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江怀越却皱了眉心:“你以为这事是想说就说的吗?”
杨明顺愕然:“您是害羞?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丑媳妇都迟早要见公婆,更何况您呢……”
江怀越要被他气出病来,无奈地挥手:“行了,你先退下吧。”
杨明顺唉声叹气,走了几步忽而又转回身,取出那串制钱,神神秘秘地道:“督公,小的看您心事重重的样子,要不要给您算一算,这事能不能成?”
“……你那点本事,还是留给自己算算吧,算上一百次也不知道能对几次!”
杨明顺却摇头晃脑地摆手:“督公您有所不知,这世上的事本都是因缘注定的,要是多算了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损害算命者的福报,小的不到最需要的时候,是不会随便算自己的命运的。”
“……所以你不拿自己开涮,反而想拿我来试刀?!”江怀越作势一拍桌子,杨明顺吓得赶紧溜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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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杨明顺这样一闹腾,起先的失望之情倒是被冲淡了几分,然而想到张奉銮的说法,心里更没多久就又繁杂起来。
若是身边不曾发生那些事情,即便可能招来异样的眼神,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觐见承景帝,恳请他为云家二女网开一面。然而最近的种种迹象表明,在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窥伺着这一切,他若是大张旗鼓去操办赎身一事,恐怕会促使对方更出险着,只是怕,危及相思安全……
江怀越又拿起先前的那份密函,提起笔,在“沈睿”这个名字边上画了一道。
次日早朝结束,承景帝依照惯例要去南书房,江怀越找了个借口跟随其后,见承景帝近日来还是悒悒不乐,心知上次惠妃流产之事对君王打击太大,也无怪于他会如此沉默了。
余德广在此之前已经得到了江怀越派人传递的消息,见承景帝一言不发地随手翻阅奏章,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您吩咐的请高僧为逝去的皇子超度之事,小人已请到了人,不知万岁打算什么时候举办超度……”
承景帝眼神空洞,过了片刻才无力道:“你去看下黄历,就近选个日子就好。”
余德广应了一声,又放缓了语气:“万岁,其实不仅是做法事能帮人早日脱离苦海,如果能广做善事,菩萨佛祖也尽看在眼里,相信您如果询问得道高僧,他们也会这样建议的。”
承景帝皱紧双眉,吃力地靠在椅背上,“朕实在是无心去想这些,这件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到底了。”
“遵旨。”余德广后退一步,又偷偷朝着江怀越递个眼色。
“万岁,适才在早朝时,臣其实有一件事不吐不快,但考虑到万岁心绪纷杂,便没说出来。”江怀越向承景帝拱手道,“其实最近臣经常接到手下密报,说是各处教坊鱼龙混杂,有些心怀叵测之人,时常借着这些地方不为外人注意,而混迹其中交易黑市珍宝。其中甚至不乏本该在宫内的贡品……”
承景帝本来已经闭上双眼打算小憩片刻,听到这,忽然蹙眉睁眼:“你是说,有人将宫内的东西夹带了出去?还高价转卖?”
“正是。”江怀越又道,“臣已经命人去查,只要有所斩获,必定第一时间回报给万岁。但臣也因此想到,这些酒楼教坊滋生隐患,实在应该彻查整顿一番。还有一些官妓原本就不是京城的,夏天的时候却被征调而来,这些人与教坊中原有的官妓还互相攀比,争风吃醋,甚至引得某些官员宗室都为之翻脸。臣以为,保持原有教坊的规模就已经足够,又何必非要强留这些南方女子在京?”
承景帝皱眉:“把这些女子都遣返回去?当初,也是为了庆贺太后寿诞而招来了南方的官妓,希望能让京城教坊更加活色生香,也让各番邦来朝的使节领略我朝风光。”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想到了太后,心情更坏了几分。
余德广揣度了时机,上前道:“万岁,其实这其间的许多官妓也都是可怜人,您何不大发善心,为其中的一些人消除乐籍?再准许其落户京城,或是回到故乡,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如果能这样做 ,必定也是积德绵延,能尽早再迎回小皇子!”
