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寐语者
南朝权臣世家历来有蓄养私卫之风,沈家的门人死士中多有异人,本领高强,极为忠心。这两年间,尘心堂也还安分,沈家的门人想来是无计可施,投鼠忌器。
南朝的人要防,自己人更要防。
皇上这样日防夜范,对那个人的警戒,是越来越深了。
尘心堂被袭之日,沈觉早已身在山中禅寺。
御驾驻跸所在,无人敢冒犯。
单融只叹皇上心思之缜,预事之快,更叹再无侥幸幻想,皇上与老王爷之间,艰难维系至此,终究崩塌于一夕。
何苦,何苦。
老王爷已到这样的年岁,尊荣无限,位极人臣,以当日举兵拥立之功,得皇上百般敬重,却越来越在朝政,乃至内务,尤其皇后废立的事上,诸多干预,一再压制着皇上,俨然已有自恃太上皇的意味。
连首辅于相,因碍了诚王**在朝中的势力,也被老王爷忌惮,遂以养病为由告假离朝,归家休养已有些日子。照此下去,老王爷只怕要一手遮天了。
皇上行事铁腕,心性坚忍,对臣子却不可谓不仁厚,对待这位老王爷,更是仁至义尽。朝政上的事,皇上极有分寸,对老王爷的干预压制,巧施圆融手段,尚能平衡下去。
然而这位老王爷,视皇后为眼中钉。
两年前的旧事,皇上至今仍介怀,叔侄间芥蒂未尝不是因此而起。
皇后失宠之后,已远居殷川,老王爷仍明里暗里催逼着废后,皇上不置一词;更借着与南朝修好的名义,将裴太后所献的南朝美人往宫里送。皇上一个也没纳,都赐给了朝臣。老王爷若不是太过强横霸道,也该知适可而止。
或许是皇上对小皇子宠溺非常,对后宫冷淡,对沈觉亦宽贷,显是对皇后余情犹在,竟激得不除皇后不罢休的老王爷,下了这样的狠手。
动什么,都不能动到皇后的性命。
刺杀,刺的是皇后的身子,也刺到皇上的心尖了。
皇上赶去殷川数日后,传回密旨,令单融亲自将沈觉送往殷川。
得了这个信儿,单融的心就定了,殷川那边的情势大致也就明了。
皇后险险度过了大劫,见着皇上这样马不停蹄地赶去,也该明白了皇上的那份真心;如今再将沈觉送去殷川……单融想,再是伤够了,冷透了的心,也该有修补回暖的余地吧。
第六章
那一碗药,已冷透了。
商妤悄然进来看了一回,见帝后二人都睡着了,不便惊动,退了出去。
此刻更声已迟,夜已深了,皇上还是没有醒来,就那么倚靠在凤帷间,睡了好些时候了。商妤再进来时,想着要不要唤醒他,却见昀凰已然醒了,一枕青丝被皇上的手臂压着,她也不动弹,静静仰脸看着身畔之人。
那般眼神,令商妤心中一酸。
昀凰看过来,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惊动。
看他的模样,也实在疲累极了,半倚半斜着也能熟睡这许久。
昀凰侧首看了看床尾的长方锦垫,商妤会意,取了轻轻垫放在皇帝背后,这样他能倚靠得舒适些。动作已极轻,还是惊动了,皇上睁眼醒来,目光还有些朦胧倦色,看一眼皇后,像是这才记起,自己守着她竟睡着了。
夙夜不休地赶了这么些天,一刻不眠,是铁打的人也该累倒下了。
“你醒来,我倒睡着了。”皇上笑着直身而起,问商妤,“什么时辰了?”
商妤冷清清地答,“近子时,南薰殿御榻已备好了,请皇上早些移驾安歇,皇后也该服了药,安稳将息了。”
“药呢?”
“在温着,皇上不必挂心,妾会侍奉皇后进药。”
“阿妤逐起人来,一点余地也不留。”皇上倒是笑了,“皇后不是还没有赶人,还赏了锦垫么。”
他说着,回头看昀凰,目光柔软。
那只暖垫,他留意到了。
昀凰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南薰殿清净,陛下远到辛苦,早些安歇。”
“南殿是客殿,皇后这是以宾客之礼待我?”他悠悠地看了一眼昀凰。
商妤哑然,安置在南薰殿只因知道皇帝喜欢居处向阳,却未曾在主居和客居这一层上多想,竟是忽略了礼制。方要开口请罪,却见昀凰一笑答道,“陛下是一国之主,北齐一草一木都是你的,殷川偏薄之地,不属北齐疆域,客礼未必就怠慢了圣驾。”
商妤见她虽带了丝笑意,眼里的淡薄与倨傲之色,怕是为了挽回因那只锦垫流露的关切之意,仍是,不肯对皇帝示好半分。
“噢。”皇上点头,侧目瞧着昀凰,温然微笑,徐徐道,“你忘了,即便是在长公主封邑,北齐的皇帝也还是南秦驸马?”
