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卷袖
郭家小子见神仙般的清荷笑话自己,立刻满面通红,梗着脖道:“你笑什么!我,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明年便要成亲,那时纵是我爹也管我不住。”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孔武有力的事实,郭城嗣猛地推了一把清荷。农家小子们见老大动了手,也如同饿狼一般扑了上来。顷刻间,顾家姐弟手中的布包便失守了。混乱中,不知谁对着新曲白嫩的小脸挥了一拳,新曲羞愤难当,又叫嚷着打了回去。很快,抢夺榆钱变成了撕扯打架。顾家姐弟人数少,年岁小,自然落了下风。
郭城嗣看着顾家姐弟狼狈的模样,颇感洋洋得意,抢了清荷头上的木簪揣在怀里,带着小弟们风一样的走远了。
清荷和弟妹,均是发髻四散,满脸愤懑,好在三人衣衫完整,并没有在打架中撕扯坏。
清荷给自己编了条麻花辫,又替新曲新词理好衣服,束起发髻,沉声道:“新词新曲,方才之事万万不可以告诉二叔。顾家举步维艰,不要再节外生枝。”新词姐弟俩点点头,三人又草草摘了些榆钱,赶在天黑前回了府。
还没进门,清荷就听见裴九高声谈笑的声音传了出来。
怎么哪都有你,清荷皱着眉推开门,却见到顾家老小,连同多日不曾出门的忍冬都坐在院内。
谢氏见清荷姐弟回转,温柔道:“快洗洗手,榆钱马上就出锅”。
“榆钱?”清荷一愣。
裴九站起身,拉着清荷笑眯眯道:“可不就是你们摘的那些,清荷姐姐吩咐小的拿回府,让大娘先蒸上,说你们还要再摘些才回来。怎的,姐姐竟不记得了吗?”言罢,指指墙角布包,正是先前被郭家小子抢走的那个。
清荷看着裴九笑脸,心中不解,踌躇半响,终究选择了沉默。
裴九理所当然又被顾家人留下吃饭,喜滋滋的忙前忙后,毫不见外。
“你天天在我家蹭饭,难道不管眼瞎的奶奶?”清荷站在旁侧,看裴九熟练的捡着碗筷。
“我不回去,她指不定多高兴呢”,裴九眼神黯了黯,手下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清荷少见裴九落寞的一面,知是触了对方伤心事,话锋一转道:“榆钱是怎么回事?”
裴九转过身,恢复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道:“郭城嗣年岁大,身板硬,却是个软柿子。”
清荷一愣,心想:裴九何时会为自己出头。
裴九用手肘碰碰清荷,又道:“看到你傻乎乎的又跑回去摘榆钱,真是好笑”。
果不其然!清荷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吃了我家粮食,便转了性,原来还是为看我出丑。”
裴九笑的前仰后合。
“阿姐,就等碗筷了”,不知何时,忍冬带着不悦之色进了门。
裴九应了声这就来,端着碗筷跨出厨房,清荷正准备跟着一起出门,却被忍冬一把拽住。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还好扶住锅台,才没摔个人仰马翻。
从忍冬手中挣脱出来,清荷语气不善道:“力气不小,看来病是大好了。”
“阿姐,是谁欺负你?”忍冬没理会清荷的冷嘲热讽,老成的问道。
清荷愕然,很快又恢复常色,道:“小鬼头,乱说什么。”
忍冬不满道:“阿姐头上木簪没了,来茂乡一年,你每日都会戴它。”又从袖中抽出一支羊脂玉簪,塞到清荷手中,道:“父亲给我这支玉簪,说是我亲生母亲唯一遗物,阿姐暂且先带着。”
那支玉簪,成色上乘,浑身剔透,握在手中温润无比,细看来,似有一排小字若隐若现。清荷心道:父亲向来勤俭,对情人倒是大方。这玉簪八成是父亲送给忍冬母亲的信物,那排字不消说,肯定是情诗。
清荷想到谢氏,摇摇头,道:“太招摇了,又是你…又是姨娘遗物,避祸乡间,还是好生收起来。”
清荷将玉簪塞回忍冬手中,忍冬却不接,道:“阿姐是谁欺负你,忍冬给你报仇!”
清荷扑哧一声笑出来,第一次牵起忍冬的小手,将玉簪郑重的放回肉乎乎的手掌,道:“巴掌大点的小娃娃,说出的话倒似个游侠。”
忍冬不可思议的看着清荷牵着他的手,一时忘了替姐姐报仇血恨的大事。
太阳收起最后一点余晖,顾家人终于开始了晚饭。
“ 顾二叔,我去后院看过,那些土地与其盖屋,不如辟出来种些蔬菜,再养些家畜,虽产量有限,但供顾家一日三餐总算没有问题。”裴九放下碗筷,向顾吟海建议道。
顾吟海对农事虽然一窍不通,但也知道裴九所言非虚:“最近米价一日一变,已是元和一年的三倍之多,长此以外,绝不是什么好事,是该考虑考虑如何自给自足”。环顾一圈家人,顾吟海皱起了眉,顾家老小,除了自己都是妇孺,学会下厨洗衣已是不容易,如何侍候菜园和牲口。
裴九似是知道顾吟海心中所想,毛遂自荐道:“二叔,裴九愿为顾家出力。” 比起回家,裴九更喜欢能学东西有饭吃的顾府。
“打理菜园,喂养牲畜,劈叉烧火,看家护院,我都可以做。只求二叔能教我读《六韬》,给我一席睡塌,一碗饭。”裴九今年十二岁,只上过三年蒙学,其中原因,自然是本家叔叔不愿意集资花钱在他身上。
顾吟海本就喜欢裴九这个后生,又怜悯其身世,当场便答应下来,只是让他回家先给奶奶禀报。又好奇道:“经典甚多,为何独独想学《六韬》 ?
