌了七枚或嫣红或湛蓝的宝石,在金阳之下透澈纯莹,令人目眩神迷。两侧与发髻后更有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还有那一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翠绿欲滴,惊艳八方。
船只离码头越来越近,相思微微扬起脸,向岸上的江怀越展出笑颜。
他早已翻身下马,快步走向石岸边。
风行水上,拂动满目翠意,荡漾波中。
这一步步踏过岁月流转,亦迈过千里冰雪。生死离散,悲欢纠葛,尽在她明澈无瑕的笑眼里淡去,凝聚的只是世间最赤忱的心意,千万人之中,唯你最好。
“大人。”
在船只抵达石岸的时刻,相思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盒。
轻轻开启,里面盛满了嫣红浑圆的红豆。
她托着这个银盒,却不说话,只是含着挑衅似的笑。
“此物虽微不足道,却经久艳丽……”
与当初表达爱意时一样的话才开了个头,江怀越却已跃上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银盒。
然后,凝视着她,低声道:“如蒙不弃,愿常伴左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正文完】
第222章 番外一
相思虽然到了北京城,也被江怀越用马车接回了府中, 却还是不能立即嫁给他。
“一个月国丧期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听到这个消息后, 内心懊丧极了, 却又不能显露过分的失望。
江怀越端坐在床边,道:“是刚过一个月, 但我这个身份,现在就急着成亲,难免遭人非议……”
“你说什么?”相思睨着他, 简直难以置信听到的话语。
他瞟了瞟她,故作镇定道:“怎么了?我是说若是寻常臣子也就算了, 我跟着先帝那么多年,又是宫里头的, 如果才脱下丧服就成亲, 人家背后会指指点点,这样不好。”
“你江怀越什么时候竟然在意别人指指点点了?”相思气不打一处来, 拿锦绣枕头直砸他的背, “以前做的亏心事还少吗?朝堂民间对你不满的人多了去了, 你不是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自己独行向前无所挂碍的吗?怎么现在居然一本正经跟我说担心什么遭人非议?!”
骂一句打一下, 江怀越满脸不悦, 回过头几次三番想要夺下她手里的枕头, 终究还是因为久别重逢,忍了下来。
“你……你瞧瞧自己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对得住这一身绫罗美裙和精致妆扮吗?!”他顾自冷冷地整了整被她用枕头打歪了的曳撒, “我还不是为你考虑?非常时期,你就不能忍忍?那么着急火燎做什么?”
相思愣了愣,气哼哼扑到他背上,紧紧抱住他。“叫我忍什么?说话这样难听!”
“……你不是气愤不能马上嫁给我吗?”江怀越一把拽着她的手腕,反击似的问道。
“想得美!”相思隔着衣衫拧了他一把,“我问问你,当初送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是谁信誓旦旦说会去南京找我?嗯?结果呢,就写了封信让我自己来!还有,既然叫我千里迢迢坐船来了,那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住进你家里,又算什么事?”
“……那不是先帝……”他还没说罢,相思已经抢白道:“少拿先帝当借口!你就是没有心!”
江怀越气得不得了,终于转过身,一把将相思从身上拖下来,按在床上狠狠道:“我没有心?你到现在居然这样说?!”
他手劲大,相思被按得动弹不得,挣扎了几下却不气恼,反而踢着他笑出声来。
“干什么?”江怀越开始不想管她了,后来她越踢越起劲,他只好又去按她的腿。
一松手的功夫,相思又一下子拽住他的手臂,顺势一拉,软绵绵道:“大人来睡会儿。”
他脸上发热,端着身段不肯躺下:“大白天的我又不困!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撒娇的,你又想折腾什么?”
相思却不松手,抬起下颔道:“怎么,你怕我会对你动手动脚不成?”
“……你,真的是……”他还在整着衣襟,怎奈相思使劲拉住不放。无可奈何之下,江怀越只好将她往里侧一推,自己躺在了床外侧。
相思一翻身,又正对着他,幽幽看着却不说话。
江怀越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怎么了?许久没见,要好好看看?”
她哼了一声,叹了口气:“我是在看你似乎脸色不错。刚才不是还说为了葬礼的事情好几天又累又饿,差点晕过去吗?”
江怀越不悦道:“我骗你做什么?只是这两天稍微缓了一些。”
“真的是这样?”
“那你想问出什么答案?”
“我还想着,是不是京城里有人照顾着你,所以你都不急着来见我……哎?”相思那有意挑衅的话语还未说罢,只觉身子一重,已被他紧紧压住。
她涨红了脸想抵抗:“光天化日的你想干什么?”
江怀越盯着她,眼里起初还都是愠恼谴责,继而渐渐缓和。
“不是你叫我躺下的吗?”他侧过脸,轻轻伏在她身上,“分开那么久了,一见面还要消遣我?”
相思抿着唇笑,假意推了几下推不开,便也抱住了他的腰间。
“大人。”
“嗯?”
“你想我吗?”
“嗯。”
“想过几次?”
“……这怎么说得出?”
她小小地哼了一下,贴近他脸颊:“那我可是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想着你呢。”
江怀越垂下眼睫,唇角浮起不经意的微笑。“以后,希望不需要这样了。”
他见相思有些疑惑,又轻声道:“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样,就不会成日相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