承景帝却摇头:“官妓众多,如何能分清谁最为值得怜悯?”
江怀越装作无意地说道:“臣前几天遇到镇宁侯,倒是听他说起了一对姐妹的遭遇,尤其是那个小妹,年仅七岁便被遣入教坊,至今已经十年有余……还有她的姐姐,本是端庄守礼的淑女,却被迫周旋于客人间,上次还因不肯屈从淫威,而险些丧命于高焕之手。”
“高焕?”承景帝微微一怔,继而道,“朕好像听你提到过。”
江怀越道:“正是,后来那个妹妹还在西厂录下口供,证明了高焕与晋商勾结之事。”
“原来就是她……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让朕准许她们返回家乡?”承景帝淡淡道。
“能返回家乡自是好事,但若还是官妓身份,无非是重新回到秦淮河边继续卖笑生涯。万岁如能开恩,勾销了她们的乐妓身份,还两人自由身,想必也是为前事做一个最好的完结。”江怀越低垂着眼帘慢慢道。
余德广不失时机上前劝说,承景帝揉了揉眉头,道:“这对姐妹是因为什么事情沦入教坊的?”
余德广看看江怀越,江怀越平静道:“她们是原兵部尚书云岐的女儿,万岁,想来应该不会忘记此人。”
此言一出,承景帝脸色骤然一沉,紧抿着唇半晌,才道:“云岐的女儿竟然就在京城?她们不是应该是南京吗?!”
江怀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低声道:“万岁,她们就是在今年夏天才被选调入京的。”
承景帝眸色一寒,冷冷道:“是谁负责选调官妓名单拟定的?”
余德广连忙说了一个礼部官员的名字,承景帝哼了一声,道:“你们若想朕开恩放了其他乐妓,倒还好说,教坊司内犯官之后比比皆是,然而云岐此人罪无可恕,勾结临湘王谋逆之事非同小可,当年朕有多信任他,他却有负重望,最终死在诏狱也是罪有应得。那对姐妹既然是他的女儿,便只能以身替父赎罪,即便有再多委屈也怨不得别人!”
江怀越略感意外,在他印象中,承景帝最痛恨的无非是尸位素餐、搜刮脂膏一类的昏官庸官,多年前临湘王谋逆一案牵扯甚广,此后也有一些涉案官员得到宽恕,然而云岐这个名字却几乎不曾听承景帝提及过,就好像这人已经完全从他的脑海中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作为君王,如果对以前的大臣痛恨在心,那应该会时不时提到此人,对现今大臣进行戒告,但承景帝却压根不愿说到云岐,直至今日被江怀越提到,他才难得地显露出愠怒神色。
“朕知道你们为了安慰朕,已经绞尽脑汁,但对于某些人,是断难原谅的。”承景帝沉着脸,最后予以回绝。
江怀越自然也不会再进言,与余德广互相看了看,便很快转移了话题。
待等从南书房出来,余德广长出一口气,擦着冷汗道:“没想到万岁爷对云大人如此记恨,我还以为他很少提到,早该消气了呢!”
“我又何尝不是?”江怀越苦笑一下,忽而记起什么似的问,“当年查办云岐案件的,是东厂的什么人?”
余德广看看他,讶然道:“你不知道?”
江怀越一怔:“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才进宫不久,只知道埋头干活,哪里知道这朝廷大事?”
“咳!”余德广摇头喟叹,“奉旨前去拘捕云岐并抄没云家的,不就是您的干爹曹经义吗?”
