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是……”
“既然已去了弘法寺,再到我那净心庵就显得有所不恭了。还是潜心在此,不必再转换方向了吧?”即便是婉拒,由继贞那温柔语调说出,也丝毫不让人觉得难堪。相思还没来得及开口,侯氏倒是古道热肠挺身出来:“师太就算不给她诵经护持,也找个机会帮她看看,能不能开点药。她刚才说了,只有三个月时间,再不然就得被休回娘家了!”
继贞面露难色,相思忖度片刻,上前拜道:“我也是走投无路,听说弘法寺灵验才到了此处,可庙里的师傅说要办一场大法事才能有用,师太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一定常去您那庵堂上香。”
侯氏听了,也从旁又劝说起来。继贞本是显露不愿多事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既然巧遇,也算机缘,这样吧,明日一早你到净心庵来,我为你搭脉开药。但有一点,你是先去了弘法寺的,次日就改来我庵堂,于情于理都不合,故此回去之后不要对家里人说起,免得引来弘法寺大师们的不满。”
相思自然应允,继贞也没再多逗留,与侯氏轻声交谈几句后,便又翩然远去。
侯氏见促成了一桩好事,高兴得拉着相思问长问短,不外乎老家是哪里人,相公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多少人之类。这些问题相思有的事先准备过,有的却没编过,她只得见招拆招,却找不到机会溜走。正着急时,远处传来马鸣阵阵,她闻声望去,但见一辆马车从北边驶来,到了不远处停在路边。
车窗帘子一挑,里面的人只露出白皙的手,冷冷淡淡唤她:“怎么还不走?”
相思没料到江怀越竟会过来接她,一旁的侯氏诧异道:“这是你那温柔体贴的相公?刚才不是说他出门做生意去了吗?”
“不,不是我相公……”相思尴尬至极,一边起身一边随口说,“这是我远房表哥,刚才也是他送我来上香的。”
那边车内的江怀越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只一会儿就把帘子放下了。侯氏却还不死心,蹭蹭往前探着想要再观察一二,相思忙拉住她道:“大婶别看了,表哥性格孤僻,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
“呵,那他还送你过来烧香?”侯氏憋着笑,偷偷凑过来问,“你们表哥表妹的,是不是有点那什么意思?”
“没、没有的事!”她红了脸,逃也似的跑到马车旁,才想上车,忽又想到之前欠的钱,忙推开车门道,“表哥表哥,借我两个铜钱!”
马车内,原本端坐无聊的江怀越再度以活见鬼的眼神看着一身小媳妇打扮的相思。
“……你就穷的连两个铜钱都要问我来要了?!”
相思趴在车辕边,急得瞪他:“你还说?我钱袋都空了,连一碗茶都喝不起!这不是欠了老板娘的帐才问你借钱吗?”
“钱被偷了?你怎么也不小心点……”他还没教训完,就被相思打断,“不是不是,您快些给钱吧,还是……您又没带钱?”她说着,眼神都不对了,好似看穿了他的本性是个真正的守财奴一样。
江怀越被烦的没法子,取出钱袋扔到她怀里,压低声音骂道:“拿去!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您是君子吗?!
相思抓着钱袋,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这句话,又回到茶摊前,取出铜钱给了侯氏。侯氏促狭笑着朝马车那边张望,“你不用害羞,我什么事没见过,保准不会透露出去。”
相思抿唇,垂目道:“大婶快别说了,不是您想的那样。”
“嘿,要不是对你有意思,你那什么远房表哥怎么来专门来接送上香?这不是该你婆婆陪着来的吗?”侯氏又端详着相思,“我就不信了,对着这张小脸,男人会不动心?”
“他……”相思百口莫辩,见侯氏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样子,只得狠狠心道,“实不相瞒,表哥他,他不喜欢女人!”
“啊?”侯氏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目瞪口呆,相思趁着这机会行了个礼,“我明日一早再来,现在得先回去了。”
说罢,丢下还在发愣的侯氏,匆匆忙忙奔向对面马车。江怀越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她坐了进来,不由皱眉问:“还两文钱也要那么久,你们在说些什么?”
