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35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接了进来, 锦绣包袱沉甸甸的,想必不止只有一件外衫。杨明顺又在门口探出身小声道:“相思姑娘要不要换上试试, 要是不合适,我再回去换。”

  她红了红脸,抬眼望了江怀越一下。他侧过脸,似乎带着嫌弃对方太多事的神色往杨明顺那边瞟了一眼, 随后又端着架子道:“你要换就换,不然我走了。”

  相思本来还扭扭捏捏,听了这话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就不能温和点?不就是换一身衣服试试吗,干什么又要这种态度?嘴上却哼哼哈哈地应承:“既然如此, 那请小杨掌班稍等片刻。”

  一转身,把窗子砰的关上了。

  江怀越被惊到了,脸色难堪,还没等发作,杨明顺从后面凑上来苦口婆心地低声指责:“督公您简直了……您就不会好好说话?小的好不容易淘来这一套漂亮衣衫,让您做个顺水人情您都不会,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啊!”

  江怀越简直莫名其妙。“什么一番苦心?我是看她身上的衣服被勾破了,才叫你去尚衣局弄套衣裙出来,怎么还变成你给我做顺水人情?”

  “那不还是我专程去尚衣局找熟人帮忙的吗?要不然您堂堂西厂提督去走关系搞一身女人衣裙?传出去丢脸的是谁?您还不识好人心了……”

  江怀越烦躁得要命。“行了行了,都是你的功劳!”他忽而回过神,打量着杨明顺,“你对这事怎么特别关心?不就是一套衣服吗?还特意留下来监督?”

  “我还不是为了您!……”杨明顺看着一脸茫然的督公,简直想抓着他的衣襟吼一声,满腔的恨铁不成钢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江怀越却一如既往地高傲冷笑:“为了我?你现在不得了啊杨明顺,怎么这语气就像你是提督我是跟班一样?!我看你和相思都是反了天了,以为我不跟你们计较就要把我踩在脚底?!”

  “……行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您愿意一条道走到黑,与小的没有关系。”杨明顺耸耸肩,斜着眼睛不予配合了。江怀越恼火起来,正准备呵斥他一顿,却听房门轻响,灯光如清水柔柔,映亮了房前一方。

  他转脸望去,微微漾动的灯光间,相思静静走出,翠绿色如意波纹通袖花的衫子,配着素白仙鹤织金斓裙,微一举步,裥内碧蓝花金银交错的飘带轻露,莹莹然,盈盈然。

  江怀越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也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早些年在内书堂习字时练过的八个字。

  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轻云悄移,一轮明月孤映夜空。丹桂幽香婉转于微凉的秋风中,时浓时淡,欲说还休。

  相思还记着刚才江怀越对她的态度,有意没看他,径直朝着杨明顺走过去,带着略显骄傲的笑意。

  “小杨掌班,多谢你为我找了这身衣裙。穿着很合身,这应该花费不小吧?”相思朝杨明顺道谢,语笑盈盈的模样让他受宠若惊。

  “相思姑娘您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嘛!再说这衣服其实也没花钱……”他笑着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暗处有阴沉沉的目光刺杀而至,骤然停下转换话题,“天都黑了这晚饭怎么还没上来?我得去厨房催一催!”

  说罢,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就连相思唤他也置若罔闻。

  杨明顺的身影一消失,小院的氛围就有些尴尬。相思抿抿唇,假装这时才留意到还站在窗边的江怀越,垂着长长的眼睫道:“督公……”

  江怀越一直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看她主动开口,也寒着脸哼了一声作为应答,才想着如何接话,却听她又继续诧异道:“您怎么还没走?”

  “……”江怀越要被气晕。

  “急着把我赶走?你也不看看这是……”他咬咬牙不再往下说,倔起来就往屋内走。相思一闪身跟在他身后追到房里,哼哼唧唧道:“督公,天都黑了,您再进我房间恐怕不合适……”

  他却故意坐在桌前,挑着眉梢,颇有几分在宫里厮混时候的无赖。“你的房间?这是你买下的?”

  相思争辩道:“虽说是你们西厂的地盘,可孤男寡女入夜了还待在一起传出去多不好!”

