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55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谁知道这一位居然是定国公府中的小公子,看来蒙头毒打是行不通了,言语威胁恐怕也收益甚微。更可恨的是这宿昕居然还主动上门,耗在西厂不肯离去,江怀越看到镇宁侯在信上的描述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听到手下问要不要回西缉事厂,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问题就是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大牢见宿昕。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往马车边走。

  以礼相待吗?不行,太卑躬屈膝,丢了颜面,也咽不下这口气。

  冷笑嘲讽吗?也不对,毕竟对方父亲是定国公,没有必要因为这事撕破面子……

  那到底是该沉着脸进去呢,还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满面春风请他出狱?

  江怀越觉得脑子要炸了。

  “督公!”有人在远处喊。

  他已经踏上了马车,头也没回,不耐烦地扬声道:“干嘛?”

  “您过来啊……”

  江怀越满心牢骚地循声望去,只见西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杨明顺正坐在车头上朝他招手。江怀越想到了之前他曾叫杨明顺先回京保护相思,此时他却在此出现,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他快步迫近,压低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杨明顺也不言语,指了指身后的车帘,递了个眼色给他。江怀越心有狐疑,撩起帘子一角迅速一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明媚含春的笑眼。

  “大人……”相思抿着唇笑,那种愉悦之情像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青苗蓬勃,遍染生机。

  江怀越只觉神思一晃,心跳陡然加快。然而手却下意识地猛然放下帘子,朝着杨明顺肃然道:“干什么带她来这里?”

  “啊?是相思,她听我说您回京了,就急着要见您啊……”杨明顺看看江怀越,又看看车帘,摸不着头脑。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这时车内传来了相思惆怅百转的声音:“小杨公公,督公他不愿见我,劳烦您送我回去吧。”

  “行……”杨明顺慢吞吞应着,握着缰绳就想赶车,却被江怀越瞪了一眼。“闪开去。”

  “怎么了督公,我这不是要赶车吗……”

  “叫你让开,不然我怎么上去?!”

  “……那您早说啊!”杨明顺只好无奈地让开,督公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

  马车缓缓行驶,低垂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寒风,车内光线有些昏暗。相思坐在那里,从江怀越一进来就斜着眼睛睨他,那双眼睛既含情又含怨,盈盈闪闪间还隐约透出几分哀伤与恨意。

  这复杂而多变的眼神令江怀越只能以阴沉的脸色来回应,内心却早已千回百转。

  他不开口,相思盯着他左看右看,几乎要将他看了个透心凉。终于江怀越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相思那双含情目更是满是哀伤了。

  “我怎么来了?大人您问这话,不觉得让人寒心吗?我从小杨公公那里得知您回到了京城,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赶紧找个理由出了淡粉楼,就想着能第一时间见到您。可您倒好,瞥见我坐在车里像是见了恶鬼一样,上了车沉着脸像是见了仇家一样,现在第一句话,又是这样子……您的心难道是铁铸的吗……”

  她悲愤不已地进行控诉,原本只是想震慑一下江怀越,没想到自己越说越动情,眼睛居然都湿润了。

  江怀越艰难地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才出声打断她的话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让杨明顺把你带出来。”

  “我是见不得人吗?”她更加不平,含泪盯着眼前人,视线越来越模糊,语声也越来越委屈,“我都已经躲在马车里不露面了,还能怎么样?您临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去了一趟保定就变了心吗?”

  江怀越被噎得满心发凉,原先打算阴沉着脸,逼迫相思自己坦白与宿昕的事情,而今却被她步步进攻,逼到了悬崖边。

  “胡说些什么?!”江怀越压低了声音,狠狠望了她一眼,“说我变心?你……那个苏公子,宿昕,你到底与他关系有多密切?”

  颠三倒四问了这一句,自己都觉得丢面子,但为了增强尊严,还是冷着脸故作愠怒。

  相思愣了愣,眼里要冒出火来。“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还是故作冷峻,“你自己想。”

  相思紧抿着唇瞪他:“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只是比较熟悉的客人,觉得他热情有趣而已。”

  “一个纨绔子弟,被抓了也就算了,至于你还要满城找寻,想尽方法搭救?”

  她更是气恼了。“您听谁说的?我最初是有点着急,可他为我解过围,好端端被逮进大牢了不该去想想办法?后来我得知了他的身份,知道您的手下不敢为难他,就没有再去过!”相思一口气说罢,见江怀越还是脸色难看,不由道,“您以为我对着每一个客人笑,就都是把他们放在心底深处的吗?”

  江怀越不肯说话,相思又愤然道:“我是教坊司的人,见客陪客由不得自己做主,有关系熟一些的客人就如同朋友一般,自然会热络点。但我之前也跟您讲过,那句话,只说给大人一个人,绝不会再讲给别人听。您要是始终不信,那我多说无益,也不必再留在这车内了!”

  说话间,掀起车帘身子就往外探去。江怀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叱道:“干什么又这样?跳车上瘾了?”