相思瞥瞥他那冷峻模样,忽然想笑,可又拼命忍住了。
他更加疑惑,神色严肃:“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为何神情古怪?”
“没什么。”她咬住下唇,好容易才忍住笑意,江怀越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马车调转了方向缓缓前行,相思将之前的经历诉说一遍,取出身边的钱袋给他看:“全都捐了香火钱,一文都没剩下。”她见江怀越不动声色,只好蹙着眉道,“明日要是您真让我跟着侯氏去净心庵,总也要再给些钱吧……”
“钱袋刚才不是交给你了吗?”他绷着脸,朝那儿示意,“先留在你身边,但别露财,你这身打扮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媳妇!”
相思把他的钱袋收进了袖中,内心浮起一丝丝喜悦之意,嘴唇不由抿了抿。即便是如此微妙的神情变化,也被江怀越尽看在眼里,他不由得鄙夷道:“淡粉楼当真苛刻得紧,把你穷得见到钱袋就高兴!”
原本那一点愉悦被他这般泼了冷水,相思忍不住斜着眼睛看过去,可是心里的微小欢乐是连自己都无法正视的隐秘,又怎能说出口来。
江怀越依旧坐得端正,看着她道:“我已派人去查过,余四全说的那个与他打架的薛祐,自那天以后就没出现,也不知去了哪里。”
“都那么多天过去了,这人忽然消失,就没人报官?”
“这薛祐也是个地痞无赖,孤身一人并无家业,平日不是住在赌场就是外出晃荡寻衅。即便数天不见,旁人也至多议论两句,没人会为此事报官。”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刚才提到的净心庵,我倒也有所耳闻。”
“您听说什么了?难道也跟甄氏主仆失踪的事情有关?”
“也是杨明顺探来的消息,他听人讲起除了弘法寺烧香灵验之外,这净心庵的女尼也颇有神通,好几个少妇去了那里几次之后,回来就怀了身孕。”
相思眨眨眼,倚靠在侧壁嘀咕:“那看来我明日是非去不可了?可是庵堂是清静之地,总不可能是那师太把甄氏主仆两个给拐走了吧?再说当日甄氏和丫鬟从庵堂借了伞之后,不是还有老渔夫看到过她们吗?”
江怀越敲敲座椅,清了清嗓子:“这些事情你无需考虑,既然甄氏也曾与净心庵的女尼打过交道,那你明日就去庵堂一转,也好打听一些消息。”
相思听罢,幽幽叹了一口气。江怀越扬起眉梢:“做什么叹气?不愿意?”
“累。”她怕引来责备,忙解释道,“我不喜欢上香求佛,跪来跪去的,头都晕了。”
江怀越觉得她倒有些与众不同,宫里上至太后、嫔妃,下至女官宫女,绝大多数都信佛信道,稍有不顺便焚香祈祷,期望上苍神灵保佑。以前他单知道荣贵妃娘娘不信这些,她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天要下雨偏往外走,万岁不悦偏去逗弄的主,哪里会在意什么神明规矩。如今见相思这样诉苦,不由问了一句:“你不信这些?”
她想了想,垂着眼帘慢慢道:“我祖母和我娘以前也在家里供奉观音像,可是又有什么用?抄家的时候……都被砸碎了。”
话很简单,相思也并未泪光盈盈,只是那样神情寂寂,甚至带着些麻木。
可是江怀越听了,心里却有些沉坠。作为西厂提督,他当然知道抄家这两个字,对于官宦子弟来说有多残酷。一道杏黄圣旨,一句冰冷话语,唤出成群恶虎扑去,撕碎了原本宁静闲适的画卷。声声哭喊,处处奔逃,换不来半点仁慈,被抄家的对抄家的爪牙恨之入骨,骂他们是禽兽,是恶魔,可他们只是用来杀人的血刃,谁也不会因为一时心软而断送自己的前程。
“督公,您信这些吗?”相思忽而抬起头,看着他问。
他微微一怔,似是没有预料她会问这个问题,过了片刻才道:“我也不信。”
“为什么呢?”她想起以前听姐妹们说起,宫里的宦官很多都信佛,即便是双手沾满鲜血,满腹阴谋诡谲的,也会以慈悲面目出现于寺庙,有的甚至还出钱修复古塔,以期望积得福报。
江怀越却很淡漠,似是不想多谈关于自己的事情。“只是不信神佛而已,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他撩起窗纱看了看外面,说道:“等会儿就送你回淡粉楼。”
相思想了会儿,犹豫着看他:“我可以先不回去吗……”
“为何?”