  江怀越没吭声,就那样静悄悄盯她一眼,看得她心头忐忑。桌上的灯火燃得正欢,他却好似无事生非,硬是拿起银签子去挑灯花,撩出火星炸裂,在寂静中劈啪作响。

  “谁会乱传?除非你自己。”他安稳不动,又端详她一会儿,冷冷道,“为何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之前在那个摆茶摊的侯氏面前,可不是这样。”

  相思不明所以:“我在侯氏面前一直谨遵督公教诲,认真装成良家少妇的样子,哪里会不正经?”

  “良家少妇!”江怀越忽然加重语气冷笑数声,“你这良家少妇还真是敢想敢说,我竟没看出来,小小年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您这是什么意思啊?!”相思正起愠恼,忽而想到了什么,吓得急忙噤声不语。果然江怀越目光转厉,盯着她斥责道:“你以为我没在身边盯着,就可以趁机为所欲为,胡编乱造来糟践我?”

  “您是说我在侯氏面前说的那番话?”相思内心慌张,脸上却满是委屈,“她问我丈夫的事情……我,我一时紧张想不出词,那什么,就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说了。督公您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说您……”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说出来,让江怀越脸都白了。“什么丈夫?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相思愣怔了一下,他咬着牙敲敲桌面,“表哥!”

  “……您说的是表哥呀?”相思略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羞愧地小声道,“那也是她纠缠不清,非要打听车里的人与我是什么关系,我怕她上前偷看到您的样子,慌忙编了个瞎话……就说表哥不喜欢女人……”

  她脸颊微热,一边说,一边想观察江怀越的表情,却又怕火上浇油,只好红着脸偷窥。他拗着唇盯着眼前这目光飘忽,心不在焉的小东西,心里恼火,却又没法真的严厉苛责。

  在顺天府拷问侯氏的时候,听她啰啰嗦嗦讲话本就心烦,谁知其中还穿插了什么表哥喜欢男人、夫君床上不行的隐秘事件,当时江怀越脑子就嗡了一下,恨不能将身边的顺天府尹和幕僚掐死算了。可是他寒着脸注视周围的人,却发现他们毫无感受,完全没把这无关案件的话放在心上,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一下子就代入了进去。

  可是心里还是不痛快,总觉得相思是故意这样说,用来讽刺挤兑自己。

  “大人您也知道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用这样的话来编排您。”相思还在绵绵软软地讨好,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意态冷漠。她作势蹙着眉,可怜兮兮地道:“我对天发誓,在我心里,您绝对不是表哥,也不是夫君!”

  江怀越更觉滞闷,无力地指清她的错误。“还需要发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表哥,更不是你的夫君!”

  相思见他的怒气好像消散了不少,便故作成熟平和地笑道:“那是当然。督公对那个戏言如此在意,看来还是喜欢女人的。”

  “……”

  谁来将这恼人精赶紧收拾掉?!江怀越简直后悔当初把她收在手下了!

  *

  相思道歉似的给他倒了茶,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喝,自己先喝了一杯,美其名曰以茶代酒专门谢罪。江怀越看都不想看她了,可她却软了性子,死活磨着不让他再有发火的机会,即便是他开口又刺了几句,挖苦了一通,相思也一反常态地微笑点头,全无反抗。

  她这样子,倒让原本以为可以把她挤兑地掉眼泪的江怀越很快失去了兴趣,就连言辞都不那么犀利尖酸了。相思在内心暗笑,脸上仍旧谦恭,彬彬有礼地打听道:“听督公刚才的意思,今日是专门审讯了侯氏?不知道案子有没有问出真相?”

  江怀越本来想走了,听她问起正经事,只好含糊其辞道:“差不多了,侯氏禁不住拷问,说了很多内情。”

  “那甄氏到底是死是活?”相思探着身子问。

  “她没死,被林山伙同陈三郎卖到南方了。”

  “啊……那还能找得回来?”

  “不好找。陈三郎只知道接手的人牙子的外号,再说他们到底中间转了几道,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江怀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林山伪装成女尼躲在净心庵中,对经由侯氏介绍而来的少妇大都进行了□□,美其名曰受菩萨指派为人送子,但凡性子刚烈不予配合的,包括甄氏在内的三人,都被其奸污折磨后再转手卖掉换取银两。而那些性子软弱,受到欺辱也不敢声张的,就不知到底有多少了。”

  相思听得心惊胆寒,但细想之后又有不明白:“可是当日甄氏带着丫鬟去了净心庵借伞,不是出来后还被老船夫看到在过桥回家吗?”