第93章
余德广找了个没人的值房, 简单述说了一番。当年临湘王图谋不轨之事牵涉了许多官员,多数都是被其幕僚拉拢收买,京城六部几乎都有人陷入其中, 然而云岐当时已经远离了争斗中心而去往南京任职,因此当他的名字也出现在被拘捕的名单之中时, 可以说是朝野震惊。
在众人心中,云岐清廉自持, 品行端方,自年轻时入翰林, 再至江浙两地任职, 政绩显著后再步步升迁, 终至兵部尚书, 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因此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跟临湘王暗中结交, 甚至以书信的方式将承景帝与他密语的内容转述给了临湘王。
君王震怒, 然而朝中有人提出质疑, 认为会不会是临湘王伪造信件,目的是要搅浑朝政, 陷害忠良。于是承景帝当即命令时任东厂提督的曹经义率领番子前去南京, 大肆抄检之后,同样又找到了临湘王给云岐的密函。
铁证如山, 不容置喙, 即便是之前心有不服的臣子也不敢再替云岐抗辩。云岐被押送到了东厂诏狱,饱受严刑拷打,始终不肯承认参与谋逆, 最终竟死在了监牢之中。
然而他的罪行已成事实,因此家业全被充公,妻女亦被遣入了南京教坊司,终生不得恢复良民户籍。
江怀越虽然在认识相思后打听过此事,但毕竟当时只是简略了解,如今听余德广诉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到相思所遭遇的一切,不免心生怅然,然而在怅然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云岐既然已经自动请辞,后来又被委任为南京闲职,临湘王为何还会拉拢他?”
余德广苦笑道:“好像是说临湘王早有异心,因此拉拢云岐也并非是在他去南京之后的事情……至于别的,我也只不过是个内侍,不会知晓得更多了。”
江怀越知道余德广对政事并不十分关注,因此向他再次道谢,正准备要走,余德广叫住他提醒道:“看万岁刚才那脸色,像是不会松口的样子,督公刚才说是受了朋友的请求才想替那两个女子勾销乐籍,我看您还是跟那位朋友说起一声,别再动这念头了。”
“我明白。”江怀越朝他拱手道别,出了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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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西厂后,就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坐在书桌后,也不查阅卷宗,只是望着光影斑驳的窗纸出神。
杨明顺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看到督公眼神渺远,状若发呆,忍不住连声咳嗽,这才引来了江怀越满是嫌弃的目光。
“你能不能安静点?”
杨明顺居然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督公,您以前是怎么说的?”他清清嗓子,背着双手故作高傲地学起了江怀越说话的腔调,“找什么对食?身边多个女人,不觉得很麻烦吗?”
江怀越看他的目光从嫌弃变成了鄙视,“什么意思?我讲话像你这样矫揉做作?!”
“哈哈,虽没十分相似,也有九分了!”杨明顺上前一步得意道,“督公,现在是不是也尝到了甜头与苦头,闲下来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想着相思姑娘呀?要我说,她的名字起得真好,相思,相思……”
“住嘴吧!”江怀越无可忍受地撑着额头,几乎不想看他那自命不凡的样子,“你以为我在发呆想她?我会这样无聊?”
“啊?那您从宫里回来了,怎么就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动啊?”杨明顺皱着眉头想了想,“难道您向万岁说了这件事?万岁不同意?”
江怀越本来不愿多说,但杨明顺既然这样问了,且又是贴身助手,他便也不再隐瞒,简单地道:“因云岐犯的是谋逆之罪,万岁不同意勾销相思姐妹的乐籍。”
杨明顺错愕不已:“这,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万岁还耿耿于怀啊?这可怎么办?”
“这事不要对相思说,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江怀越神色冷峻。
“是,小的明白。”但是他又忍不住问,“督公想好如何应对了吗?难不成真的让相思一直待在教坊?”