“就是,不想那么早回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睫低垂着,神情略显局促不安。江怀越怔了怔,皱眉道:“那你要去哪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冷漠的态度让她有些失望,可是尽管如此,相思仍旧觉得即便坐在颠簸的车里,面对的是他时常显露不耐烦的模样,也比回到淡粉楼扮笑要好过许多。
至少在他面前,不用强颜欢笑讨好献媚。
“我……”相思面露无辜,脑子飞快运转,期期艾艾忐忐忑忑地道,“一大清早出来拜佛拜到现在,我,我饿了。”
江怀越无奈地打量她,“淡粉楼里难道不给你吃饭?”
“不好吃,吃腻了。”她木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行。”江怀越敲了敲车门,吩咐车夫,“等会儿进城去买个烧饼给她。”
“督公!”相思看着一本正经的江怀越,几乎要气昏过去。
第42章
晌午已过, 马车才驶入崇文门,却也并未朝着明时坊行去, 而是一径朝西,经过了正阳门之后,直穿过宣武南街,往皇城西边而去。相思想着或许是要去西厂,可车子也并未到灵济宫那边, 而是最终驶入了城西的咸宜坊, 左绕右折,穿街走巷,最终停在了幽静的小巷后。
相思往外张望,心里纳闷, 忽听得附近传来了卖烧饼的吆喝声, 不由惊吓道:“督公, 您真要给我一块饼就打发一顿饭?!”
“干什么?娇生惯养的,那么多穷苦人家连饼都吃不起, 你还挑三拣四。”他白了相思一眼,顾自先下了马车。相思简直欲哭无泪,满腹委屈:“我为您奔波了半天,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您还说自己不是抠门的守财奴呢!”
他却连回都懒得回, 任凭她抱怨着,把车门关闭了起来。相思在里面错愕:“这又是要干什么?”
“把衣衫换回去,马上进城了,还需要扮成那样吗?”江怀越靠在车门边, 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再也没出声。她这才回过神,从座位底下翻出了原先的衣衫,刚想解开衣襟,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忙检视了一遍两侧窗户。隔着透纱,她能隐约望到江怀越的侧影,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在意。他站在外边,却似乎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略侧过脸看了一眼,随即紧抿了唇,背对着她走到巷子里面才停下。
相思紧张不安地换好了衣裙,小心翼翼掀起纱帘,却已不见江怀越身影。她愣怔了一会儿,车夫将门打开,请她下来。
“怎么在这里下车?督公呢?”
“他没说什么,就请您往这巷子里走,直到最里面那儿。”
相思更加疑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朝那巷内慢慢走去。小巷本就幽深,她独自走在其间更觉惴惴不安。两侧高墙青灰,只偶尔露出枝丫横斜,相思走了一程,再往前就是横街,左侧倒是有一扇小门半开,像是专门等着她进去。
她试探地敲了敲门扉,里边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匆匆赶来,探身道:“请您进去呢。”
她不由问里面是什么去处,可是开门的人并不回答,转身就走,她没办法,只能紧跟其后。
入了小门,里面是幽静园圃,秋阳下草木犹碧,大团大团的菊花抱香簇拥,绛紫深黄,雪白嫩绿,姿态各异,凌霜傲放。她跟着仆人从成片的菊丛间行过,雪青色的长裙掠过碧绿枝叶,偶尔拂落丝丝花瓣,轻盈无声坠于裙角。
前方有朱红长廊,寂静无声,不知名的青藤缠绕其上,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微涩的味道。相思从苏苏落落的垂藤下走过,光影交织成变幻莫测的画卷,缕缕金丝落在了肩头。
穿过长廊,前方又是清浅荷池。时已入秋,荷花早凋,徒留荷叶枝干细挑出水,如遗世独立的枯槁君子,一身落拓犹含傲骨,立于渐凉的沉沉水中。
她在小径站定,荷池上有曲桥小亭,亭中石桌边坐着的正是江怀越。
见她到了,他也不起身,只用眼神示意过来。相思犹犹豫豫走上前,问道:“督公,这是什么地方?”