  “天降大雨,老船夫又是在远处望了一眼,你觉得能看清两人长相?”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思考片刻,顿悟道:“是不是继贞和林山在佩兰死后假扮成甄氏主仆,撑着伞走了一段路,有意让别人看到,以此洗清净心庵的嫌疑?”

  江怀越这才颔首:“倒还算聪明。”相思知道他素来就是不愿称赞别人,因此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疑惑道:“这个林山到底是什么来历,继贞难道也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人?!”

  江怀越脸上神情有些复杂,过了片刻才道:“继贞自己缄默不语,林山则是胡言乱语,状如疯狂。我是拷问了侯氏才知晓两人关系。我记得你之前还猜测两人是情人?”

  “……怎么不是吗?”

  他垂下眼帘,淡淡道:“继贞是林山的母亲。”

  相思错愕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继贞会始终维护着林山。“可是……她不是出家人么?”

  “据侯氏说,继贞与她是同乡,幼年时都随着家人搬到此地,但不久后继贞父母先后病故,祖母无力抚养她,就将她送到了庵堂随着师傅修行。此后继贞长大出家,一度太平无事。侯氏也嫁人生子,闲暇时候会去净心庵烧香拜佛。但也不知是哪一年,某日傍晚侯氏正准备收拾茶摊回家,却惊见继贞失魂落魄前来,百般追问之下,她才哭着说在进城化缘的途中,经过庄稼地时被人从后袭击拖了进去……然后,遭受了奸污。”

  “……那个林山……难道就是……”相思愣怔住了,竟有些不忍说下去。

第50章

  “是孽种。”江怀越倒是很平静地说, “侯氏当时安慰了她,又把她接回家中住了一晚, 第二天将继贞送回了庵堂,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但是不久之后,继贞心慌意乱地找过来,说是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为什么不吃堕胎药?!”相思睁大眼睛道,“我们教坊司也曾有人……”她说到这里, 急忙又止住了话语。江怀越看看她, 有些无奈的感觉:“你还真是……懂得不少。”

  相思红了脸不说话,他过了会儿才又道:“本来她也请侯氏为她去买堕胎药,但是侯氏当时留了心眼,因为她交友广泛, 认识一人说亲戚家中无儿无女, 一直想请她帮忙领养孩子, 并许诺如能找到男孩子,能给白银二十两。那时候侯氏的丈夫常年多病, 家中日子艰难,她便存了私心,有意拖拉拿假药糊弄,三个月以后继贞怀孕之事被她师傅发现, 引起大怒。可那师傅又不忍杀生,便只好听了侯氏劝解,让继贞将孩子生下后转交给她,说是送给一名信佛的香客, 也算是成全善果。”

  相思听到这,不由气愤道:“看来这侯氏才是害人精,哪有这样坑害自己好友的?!可是林山既然被送走了,为什么又会回到庵堂?”

  “她把孩子送交给所谓的熟人,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人说的亲戚到底是什么底细,只得了白银暗中高兴。又过了十多年,忽然有一天,已经是少年的林山找上门来,拿刀逼着她告知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侯氏迫不得己将他带到净心庵,让他们母子私下相认。这才知道原来领养林山的不是正经人家,而是常年在运河上打劫偷盗的水匪。那林山自幼也跟着养父东游西荡,尽学了下作手段。据说林山得知自己连亲生父亲是什么人都无法确定之后,更是大受打击,发了一通怒火后,又离开了净心庵。数年后,已经久未出现的林山再度来到净心庵,这一次却是因为他带着手下在运河打劫,发现船户女儿貌美,竟在其父母弟弟面前将之奸污,最后又将那一家四口都捆绑了沉到河底。所幸那小男孩挣脱了绳子,趁着夜色游到对岸,报官之后林山的画像贴遍大街小巷……”

  “我明白了,所以他会躲到净心庵假扮成尼姑,为的就是逃避官府追捕。”相思很快接上话,但随即又沉下眉头,叹了一声,“继贞也是因为心存歉疚吧……所以默认他躲藏在身边,还处处为虎作伥……可我不明白,他自己都知道继贞是受到奸污无奈才生下了孩子,怎么还忍心一次次地再去糟蹋其他女子?!”