裴九挠挠头,笑道:“听闻《六韬》乃姜子牙所著,吕公能助武王得天下,此书想来应是极好。且我年岁已长,与其通读史册,不如精读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 过完圣诞盼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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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元和八年,太子逆案经过长时间的沉淀,看似尘埃落定。一日朝会,有人提出应早立储君,稳固国本。又赞圣上幼子,敏慧恭孝,应为太子。龙颜大悦,诏令立时年不满周岁的幼子为太子,其母也被尊为皇后。
黄口小儿,还不能止夜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顾漠海闻讯,狱中自尽,死前于牢房壁上血书,列新太子母族十宗罪,今上大怒,命人曝顾漠海尸首十日,又迁怒于顾吟海,将其抄家、贬为庶民。
顾吟海怀抱着对时局的失望远走茂乡。
茂乡从属颍川郡,是伏牛山下一座古老朴实的小村庄。顾家世世代代在这里耕读传家,虽然也出了几个才子,但总是难跻身士族。直到顾吟海曾祖父机缘巧合做了京官,几代下来,顾家才从庶民逐渐进阶。
可学问的渊博,往日的辉煌,并不能让顾家老小在茂乡获得一席之地,甚至难以在乡野间生存下来。
不远不近的亲戚和族谱笔墨偶有重叠村民,对因言获罪的顾吟海一家没有半点好感,他们嫉妒顾家人见过高头大马,游曳过高台楼阁;他们恨顾家人为全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声誉抹黑。同时,他们也享受这种将落难的凤凰踩在脚下,粗鄙的快感。如今,顾家还请得起大夫,全赖顾吟海在京至交,当朝大儒迟然的资助。
受友恩惠,总不是长远之计,况且顾家子弟上乡学在即,到时开销只会越来越大。即便裴九衣不解带的照顾后院那一亩三分地,产出的粮食也只够一家人果腹,学费和改善生活,还是需要额外收入。
如何在茂乡维持生计,是顾吟海要解决的最大难题,然而顾吟海虽诗书礼仪无一不精,但耕木铁屠却是一窍不通。
顾吟海思来想去,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去求顾家族长顾大福。可顾吟海这支久居京城,加之人丁单薄,数代单传,直到顾吟海的父亲,才喜得两子,故而与顾家亲友名为宗族,同乎陌生。加之他在太子逆案之前,一直顺风顺水,对求人一事实在不了解不擅长。
是以辗转两日,还迟迟未有动作,心中纠结,分外寡言。晚饭时分,谢氏见丈夫此般模样,问道:“ 郎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顾吟海将心中所想一一说出,清荷道:“父亲曾为太学祭酒,亲自来教新曲和忍冬岂不美哉?”
顾吟海道:“为夫岂有不知之理?然在家学习,一来无法结交同学,二来我对忍冬…向来不忍苛责,这…总是百害无益。
许氏也皱眉道:“纵使不去乡学,少了学费开支,但家里终归有其它用钱的地方,还是需要开源节流,寻些挣钱的法子。”
顾吟海点点头,道:“茂乡姓氏不少,但唯有顾、裴、郭三家是本乡大姓,久居此地,想来顾大福也是有些办法,只是怕他不肯相帮。”
裴九道:“二叔显达时,虽只在祭祖时返乡,但一年到头对顾家的帮助着实不少,顾家的祠堂怎么修起来的,全乡无人不知。如今二叔落难,他们理所当然该帮衬一把。”
顾吟海不语,心中还是颇为踟蹰,再看看忍冬和新曲,学业已荒废了一年之久,也确实不宜再拖,嘱咐谢氏备了些礼品,第二天便去了顾大富家。
顾大富今年四十有余,膝下长女嫁与本乡有秩,两个儿子则在县城做点小买卖。在茂乡,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裕与名望并存的人家。可最近顾大富却不怎么顺心 ,女婿听说顾吟海在朝中遭了大难,怕连累自己,嚷嚷着要休妻,折腾了一年,还真把女儿打发回了娘家。
“有秩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连累个屁”,顾大富看着哭哭啼啼的女儿,不由怒道。
“有秩再小也是一乡之长,被他休了,我有何脸面活在世上!”女儿顾采莲泣道。
“当年这小子是看中咱们顾氏出了两个大官,才来求娶,我就说不要把女儿嫁给这个王八蛋,你非是不听。” 母亲郭氏也抹着眼泪。
“现在再来说这些话还有何用,要怪就怪顾漠海兄弟俩不争气,惹恼了皇上,不但性命不保,还累及我们!再说这顾吟海,回乡一年了,也没见他给那个杂种来上族谱,摆明了就是不尊重我们。”
正在气恼,却听到顾吟海的叫门声,顾大富脸色一变,道:“好啊,这罪魁祸首上门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郭氏连忙拉着丈夫:“不可冲动。”
顾大富哼了一声,甩开妻子,大步流星的走向前院,郭氏急忙摸了眼泪,匆匆跟了出去。
“哟,这不是顾祭酒吗?您不是在洛阳呼风唤雨吗?什么风将您老吹到我们这荒郊野外来了?”顾大富垮着一张脸,不让顾吟海进门。
“他爹,让吟海进来坐坐。”郭氏道。
顾大富阴阳怪气道:“咱家这点地方,哪里能容这种大人物,我看还是请这尊大佛速速回去吧。”
顾吟海还未开口,就遭一顿抢白,也是怒火中烧,又想到一家老小,还是定神道:“三哥,吟海前来拜访,不知可否进去说话?”
