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相思这才松了口气,倍感疲乏地提着长裙踏上马车,一撩帘子,却惊见里边已经有人坐着,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此时车夫一声吆喝,已经扬鞭启动,车子一晃,她连忙抓住了车厢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形。车里的人一皱眉,这就发了话:“站着干什么?不怕摔下去?”
“……大人!”她又怕又急,车速渐快,几乎要站不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低头,探身钻了进去。
第34章
这马车车厢狭窄又简朴, 却不影响江怀越坐姿端正,依旧睥睨众生好神情, 俨然守株待兔,等的就是相思这只傻白兔。
相思局促不安,挨着角落挤坐下来,抬眸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就红了脸。“督公……这车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他还是那样语带傲慢, “我平时不坐这样的车子。”
“那……那位宫里头来的, 难不成也是大人手下?”
“你说呢?”江怀越瞥了瞥她,心里有点来气。他西厂提督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叫人伪传圣上口谕。先前宴席结束后,他无意逗留就早早离去, 可到了门外才发觉不见相思身影。又等了片刻没看她出来, 便料想定是孙寅科与那群自命风雅的文臣骚客将她留在了府内。
其实原本相思是走是留也与他无关, 当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发令启程返回。马车一路前行, 江怀越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总是盘旋着在宴席上听到的琵琶曲声。
泠泠如清溪流淌,乱珠飞琼叩响心门。
他对音韵没什么特别爱好,可那首曲子始终萦绕不绝。江怀越本想清清静静休憩片刻, 结果坐在车内合上了双目也不得安宁。
烦躁。
他撩起窗前竹帘,街市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叫卖声声,想借此让脑海中的琵琶曲声就此消失。
可心里, 还是若有所失。
他皱着眉,觉着自己似乎有些失常。细细回想,终于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原因。
相思没出孙府。
虽然她到现在也没多大用处,可杨明顺收了她作为西厂的探子,这小女子又曾经目睹了不少不该知晓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与朝中大臣们有过多时间单独接触。
尤其是孙寅科这种城府深沉之人。
江怀越理清思绪,当即下令车马返回,又想着不能就这样贸然重新登门,因此派出手下说是他丢了随身的玉佩,顺理成章 去孙府寻找,趁机打探相思的处境。此是第一手准备。
那探子行动敏捷,一来一回间就将看到听到的情形都报告给了江怀越。他既知相思被困于轻洲厅内,有了“丢失玉佩”的前因,自然能够以手下遍寻不着为理由,再度返回孙府。
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将相思带出,途中却遇到了从宫内出来的余德广,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孙府贺寿,江怀越心思一转便有了方向。
万岁最近爱读南朝诗并不假,他向余德广寥寥数语,便让其在见到孙寅科之后随意提及。孙寅科虽已年老,但也不希望被万岁就此遗忘,他又以文坛巨擘自居,欣闻君王爱诗,自然不会失去这个与承景帝再度拉近关系的良机。
果然,余德广才进孙府没多久,孙寅科便换上了朝服,兴致盎然地随他入宫谢恩去了。他早早换乘了车马,就等在孙府后门外巷子里,仆人出来雇车,车夫一喊就到,这才将相思轻而易举就拐了上来。
*
这其中的门道,江怀越可不会对相思讲清楚,更不想让她因为此事而认为他专门等着她,找不着了,还想方设法将她相思给“救”了出来。
于是江怀越只是端着双臂,看相思被嘲讽过后,就垂着眼睫坐在斜对面,不声不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开口说出的话,会让他生气,可有时候她默不作声,他又觉着看不顺眼。
江怀越打量了她片刻,沉着脸主动开口问:“你衣衫背后是什么?”
相思本来正在胡思乱想,猛地又听他说话,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我背后?有什么?”
——又是这种神游物外的样子!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在他江怀越面前,她时不时就走神,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江怀越强忍着不悦,指着她肩膀部位:“那后面,有一长道黑的。你上来时候我碰巧瞧见。”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哦,那是太傅想在我背上题诗……”
她还未说完,江怀越就冷哼一声,尽是讥诮:“七老八十了还想着这些,文人就是改不了风流习性。”
相思红了红脸,看他总是对他人冷嘲热讽的样子也有些不顺眼,便小声嘀咕:“人家也没做什么下流无耻的事,只不过诗兴大发吧?”
