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轿子里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随后纤纤玉手一挑帘子,露出惠妃不善的眼神。许久未见,她因怀孕而微微发福,原先的瓜子脸已经圆润了不少,然而一说话还是那样不客气。
“我道是谁牵绊了你的脚步,原来是江怀越这个小白脸。怎么呢,玉音,你平时不爱说话,遇到了他却好像被月老红绳牵住了似的迈不开脚?”
金玉音连忙叩首:“娘娘,奴婢只是偶遇江大人,说起娘娘近来身体康健……”
“我的事不用对他说!”惠妃拔高了声音,用那双凌厉的凤眼盯着江怀越,“我还巴不得他别再出现在这宫里呢!”
江怀越站在原处,从容道:“娘娘对怀越有意见,可别因此气坏了自己,您腹中的胎儿对于万岁来说太过重要,若是出了岔子可怎么办才好……”
“你……你不要危言耸听!”惠妃忽然攥紧了轿帘,看到他站在那儿云淡风轻的样子,也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内心谋划诡计。为给自己壮胆,她又故意冷哂一声,道:“告诉你,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如果我身边再发生什么事端,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还有你背后的主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有意朝远处的昭德宫盯了一眼。
“哦?是吗?”江怀越扬眉一笑,“说起来,娘娘到此处,难道是想去见贵妃娘娘?可不巧的很,万岁刚才也与臣一起去了昭德宫,此时恐怕正为贵妃娘娘描眉梳妆呢。”
说罢,随意地朝着轿子里的人拱了拱手,又向跪在一边的金玉音看了一眼,便洒脱而去。
“……猖狂的奴才!过不了多久,要你好看!”惠妃气得发颤,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又瞪了一眼金玉音,“还不跟我回去?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是。”金玉音低着头,随着这顶轿子缓缓折返。
*
江怀越再度回到西厂,叫来杨明顺:“去淡粉楼看看,宿昕和侯爷有没有走?”
“这也没多久,应该还不会走吧……”杨明顺小声念叨着,只好匆匆而去。过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回来报告说,果然宿昕和镇宁侯还在淡粉楼喝酒聊天,相思也陪在一旁。
江怀越用指节叩击桌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天黑了还不回去,打算在淡粉楼住着不走了吗?”
杨明顺望了望明媚敞亮的天色,又看看江怀越,嗫嚅道:“大人,您是不是眼花了……这哪儿就天黑了?”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冷冷道:“我说快要天黑了,你听不懂?什么猪脑子。”
“是是是,小的是猪脑子,哪天多吃点脑花补一补……大人需要的话,小的也给您准备些?”杨明顺笑嘻嘻地问。
“我从来不吃这些。”江怀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起身换了衣袍,“我出去一趟。”
“刚回来又要走?”杨明顺纳罕道,“小的陪您去?”
他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杨明顺一边跟着他走出去,一边打听要去哪里。他起先不肯说,直至上了马车,才沉着脸道:“去找镇宁侯。”
杨明顺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咳,不就是找相思吗?!”
“闭嘴!”
*
要说江怀越对去淡粉楼的路程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然而前几次都是只能在外面隐藏徘徊,这一回因为有镇宁侯在里边,他倒是无需发愁找不到借口,带着杨明顺长驱直入,衣袂生风地杀到了宴饮之处。
正是他与相思初次正面相遇的那个幽静水榭——月缕风痕。
只是此时的水榭内满是欢声笑语,酒过三巡,宿昕早就忘记了为民请命弹劾西厂的正经事,拉着镇宁侯的手来回抚摩,语重心长地道:“我说侯爷啊……你好歹也是上过沙场杀过强敌的堂堂男子汉,怎么就会惧内成那样呢?你瞧瞧我们的小相思,无缘无故被尊夫人砸得头破血流,我当时是不在场,如果在的话,肯定不会让她受这委屈!”
镇宁侯满面发红,大着舌头分辨:“什么惧内,我,我那是爱妻如宝……小公爷你还未成婚,等你遇到了心仪的,保不准比我还不如……”
“那也得看那个妻,值不值得我对她好!”宿昕也上了头,意气激昂地拍桌子,“仗着自己身份随意打人就不能纵容!你说是不是,相思?”