昀凰抬眸,眼底微光闪动。
弦外之音如此咄咄——哪怕她想弃下皇后的凤冠,他却不放手驸马的身份,他与她,依然还是夫妻。
四目相对,尚尧朗朗地一声笑了出来。
依稀如过往,他笑起来,丰神湛澈,笑容如杏子林间的日光暖暖耀着人的眼。
昔日鲜衣怒马的晋王,又到了眼前,仿佛岁月忽逝尚未变却旧颜色。
对此如何不怅然,昀凰静静无言地迎上他的目光,却在他眼里看见笑容也掩不住的倦色,光采也盖不去的伤感。
这般倦色,昀凰在镜中见过,在自己的眼里,也早有了同样的倦。
情深知倦,痛极有悔。
他,悔了么?
一时间昀凰也恍惚,俩俩相望,各自忘言。
却是商妤的语声清冷,“皇后还在养伤,身子虚弱,皇上不宜留宿。”
尚尧看了商妤一眼,笑笑,“皇后凤体违和,朕自然要留下来照料陪伴。”
商妤冷着脸抿了抿唇,望向昀凰。
昀凰倚在枕上,一双眼似睁非睁,似合非合,似是默许。
商妤蹙着眉退了下去,像是料想不到她这样轻易就软了心肠。
凤帷深,烛影斜,一时就这么静了,只得两道影子投映在帷幔间。
外面悄静无声,宫灯都幽微下去。
尚尧并不作声,慢条斯理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脱了束发的簪,散下了头发。
又解下腰带,脱了外袍,着中衣,拂落玉钩,卸下凤帷四垂。
昀凰也静默着,目光隐在朦胧光影里。
帐顶莲花宝蔓舒散四角,宽而深的床上,两人静静并头共枕,隔了一臂之距。
肌体的温热,仍是透过衾枕暖暖传了来。
昀凰静静想起,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皮肤的温度……他的身体发肤,一息一暖,她都还记得,从前那些欢好缱绻,也还记得。
“你肯这样骗我一场,我也欢喜。”
他的语声很低。
传入昀凰耳中,细针似的,扎在心口,定住了心口下的跳动。
“上一次受骗,还是少年时。”他微微笑了,“之后再不曾受过谁的骗,若是谁也不信,便谁也骗不了你。这一回上了你的当,不过是因为,我信你。”
昀凰纹丝不动,覆在身前的双手无声无息交握,绞紧了十指。
他捉起她的手,按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她挣了一挣,发僵的手,抑不住颤抖。
触手可觉,他的心,搏动得急促而有力。
“早年领军征伐乌桓,沙场上刀伤箭创司空见惯。外伤若未立时致命,更凶险便是血毒攻心。乍见你昏迷不醒,只怕是这险象。然而你脉息虚弱而不急乱,苏醒及时,并非血毒攻心……什么‘了无生志’,太医编这鬼话,真不知道你华昀凰是何等人物。这世上,从不曾有一人,有一事,能让你弃绝生念……那个人不能,我亦不能。”
心如流矢,直坠大荒。
昀凰木然,眼前无尽黑暗罩下来。
终究一着不慎,输尽满盘,这一盘输不起的终局,还是败了么。
耿耿忠心如商妤,成也忠心,败也忠心。
她从不曾违逆,只这一次擅自不遵时日,提早中止投毒,见到皇帝,便放下心来。
商妤是怕,怕毒性日久积深,自伤成疾。
缜密善忍如他,岂会放过半丝漏洞。
他既看透这破绽,若再对离光一剑起疑,这盘以命相搏的棋,便可以终了于三尺白绫,一盏鸩酒了。
刹那,如临劫海,如陷火狱,心中百千念,转掠如惊雷电闪。
不能输,不能死。
他讥诮的,低低的笑,握着她的手,徐徐收紧,“我最憎欺瞒,只这一回,你将我骗得很好。”
“是么?”昀凰微笑,指尖,脸庞,声气都透了凉意。
“不如此,怎知道,你想见我。”
昀凰猝然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挣身在枕上一掌掴了过去。
他侧头一避,她凭虚无力地跌在他身上,牵动伤处,立时痛得白了脸色,仍要挣脱他双臂。他将她圈在怀抱里,沉声道,“昀凰!”
她的脸色煞白,眼底泛红,嘴唇颤抖。
他冷冷看着她,看泪水在她眼底凝成清光,终究不肯落下一滴泪来,睫上霜色渐凝,喉间微动,却哑然无声,唇上只有哀凉的笑。
“想要见我,便这般屈辱不甘?”他黯然。
“不够么?”她望了他,笑道,“一个女子,只有将死之际,才能见上弃了她的良人一面……遇刺侥幸不死,还需冒一个欺君之罪,编一番谎,好个痴心人,好个卑贱的华昀凰!”
“我千里急驰来见你,在你眼中,可是卑贱?”他也被这二字刺痛。
“你是来看看,我到底真死假死,真遇刺还是假做戏么?”
她颤抖了手,将白绢中衣褪下,露出两肩如削,肤光胜雪,胸口裹起的伤处兀然触目。双手一分,便要扯开伤口裹布。
“住手!”他将她双手手腕攥住。
“不是真伤,是假刺呢。”昀凰仰面而笑,满目讥诮与绝望。
他怒极,恨极,一言不发地迫视她。
她软声笑道,“陛下英明,什么谎也瞒不过你,我怎么倒忘了,你原是最会骗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来做这一场戏!太医的话,是我授意,行刺也是我授意,这样你总肯信一回了罢!”