他却横了眉:“你让他题诗了?”
“没……我闪开了,这不是才弄脏了衣衫么?”
“呵,既然觉得那举动并非下流无耻,为何要闪避不从?”
相思哑口无言,其实自己确实是不希望被人那样轻薄,不然怎会闪避开去?可看到他如今这态度,却又不想把自己的真正想法表露出来了。于是有意肃着脸容,闷闷地道:“只是以前没经历过,一下子有些不适应罢了。”
江怀越更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不适应?难道多经历几次还会习惯?
他本不想再在此事上啰嗦,可隐忍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你既然算作我西厂的探子,就该懂得分寸,叫你多接近客人,却也不是什么都由着别人乱来。”
他说话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在相思听来,不是关切,也不是担忧,更像是责备和鄙视。
她想到之前几度想走,却被困在孙府,宾客们吟诗作对,而自己备受煎熬。当时他却只是叫了个下人去找什么玉佩,让她忽而心生希望,忽而又坠落千丈。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她都不愿再想起了,可他偏偏还要触及,用的又是这样不近人情的话语,让她再一次感到了委屈。
凭什么总是怪她?
太傅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又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下流事,她一个小小官妓,能有力量当面反抗?
出孙府上马车见了他,本来是有一丝惊喜交加,可现在……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相思抿着唇,别过脸,望着窗户一言不发。
车轮辚辚,竹帘轻晃,她鬓上金钗垂坠赤红珠子,摇摇曳曳,晃得江怀越有些眼晕。她居然敢对他不理不睬了,之前说的那句话,只不过叫她注意分寸,难道有错?
这小东西最近真的是越来越过分。
他盯着相思,硬是克制了恼火情绪,压慢语速道:“为我西厂事情没做一件,脾气倒长了不少。”
相思迫使自己看着那不断晃动的竹帘,忍住眼里酸楚:“奴婢哪敢长脾气?只是人都有喜怒哀乐,督公不准奴婢有不高兴的时候么?”
江怀越怔滞了一下,不禁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本该早就回了西缉事厂的,却为此到现在还坐着这破车在城里兜转,我都没抱怨,你倒垮着脸不乐意了!”
相思张了张嘴,心里被许多奇奇怪怪的情绪挤占得满满当当,可是一时之间又无从说起。细想起来是该感激他,从上一次为她在镇宁侯夫人面前解围,到这一次……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督公的意思是,特意在孙府外边等我到现在?”
江怀越一蹙眉,打量她几眼:“你觉得可能吗?”
“那……为何会说因为我,到现在还在城里转?”相思努力理了理思绪,望着他又问,“督公是不希望我被太傅留下,所以才等在那里,又想法子让太傅将我放了出来?”
真的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吗?
江怀越脸色愈加凝滞,若不是坐在车内,几乎就要起身呵斥了。“你在想些什么?!”他骂了一句,决定不再跟相思说话,免得她时不时就冒出一两句让人窝火的话语。
*
沉默的时间特别难捱,相思也觉得待在车里太尴尬,时不时朝外眺望,才望到淡粉楼的影廓,就整整衣衫,小声道:“督公,我要回去了。”
江怀越瞟瞟她,一言不发。她想了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诚挚地向他致谢:“不管怎样,这次还是多谢督公……”
“谢我什么?”他冷言冷语,“顺路捎了你一程而已。再说,或许也是我多此一举,你并不想着离开孙府。”
相思被这话堵得慌,想不出如何回应才合适,索性敲响车门,朝着车夫所在位置喊:“前面就是淡粉楼了,请让我在此下去就行。”
马车慢慢停在了路边,相思潦潦草草地朝江怀越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车门还没关上,半开半掩间,江怀越不动声色看着她,她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尴尬地后退一步:“大人,又怎么了?”
他仍旧不说话,光影斜照间,眉峰眼睫愈显幽黑,神色中隐约有些落落寡合之意。这马车就停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喧闹嘈杂声中,相思茫茫然站在树影下,而江怀越则坐在车内不动。车夫等了片刻不见相思离去,不由转身向车内问:“大人,咱们还走不走?”