他又转过身,拽住了相思的衣袖,一脸认真地征询意见。
“小公爷,我……”相思才开了个头,却听门外传来格外熟悉的话语声:“看不出小公爷还是个多情人,只可惜您这套在教坊姑娘看来实在是太过天真,讨好的方式多种多样,何必非要扮成纯良热心呢?”
宿昕起初一愣,等到看见那背着手从外面漫步进来的人,气得冷笑道:“你跑到这里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
江怀越毫无感情地环顾四周,也不理睬他的质问,但是镇宁侯虽然已经醉得眼花,还是摇晃起身:“蕴之,你也来喝一杯!”
“我正是担心侯爷才来的。”江怀越大大方方坐下来,叹息道,“侯爷莫非忘了尊夫人的脾气?要是被她知道您来了淡粉楼,身边又只有小公爷这样的多情种,岂不是又要大闹?有我在边上看着,至少尊夫人如果问起来,侯爷也有个挡箭牌不是?”
“啊?好!好!你想的周到!”镇宁侯由衷感谢,为了给江怀越倒酒,差点把酒壶都摔了。宿昕皱着眉不高兴,气冲冲地道:“好什么?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他坐在中间算是监视?这酒我可喝不下去!”
“本来也是,我看两位喝的都不少了,也该回去休息……”江怀越还没说完,宿昕已经板着脸站起来:“我可没醉,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见驾。江大人,你好自为之!”
说罢,又朝相思道:“相思姑娘,你虽然是教坊女子,但也知书识礼明辨是非,这个人不像你想的那样仗义,你可要千万当心,不要上了他的当。”
相思红了脸:“我,我知道了。”
宿昕又去叫镇宁侯,可是他却懒懒散散喊着还要再喝,宿昕见劝不走,只好自己悻悻然离去,临走还不忘瞪了江怀越一眼。
大门被他砰的关上了,相思低着头,似乎一动不动,可从江怀越这边悄悄望去,恰好能望见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她居然在偷笑。
镇宁侯眯着眼睛,还在稀里糊涂地揽着江怀越敬酒。江怀越自己喝一杯,给他灌两杯,没多久,就彻底放倒了镇宁侯。
看着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镇宁侯,相思故意扭扭捏捏地偷窥了江怀越一眼,羞答答问:“提督大人,现在就剩您一人了,是想听奴婢弹曲呢?还是看奴婢献舞?”
“献什么舞,你刚才给他们也跳舞了?”江怀越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拽了过来。
相思张大眼睛,无辜地道:“我也没问他们呀。”她忽而又掩不住小有得意的笑,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大人,您猜我会不会跳舞呢?”
悄悄话本就撩人,呼吸气息拂过耳畔,更让他神情凝固。好不容易按捺了心头缭乱,江怀越硬是将她拽到了那个隔间。
锦绣流彩的百鸟朝凤屏风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多宝隔架子上依旧陈设着姿态各异的名贵玉器。
相思一到这里,就又想起当时自己精心装扮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前来自荐枕席,跪在地上求他要了自己的那一幕。
心潮莫名汹涌起伏,她被他拉拽地脚步微促,挣扎几下没有用,索性趴到他肩头,踮起脚尖小声道:“大人……您这是,想干什么?”
第80章
近似呓语的低切声音萦绕在耳畔, 轻糯绵软, 犹带着掩饰不住的诱惑与笑意。
——大人,你想……干什么?
相思借着站立不稳的机会斜斜趴在江怀越肩头, 整个人几乎都贴近了他的身体,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背恰撞在了锦绣斑斓的百鸟朝凤围屏上。
然而她还不满足,双臂软软环住了他的双肩, 微微扬起脸, 靠近他脸颊, 轻轻笑了笑。
温热的呼吸直扑而来, 江怀越背靠着屏风,下意识地偏过脸去。
“大人,我给你的纸条, 真的扔了?”
低切切的声音又拂过脸侧,相思几乎是埋在他的颈侧问出了这一句。
他呼吸为之一滞, 一时间竟好似忘记了自己手该往哪里放,待到掌心触及温软之时,昏沉沉的头脑中才有了一些隐约的印象。
“没……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别人找不到。”
“嗯?是, 藏在你心里吗?”