  “您都不想见我,我还强求什么?!”她毫不示弱,用满是怨愤又饱含哀伤的眼睛望到他心底。江怀越心头一阵翻涌,硬是忍了下去,冷冰冰道:“我只是问问你和宿昕的关系,你何必这样小题大做?”

  “就没有特别的关系。”相思哼了一声,又反击道,“那么大人外出保定,当地官员必定盛情款待吧?”

  江怀越疑惑道:“忽然问这做什么?”

  相思仰起脸,哼哼笑了笑。“我可经常听到其他官员私下议论,地方官招待京官算得上是不遗余力,甚至有人还将自己家中的爱妾歌女送到驿站……”

  江怀越耳根都发红了,愠怒道:“你,简直越来越放肆,乱想些什么?”

  “我也不信,怎么办?”她近似无赖地反手扣住江怀越的衣袖,捏在手中反复揉搓。

  “……我晚上都带着姚康出去巡视,根本没你想得那样逍遥自在!”江怀越一脸正义凛然的样子。相思眼睛转了转,曼声道:“那白天呢?”

  “白天……”江怀越几乎要将自己白天做的事情都汇报出来了,转念一想才发现不对劲,冷哂一声又将她手腕捏住,用力握了几下,道:“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相思睁大眼睛,讶异道:“谁敢耍您呀,提督大人……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问,有你这样问的吗?”

  “怎么,大人也会觉得是我胡思乱想?”马车正颠簸,相思顺势紧紧拽住他的袍袖,身子往前倾,离着江怀越仅仅不到半尺的距离。她直截了当地望着他的眼睛,忽而又抬手,用温暖的手心抚了抚他的脸颊,切切笑道:“以后大人怀疑我一句,我就用十倍的质问来对待您。”

  那掌心柔软似绵,温暖如春,轻轻抚过的瞬间,令他浑身不能动弹,继而好似饮了极其上头的醇酒,整个人都发起热来。

  “你……相思!”

  千万种情绪萦绕冲击,言语都已经匮乏得无从表达,只化为这一句满是惊异的慨叹。

  他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一个相思呢?

  *

  这一辆马车其实很快就回到了西缉事厂附近,然而杨明顺估摸着里面的动静,硬是没及时回去,而是驾着车子绕着城西转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江怀越察觉不对劲,撩起帘子问:“杨明顺,你是要把我们给彻底转晕是不是?”

  “小的忽然辨不清方向了,居然找不到西缉事厂!”杨明顺夸张地哭诉,自己都掩不住得意之色。

  江怀越懒得再戳穿他,正色道:“赶紧回去,牢里还有个人物等着呢!”

  杨明顺这才笑嘻嘻调转了车头,朝着西缉事厂方向驶去。在半途上,相思还找机会吃了东西,重新妆扮了一番,待等回到西缉事厂门前,往帘子外张望一眼,讶然道:“侯爷!”

  江怀越一蹙眉:“镇宁侯不知道你我关系吧?”

  相思眨眨眼睛,懵懵懂懂看着他:“大人,我与你还能有什么特殊关系?您怕侯爷知道什么呢?”

  “……胆子越来越肥了你!”他含恨骂了一句,整顿衣衫后,撩起帘子下了马车。

  镇宁侯正巧也刚到门口,见江怀越下了马车,不由笑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估摸着你回京后得先去进宫面圣,果然蕴之忙到现在才回来。”

  他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江怀越听到“忙”到现在才回来,心里却虚飘飘荡了几荡。

  ——你这是怕什么呢?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匪夷所思,半夜杀人都不带皱眉头的,怎么现在听人无心一说就心虚了?

  江怀越内心潮涌,脸上却依旧寡淡从容,向镇宁侯行礼:“侯爷来我这里,是为了宿公子的事?”

  “咳,真没办法了,我几次三番请他出去都不行,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见你。这不是我听说你回京了,就赶紧过来一趟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相思偷偷窥伺,见他们已进去许久,才从车上下来,朝着杨明顺笑了笑,跟着他袅袅娜娜进了西厂。

  *

  走在前面的镇宁侯是完全不知道车上后来又下了相思,他正与江怀越说得起劲,抱怨着宿昕这一次的荒唐行为。江怀越负手而行,看上去只是随便听听,却将关于宿昕的每一句都记在心头。

  两人步入大牢,马千户连忙上前迎接。“侯爷,督公!那位小公子今天开始闹绝食了,说督公再不回来,就要把自己活活饿死在西厂!”

  镇宁侯一脸无奈,江怀越不由冷哼,挥手示意马千户先退下,随后慢慢走到最后一间牢房之前。

  惨淡的阳光斜斜照进阴暗的牢房,只在地上洒落一道影子。身着素蓝锦缎交领长袍的少年正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悠闲地躺在乱七八糟的稻草上。

  他是背朝着门口方向的,故此未曾知道来的是何人,听到镇宁侯有意清嗓子咳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晃着腿道:“褚恩寰,我跟你说过别再来烦我,你既不像相思那样甜美,又不像相思那样会弹奏琵琶,成天拉长着脸过来说些陈词滥调,你不腻味,我都腻味了!”