“走。”
江怀越这才冷峻开口。相思闻声,敛容行礼,于寂静中看着他关上了门。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再度缓缓起行。
*
车辆徐行于闹市,明时坊内歌楼舞肆林立,江怀越闭上眼,不去听外面飘扬流转的靡靡之音。
回想之前那一段同车时间,又有些后悔。他很少会懊悔、遗憾,做事之前总追求完美无纰漏,事成之后也不纠缠回顾,然而此刻心中却觉得今日的举动,分明是多余的。
尤其是在相思出了孙府之后,为何还要载着她同行了一程?
没来由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些没用的闲谈,且又不欢而散,何必、何苦?
……
马车驶离明时坊后,在城中绕了一圈,朝着城西灵济宫方向而去。最后在距离西缉事厂不太远的僻静胡同里停了下来,江怀越则下了车,独自闷闷不乐地步行回去。
才穿过正堂,便见杨明顺一边哼唱着曲子,一边手捧乌木小盒往后院去。见江怀越回来,他忙不迭迎上前笑问:“督公今日去孙太傅府上喝酒,可还高兴……”
这问话一出口,杨明顺就有些后悔了。仔细看着督公这含霜的眼神,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啊。果然,江怀越冷冰冰地盯着他,毫无感情地问:“近日的密报为何还没送上来?”
“这,这就是……”杨明顺打了个哆嗦,指指怀中盒子,“本来想今天一早给您送去,可知道您要去赴宴就……”
“送书房去。”
他绷着脸,转身就走。杨明顺愣了愣,连忙追上讨好:“那小的先替督公整理一下,把那些没用的处理了?”
“不用。”
杨明顺摸不着头脑,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回了后院书房。早有番子望到江怀越身影,端来了净水手巾,他一边洗手,一边交待杨明顺把密报按照天干地支顺序排列整齐。待等杨明顺忙完之后,江怀越背着手踱到了桌边,双指拈起其中几张浏览一遍,便丢进了熏香炉。
杨明顺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主,虽看着督公回来后心情不好不敢多话,可憋了一会儿实在难受,见江怀越又挑出一张细细审视,终于忍不住问道:“督公可曾发现什么有用讯息?”
话语问出,屋内一旁寂静,江怀越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目光还定在那纸条上。
杨明顺敛容,肃然道:“定是这个探子上报了重要事件吧?”
江怀越侧过脸,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唇角一扬,浮上的是难以捉摸的笑。“你自己看。”
第35章
他顺手将纸条掷给杨明顺, 顾自坐在桌边休憩。杨明顺愣了愣,心想督公今天真是有点不对劲, 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这探子真是敬业异常。杨明顺在心底赞叹了一句,肃然起敬地认真查看起来。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 砸碎白瓷杯一双, 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 拿不出银子, 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 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 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 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杨明顺原本难得严肃的神色变得难堪至极,“这个,这个探子,也着实太仔细了点……不过也可能是新手, 不知到底该上报什么……”
江怀越挑挑眉梢:“你要是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看下去。后边还记录了南北镇抚司两名总旗为一个歌姬争风吃醋最后做了冤大头的事,寥寥数笔很是生动,你看了保准喜欢,明天就能将这事传遍御马监司礼监。”
杨明顺再傻,也听得出满满嘲讽,立马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道:“督公,这又是相思交上来的密报吧?您老人家别生气,她上次一个字没写,这回是……是写太多太杂了,小的再去教训她,保管没有第三次了!”
江怀越无语至极,他回来的路上就想起相思在太傅府中那个白石小池畔说的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说什么交上来的密报也许会让他不满意……他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还以为事情不够重要,没想到竟会琐碎无聊到如此地步!她是把西缉事厂当成三姑六婆汇集地了?全是鸡零狗碎飞短流长,真不知她哪来的闲心关注这些。
“你当初可将她视为瞿信的接替者啊?瞿信做探子三年,给我们提供讯息无数,扳倒了户部两名官员,查实了假冒诰命夫人的案件,如今这一位呢?让你茶余饭后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
杨明顺苦哈哈地道:“督公不是还特意派人去给她捧场吗?她竟这样不珍惜机会,实在是……”
江怀越拧着眉心,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这些。“当初是你要把她收进来做探子的,我这西缉事厂不是善堂,该怎么惩罚,你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