她咬了咬下唇, 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近了他。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几乎在同时起了颤栗。
那种心尖迷乱震荡的感觉让相思紧张地闭上了双目,他没有任何动作,好似已经被她的举动震慑得忘记了一切。相思便大着胆子又睁开眼, 再一次凑近他。
毫不掩饰地,望到他的眼眸深处去。
要拂开清寒素白的霜意,要透过迷离纷乱的雾霭,直直地望进他的眼,望进他的心。
“大人,你不要怕。”
犹如情人私语般,她怀着最虔诚无邪的心,将眉心又贴近了他。
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是寂静寂静,一切都是喧嚣喧嚣。整个世界在狂欢着啸叫着,铺天盖地的浪潮涌起又落下,落下又涌起,卷乱了江怀越枯竭已久的心海。
她抬手,触及他的颈侧,他的脸庞。
又紧抓住他的手,让他学着自己的动作,抚过她的颈侧,她的脸庞。
“大人,你喜欢我吗?”她那长长眼睫在微微簌动,眼眸里含着无限憧憬。
他感觉心头被人狠狠揪住,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欢愉与痛苦兼存的迷乱,让他眼神为之一收,随即狠狠扳着相思的下颔,近乎鲁莽地封住了她的唇。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与充盈。
江怀越急速旋转晕眩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以前读过的两句话。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他只觉心里有难以抑制的浪潮要将自己吞灭,只是他的动作终究太过青涩莽撞,只尝到了她唇间清香红脂,却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
相思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揽住他的后颈,微微偏过脸颊,轻声道:“大人,你还没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他深深呼吸一下,却不给回应,按着她的颈侧还待继续,忽听得外边忽有响动,继而传来一声大叫:“哎!侯爷,您小心脚下别摔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个人都为之一惊。
相思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之前还如同入梦一般的江怀越迅疾清醒过来,将她往身后推了一把,随即一整衣袍,转出了屏风后。
他才踏出隔间,镇宁侯已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而来,先前守在门口的杨明顺连忙上前搀扶:“我说侯爷,您怎么就忽然又醒了呢?”
“谁,是谁打了我一棍子?!哎,蕴之,你怎么也在这里?”镇宁侯还是口齿不清的样子,望到了江怀越更加惊讶。
江怀越无奈地道:“我刚才不是还跟你喝酒来着?侯爷的额头怎么肿了?”
“有人打我闷棍!”镇宁侯怒气冲冲,东倒西歪地朝着两边张望。杨明顺哭笑不得:“小的就守在门口,哪有人进来打您?分明是您睡糊涂了一翻身撞到桌腿,又把自己给痛醒了!”
“桌腿?!他娘的也不让老子睡得安稳!”镇宁侯居然怒不可遏起来,挣脱杨明顺的搀扶就往桌腿乱踢,直把八仙桌踢得差点翻掉。江怀越连声道:“快把侯爷扶出去醒醒酒!”
“干什么?我还要和小公爷喝呢……还有相思,相思呢?”
“侯爷。”屏风后又转出了言笑晏晏的相思。
“你们两个……”镇宁侯皱紧眉头,斜着眼睛打量她,又摸着下颔打量江怀越。两人被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他却忽然一拍巴掌:“我记起来了,相思你还在我寄给他的信里夹了张纸条,对不对?!”
相思松了一口气:“是啊,侯爷,您脑子真清醒。”
“确实,侯爷这记性,常人望尘莫及!”江怀越言之凿凿地补充道。
“没错!”镇宁侯开怀大笑。
*
暮色初降时分,淡粉楼里越加热闹,楼上楼下贵客盈门。镇宁侯总算是醒了酒,抹了把脸急着就要回去。江怀越知道他是怕夫人再大发雷霆,便也与他一同离去。
相思将两人送到门口,看着杨明顺先扶着镇宁侯上了马车,趁着四周暂时无人经过,向江怀越悄悄道:“大人。”
“嗯?”江怀越望她一眼,好似尴尬地不知该如何面对。
相思却又含着小小的怨怼唤了一声:“大人!”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消减了清寒,带着几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