江怀越看着透过窗纸的淡淡日光影痕,摇了摇头。
他没再立即说话,杨明顺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站在一旁静待。过了片刻,江怀越起身道:“准备车马,去一趟东厂。”
“去那里干什么?”杨明顺很是惊讶,江怀越却已经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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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越虽然最近还兼管着东厂,但毕竟不可能两边轮流待,故此平日里东厂事务还是由原先的几大档头负责处理,每日有专人来向他禀告请示而已。
他忽然来到东厂,令在班的档头心惊胆战,谁都知道前段时间江怀越被司礼监的人粗鲁喝问,险些还被动用了刑罚,而今他才刚刚摆脱困境,又专程来到东厂巡视,众档头、千户都觉得大难临头,因此屏息敛容,不敢多抬头一次。
江怀越也果然不负众望,吹毛求疵阴阳怪气地连找了他们每个人的茬,把东厂各岗位的档头千户全都骂了个遍,随后冷笑道:“看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成日借着外出巡逻出入酒楼饭庄,再敢这样,全都给我去守库房,哪里都不准去!”
众人连连谢罪,杨明顺却跳出来道:“督公,说起库房,咱们还没去检查,说不定有人躲在里面赌钱喝酒呢!”
负责库房的人赶紧否认,江怀越却不信,带着杨明顺便去了东厂库房。
所谓库房,既保管着日常运转的各种等级卷册,又存留着历年以来各类案件的卷宗文书,以及相关案犯签字画押的供认状纸等物。江怀越先背着手在库房各间走了一圈,又借口说要抽查卷宗是否登记整理清楚,将大门一关,命杨明顺守在门口,自己径直去了最里面的那一间。
木质的柜架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灰尘,想来此处几乎没人会来查阅,打扫的人都偷懒了起来。
他飞快地在古旧发黄的卷宗间寻找十年前云岐受审的记录,可是直到把那整个架子上的卷宗都翻阅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东西。
江怀越不死心,甚至又叫来杨明顺,让他一起帮忙寻找。两个人全神贯注迅疾巡检,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督公,会不会当时这案子关系重大,卷宗直接被送进宫了?”杨明顺小声道。
江怀越想了想,道:“即便是被送到万岁手中,待事情结束后,应该也会返还到这里,不可能流失不见。”
“那……难道是放在其他地方?”
江怀越听他这样一说,忽而想到自己书房内也有收藏各种机密文书信函的机关,而他当初来东厂接替裴炎的职务时,管事之人虽是将各处的钥匙也交到他手里过目,但他嫌麻烦,又把钥匙还给了他们。不过仔细想来,裴炎是何等阴险之人,即便被赶回去闭门思过,也不可能将自己最重要的钥匙留下来。
想到此,他向杨明顺低语几声,便出了库房。众人都没敢靠近,远远地等在院子外面,见他出来了,也不敢上前询问。江怀越先是指责管理库房的人偷懒耍滑,随后杨明顺又抱着几本簿册晃出来,连接指出了好几个地方的错误,管事的档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听江怀越喝问:“为何我在里面见不到以往重要案件的卷宗?难不成是你们有意敷衍,还怕我看了东厂的机密?”
库房总管连忙道:“以前重要案件的卷宗另有暗室,只是钥匙不在这里,小人们也打开不了啊。”
杨明顺哼道:“我们大人如今也是兼管东厂的,你怎么不让裴炎把钥匙交出来?”
总管却战战兢兢道:“其实,裴公公也没有那把钥匙……”
“什么?他还没有?那要去哪里找?”
“曹公公病退前,就没把钥匙留下……”
江怀越听到此,双眉又微微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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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将江怀越和杨明顺送出了大门,看着两个瘟神乘车离去,方才互相叹起了苦经。
这一辆马车离开了东厂,绕了一大圈,最终停在了曹府门前。
曹府门前还是那样冷清,杨明顺上前敲门许久,才有人慢悠悠地出来,见是他们到了,也不急不忙,行了个礼之后很平静地将江怀越迎了进去。
曹经义权倾朝野多年,即便病退在家不管事务了,那股子骄矜劲儿还是一点不减。听到手下人禀告说是江怀越来了,他也只是冷哂一声,依旧躺在卧榻上,既不说请他进来,也不说不见。
江怀越倒是镇定自若,彬彬有礼地推门而入,正儿八经下跪叩头,给曹经义请安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