  江怀越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道:“自小就不辨善恶,随心所欲惯了吧……再有就是,也许他本性就随他那不知名姓的生父。”

  相思蹙眉想了想:“那倒也是,我和姐姐分别像我爹娘,我娘最是端庄守礼,姐姐也是这样。”她说到此,忽然撑着下颔望向江怀越,试探问,“督公,您像令尊还是令堂?”

  他本是沉静安宁的,忽然听到这问题,眸底微波乍敛,好似深潭被从天而降的冰凌砸动,惊起层层涟漪,却又迅疾凝结。

  相思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嗫嚅道:“我没打探什么的意思,只是好奇了随便问问……”

  灯火轻微晃动,映着他眸色愈加浓黑。

  “我不记得了。”他忽而开口,不含情感,好似说的是一件极为遥远又极为不重要的事情。

  相思怔了怔,随即努力笑得自然:“其实我对父母的模样也记得不清楚了,毕竟那时候还小……”

  他没接过话题,屋内一时冷清。相思正想重新说别的事情,外面传来杨明顺哼着小曲的声音,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小杨掌班来啦!”她欢快地站起身,迎出门去。

  杨明顺在院子里笑嘻嘻地给她介绍晚饭的花样,江怀越坐在桌前,听着两人欢声笑语,心里不是滋味。

  相思她,明显是为了不再继续那个令人难堪的话题,有意扮出的高兴。

  他在宫里那么多年,察言观色本领一流,任何表情的内涵或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外面还在叽叽喳喳,杨明顺忽又钻到窗口叫他:“督公,相思姑娘请您出去!”

  他皱皱眉,负手出了房间,杨明顺朝他诡谲地笑了笑,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后。

  *

  夜空静谧,微云淡抹如曳纱缥缈,那一轮朗月华光皎皎,映千万里澄澄如昼,明辉清寒。

  相思在将杨明顺送来的饭菜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要不是小杨掌班说起,我都糊里糊涂的,忘记今晚是中秋!难怪督公穿着蟒袍,是从大内刚刚出来?皇宫里怎么过中秋呢?”

  她带着愉悦在忙碌,江怀越不想浇灭她的热情,只好简略地道:“也和寻常人家差不多,赏月祭月,只不过宫里花样多,今晚有专门的杂耍艺人,钻圈蹬人什么的都有。还备了烟火,待晚宴之后燃放。”

  “好看吗?”相思回过头问。

  他淡淡道:“我没看就回来了。”

  她略有些不安,抚着青花瓷的碟子:“皇上不会责怪吗?”

  “不会。他正高兴着,不在意这些。”江怀越走到石桌前,指指她摆放好的那几碟菜肴,“吃吧,很快就会凉了。”

  她歪了歪头:“那大人您也吃啊?”

  “我在宫里就吃好了。”

  相思有点失落,自己坐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便抬头央告:“大人您站在我眼前看我吃饭,感觉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他看看她,坐在了石桌对面。相思又吃了几筷子凉菜,一边吃一边偷偷瞥他,大红的蟒袍里是雪白的领子,依旧那样不苟言笑,却又在看着她吃饭……

  她停下筷子,认真道:“您这样面朝我坐着光看不动,也让我感觉很奇怪啊!”

  “那你想干什么?”江怀越觉得自己要被折腾死了,“站着不行,坐着又不对,叫我出去别碍眼?”

  “不是这个意思。”她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来脾气了起身就走,“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一个人吃饭……”

  “怎么那么多事呢?烦的你!”他忍着脾气重新起身,转到她身侧,夺过筷子迅疾夹了几道菜丢到她碗里,寒着脸道,“都冷了!还真想让我也贴身伺候您用餐?宫里宫外一刻都不让我休息!”

  相思面红耳赤,低着头默不吭声吃他丢进碗里的菜。

  果然已经凉了。

  可是嘴角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想要抑制都抑制不了。咬一咬嘴唇,桂花佳酿的香味淡淡萦绕,如一曲舒人心脾的小调轻轻在心底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