  镇宁侯勉强压制了怒气,道:“你这是打算把牢底坐穿?国公爷要是知道了此事,少不得又要大发雷霆!”

  “他发他的雷霆之怒,我过我的自在生活,逼急了,我就去栖霞山找个寺庙出家去。”宿昕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就在笑声回荡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冷哂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小公爷,刚才不是还念着某位美人?一会儿又说要去出家为僧,您还真是诡谲多变,随性随心呐。”

  本来还在晃悠着二郎腿的宿昕闻声一怔,侧过脸一望,就望见了铁栏外这一位身穿锦绣流彩蟒袍的年轻人。

  “嘿呀,来了!”他一翻身弹跳而起,扔掉了手中的稻草杆子,飒飒然一振皱的不像样的长袍,正气凛然站在铁牢内,用那双裁冰破雪似的明目盯着江怀越,几乎想要将他刺个对穿。

第78章

  “你就是江怀越?”宿昕横着眼打量对方几眼, 不悦又不屑,眼神里却还透着几分怀疑。

  “小公爷以为呢?”江怀越微微扬起眉梢, 唇边带着似笑非笑之意,镇宁侯站在一旁, 听到他那语调, 看到他那笑意,浑身寒毛直竖。

  宿昕冷哼一声, 低声嘀咕了一句:“虚有其表而已。”

  江怀越装作没听到, 慢慢道:“江某前些天奉旨去了一趟保定,未曾想手下们居然有眼不识泰山, 误将小公爷给抓了回来, 实在是做事鲁莽,还请小公爷见谅。”

  “误将我抓回?”宿昕双手抱胸,一副看穿真相的神情,“我说你就别假惺惺了, 谁还不知道在京城内你们厂卫横行无忌, 只要是看到或者听到谁对朝政有所议论,哪怕是讲得在理,也照抓不误。我这些天可没少看到其他人也被逮进来, 边上几个牢房关押的不都是这样的读书人吗?”

  江怀越平静道:“小公爷您也说了,不仅是我们西缉事厂,还有东厂和锦衣卫俱有这样的职责,可见这些事情并非都是我们几个管事的自作主张,若万岁不允许, 我们这些底下人又怎会大动干戈呢?”

  “万岁还不是听信了你们这几个人的花言巧语?”宿昕冷哂,“朝中自有六部和内阁各司其职,你们这些人本来只该负责护卫伺候的,却越俎代庖,甚至凌驾于众官员之上。我听说你每到一处,当地官员必得跪拜相迎,恐怕内阁首辅外出也不过如此阵仗!”

  “那也是他们自发如此,江某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小公爷,江某与您先前素未谋面,您何苦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倒像是你我结怨多年一般。”

  宿昕“哈”了一声:“你说的轻巧,好像是我无事生非?”

  镇宁侯在一边忍不住道:“国公爷让你上京给太后贺寿的,可没让你和厂卫们过不去。”

  “你就别提老头儿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越活越顽固!”宿昕其实还有一肚子怨气,只是碍于江怀越在场,没好意思讲出来。

  他在南京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西缉事厂近几年风头正猛,大有赶超东厂与锦衣卫的形势。本来东厂的存在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又加设了一个西厂,压制得京城百姓和官员时时小心事事谨慎,有几名激烈反对西厂建立的官员甚至被罗织罪名抓进了大牢,到最后轻则抄家罢官,重则丢了性命。

  他也曾建议父亲以勋臣之后的身份诚恳上书,请求君王停办东西两厂,或者至少也应该削减他们的势力,不能纵由这些人狐假虎威,凌虐百姓。然而国公爷却斥责说他实属多事,满朝文武中自然有人会看不过去,何必由他来挑这个头?

  “您是怕惹祸上身?好歹咱们的祖先也是威风赫赫的开国功臣,您怎么就变得这样畏首畏尾了呢?人人都这样的话,那还有谁愿意出来说话?”宿昕曾不满意父亲的态度,与之发生了争论。

  “开国那时候当然得不惜自己的小命了,成王败寇谁不懂?眼看天下就要到手,谁会胆小如鼠畏葸不前?”国公爷抓起书本就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太平时节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文死谏武死战,你是想让这国公府不得安生?”

  宿昕为之郁闷,他这个老爹,以前是嫌弃他没有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精神,从小就灌输了一大堆古人如何发愤图强尽忠为国的大道理,说那些事迹的时候,那叫一个正气凛然气贯长虹,害得他小时候还掉了好几次感动的热泪。没想到等到他接受了这样的熏陶,对那些横行无忌的厂卫看不惯时,老国公爷又教训他不懂得明哲保身,那副看他不上的样子,让宿昕十足感到从小到大就一直在受着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