他还没回答,从另一侧的垂花门后已有仆人端来了茶具。江怀越倒了两杯茶,抬了抬手道:“坐。”
相思却站着没敢落座,他挑起眉梢,诘问道:“站着干什么?刚才不是还喊累喊饿?如今给你找个地方歇息,却还不敢坐下?”
“只是,觉得有点意外。”相思这才大着胆子坐在了他的对面。江怀越还是冷淡寡情的样子,随意地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厨房还在准备午饭,你等吃过了再回去。”
她错愕地看着他,忍不住又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江怀越揭开杯盖饮了一口,看都没看她,淡然道:“西缉事厂的落脚点,我们需要休息的时候,就来此处。”
落脚点?
相思有些不太相信,她环顾四周,怔然道:“这不应该是一座家宅吗……”
他却不以为然,顾自撇着茶末:“若是一看就与众不同,怎能作为西厂的隐秘落脚处?反正你也不会明白,就不必多问了。”
相思又被他无故刺了一句,小小地努起嘴巴不再吭声,转而去看水中倒影。池中有金赤色的鱼儿,优哉游哉,曳着曼妙如纱裙的长尾,在荷叶下碧草间追逐嬉戏。倏忽一窜,便在水中画过波痕荡漾,缭乱了倒映的碧空白云。
她又想到了南京的家园,也有清池锦鲤,假山亭台,小巧而别致。春日里纸鸢飞扬,远远的入了云天,是孩童时候无邪的憧憬。水中倒影幽幽,相思望着望着就出了神。忽而心有所感,回头一望,才发现江怀越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
“在看什么?”他朝水中扫了一眼,兴味缺失的样子,“荷花早已凋落了。”
“看鱼。”相思小心翼翼地道,“看它们自由自在,心里会快乐一点。”
他没说什么,站在她身旁,与她一同默默看着水中鱼儿交错嬉戏,闹出道道碧痕。
两人不言不语站在一处观鱼,倒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无端争执,过了片刻,有仆人从垂花门后匆匆而来,到石桌前打开食篮,里面是刚刚烹饪好的佳肴。青花瓷的浅口盘映衬着碧青油绿的小菜,莲子汤中飘着点点馥郁金桂,莹亮软透的果子糕缀着丹朱杏脯,望之就令人心旷神怡。
“吃吧。”他随意地指了指,相思望着精致的菜肴,迟疑着没敢拿筷子。江怀越蹙眉:“不喜欢?”
她其实早就饿了,可他就站在身边,尽管并无什么不妥之处,然而不知为什么,相思总觉得拘束不安。细想来,之前也曾好几次与他同在宴席间,可是周围人多喧哗,不会乱想。而今庭院宁静,亭中只有他们两个,当此境况,相思倒是紧张地不知该如何举筷了。
江怀越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看她犹犹豫豫地用筷子夹了果子糕,却又因为打滑险些掉落在身,忍不住坐下来:“难道就怕成这样?这又不是西缉事厂的水牢。”
“不是害怕。”她小口咬下一块果子糕。入口尚好,才一瞬的时间只觉酸味直击舌尖,进而蹙得她眉头都锁住,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果子糕咽下去,相思连喝好几口莲子汤,口中的酸味还萦绕不散。
他却还诧异发问:“怎么回事?”
“……酸、酸死了!”她泪汪汪地看着江怀越,“您没尝过?还是别吃这个了!”
“以前就吃过。”江怀越不以为意地拿起一块,在相思惊诧的目光下,咬了一口。她不无同情地看着他,以为平日总是严肃冷峻的督公也会被酸的脸都变形。然而直到将果子糕慢条斯理地吃完,江怀越始终面色如常,毫无波澜。
吃完后,他只喝了一口茶,然后慢悠悠地反问:“很酸吗?”
相思惊呆了。她无话可说,那么酸的果子糕,吃了一口就绝对不想再尝第二口,他居然不紧不慢地全都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