“进去做甚!要说什么就在这说。”
顾吟海无奈道:“小弟一家来茂乡一年有余,愁于生计,不知三哥可否帮助一二?”
一看是来求自己的,顾大富语调更高,架子更大,讽道:“穷乡僻壤哪有您老高就得地方?再说就您那连圣上也敢忤逆的胆量,小小的茂县谁敢用您?”
饶是顾吟海再有涵养此刻也忍不住拂袖而去。顾大富见顾吟海转身走了,更是得意,骂骂咧咧之声不绝于耳。
顾吟海碰了一鼻子灰,不愿回家,转来转去,不觉到了乡学门口。茂乡乡学门脸不大,甚为古朴,此刻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顾家二叔也赶最后一天给孩子报道?”郭城嗣之父郭贤看到人群中神情颇为迷茫的顾吟海,好心问道。
顾吟海拱拱手道:“郭兄好,不知这最后一天是指?”
郭贤转念一想,定是负责通知顾家的人偷了懒,便道:“今日是乡学报名的最后一天,否则就要等明年才能入学。”
顾吟海闻言大惊,沉吟片刻,咬咬牙,预备先给忍冬和新曲报上名,可摸出身上所有的钱来,还差不少。郭贤一看顾吟海脸色,知对方有急,豪爽道:“顾家二叔,我这里还有些余钱,你先拿着给孩子交了学费,再慢慢还我不迟。”
顾吟海愣了一瞬,也顾不得平日的矜持,感激的接过钱,替孩子们报了名。接着,他又借来一支笔一张纸,大笔一挥写了欠条一张。顾吟海笔走龙蛇,寥寥数行,也气势不凡。
郭贤乃郭家族长,念过乡学,颇有点学识,看到顾吟海的字,不禁连连叫好。心念一动,道:“茂乡乡亲们上过学的不少,但总归都是读几年便辍学务农,许多人连《千字文》都认不全,故而总是有需要代笔的时候,顾二叔何不做这个营生?”
顾吟海闻言,思索一番,也有些心动,可方才顾大富骂自己的话还在耳边,犹豫道:“怕是我这身份,乡亲们多不敢用。”
郭贤拍拍胸脯,道:“为兄可帮你招揽生意,你若愿意,咱们大可以先试试”
乡间代笔一般是写书信,写状子,顾吟海想来也可应付自如,便当场答应下来,和郭贤约定小儿们开学后,再着手准备。
大事稍定,顾吟海一扫灰败之气,快步回家。
全家正等着顾吟海吃晚饭,见顾吟海少有的喜气洋洋,谢氏问道:“族长肯帮忙?”
顾吟海道:“哪里是他的功劳。”于是将今天遭遇一一道来。
裴九听完,拍桌道:“这顾大富欺人太甚,二叔,明天我去教训他。”又笑着评价:“没想到郭家两小子混账,他爹还真是好人。”
新曲也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清荷警惕道:“你待如何教训顾大富?”
裴九挠挠头,不好意思道:“那厮欺软怕硬,自然是拳头说话。”
清荷道:“你不过十三四岁,单枪匹马如何去斗一族之长?”
裴九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清荷姐姐原来是怕我受了欺负”。
正在得意间,忍冬道:“打他一顿,倒是出了气,可后患无穷。”
顾吟海道:“忍冬有何见地?”
忍冬道:“顾大富一族之长,我们若想在茂乡扎稳脚跟,不得不仰其鼻息。孔子云:‘小人喻于利’,对付顾大富不妨以利诱之,以利胁迫之,不怕不从。”
清荷脸色一沉,道:“顾家如今有哪点可以做利要挟族长?依我之见,乡亲争吵相争,并非大事,日后防备即可,何须如此?”
忍冬想反驳,但看清荷脸色,不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